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片时好梦 ...
-
沈迢出生时,裴秀给她起了这个名字,是因为她生在七月初七的晚上,戌时三刻。裴秀说虽然她刚生下她就昏过去了,没能多看一眼,但那天晚上一定是有星星的,牛郎织女的织女星。
是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的迢。
可是她的脚心没有痣。
屋子里的人声还在继续,是裴秀含怒的声音:“你既安插了人在我身边,怎么不能是看我沈家势大,想要换进你的女儿来?产婆是你安排的,当然能知道阿迢出生的时辰!就凭这点含糊不清的话就想说阿迢是你女儿,做梦!”
说到后面声音愈急,像是被气得狠了,裴秀的身形晃了晃,被一双手扶住。
“阿秀,你不要着急,先看看她。”是沈未的声音。
沈迢的心被提了起来,原来那个孩子也在,那个戌时三刻出生的“阿遥”。
悉悉索索衣裙摩擦的声音,有人从内室走出来,给屋里的人行了礼,低声道:“沈虞侯万福,裴娘子万福。”
屋子里突然安静了,裴秀略显急促的呼吸,沈未低低的安抚,一下子都消失了,只剩女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沈迢提起来的心好像也跟着消失了,空落落的,没有一点实处。
原来她真的不是沈家的女儿。
她茫然地想着,脚下无意识地动了动,不知道是要转身离开,还是进到屋子里去。还是回去吧,等他们将一切理清楚,再来对她宣判。
可是这点动静已经惊动了屋里的人,沈未一声断喝,猛地打开了门。
男人警觉的神情在看到沈迢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瞬间的慌乱。裴秀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阿迢?是谁把阿迢带到这来的!”
沈迢孤零零地站在雪地里,裴秀下意识就想上去帮小女儿裹好披风,可是脚步刚动,眼神已瞥到一旁静静站着的小娘子,她不自觉地又停了下来。
半开的门后,沈迢看着屋子里的女孩,她看得很仔细,从女孩的眉眼到唇鼻,一直到下巴,都一寸一寸地看过。
她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和裴秀的一样好看。
她从前也奇怪过,怎么自己好像同沈未裴秀相似的地方不多,但这样的困惑很快就被“或许是像上一辈人”、“可能这个身体还没长开”诸如此类的想法盖过去了。直到女孩站到她面前,她才恍然,原来自己是真的同他们一点都不像的。
屋子里的女人还在继续,呼吸破碎得好像破旧的风箱。她说:“娘子第二天醒来见着婴儿,还说她长得好,肤色一晚就白了许多。其实是因为她是七月六日生的,已过了两天。”
“够了,你不必再说了!”裴秀喝道,声音里已有微微的哽咽。她看了女孩一眼,对着屋外的沈迢道:“阿迢,你先回去,好不好?”说到最后,语声里已全是祈求之意。
沈迢抬头看了看始终沉默着的男人,沈未后退了半步,脸半掩在屋内的阴影里,她看不清男人的神情。他们始终没有迈出屋子一步。
.
“白露,有什么话,就都说了吧。”
游魂般回到了起居的摇光阁,沈迢呆坐在窗边许久,才开口。
从一开始白露就是故意引她过去的。裴秀说那个女人在她身边安插了人,对七年前的事情清清楚楚,白露是线人,但沈宅里或许不止有白露一个线人。
一直侍立在侧的白露深深一揖,从容地跪坐下来。这个平素温和沉默的女使此刻好似褪去了伪装,显露出一股稳重的气势。她直视着沈迢,沉声开口。
“女郎的父亲,是汉阳李氏人家。”
汉阳。沈迢恍惚间想起,七年前,沈未正在汉阳军任职。
“李家是汉阳当地小有名气的武学世家,除此之外,李家还是汉阳首屈一指的富户。汉阳城内的商铺,李家占了五成。”
咸平三十五年,李家老太公七十大寿,李家准备大办寿宴,广邀来客。当时李家当家人李霁的妻子乔缨已近临产,为免宾客冲撞妻子,李霁先将乔缨送到别院静养,准备等乔缨生产修养后再接回家。
然而,七月五日的夜里,李家别院的宁静被打破了。
“阿郎最忠心的下属,一身是血地来到娘子面前。他同娘子说,李家被一群不知来历的人洗劫了,生死未卜。我们后来逃出去,打听消息后才知道,李家全家上下,十七口人,无一幸免。”白露轻声道,她的语气一直沉静平稳,但到了这一刻,眼中也不由流露出怨愤。
“娘子当机立断,吩咐我们收拾东西,悄悄出了别院,到了汉阳城内,藏在李家没有挂名经营的药铺里。”
一路颠簸受怕,七月六日,乔缨产下了一个女婴。
“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察觉到有人在一家一家搜索李家的铺子,因为药铺并未挂上李家的标示,暂时还算安全。但只要他们搜到放在李家主宅的账本,药铺顷刻间就会被发现。”
“我们已经准备离开汉阳了,但是七月七日,汉阳军建武营统制家的娘子临产,来药铺请之前定好的产婆。那天裴娘子是提前发动,沈虞侯没来得及赶回来,沈宅乱得不成样,娘子就动了心……”
“不知道追杀的人是谁,不知道要逃多久,不知道还有没有活路,所以想将刚出生的女儿换进汉阳军统制的家里,保住一点希望。”沈迢轻声说。
白露惊讶地抬起头来,沈迢之前一直沉默,她以为小娘子是一时半刻还缓不过来。可是当她对上沈迢的眼睛时,却被那一双眼逼得低下了头。
“所以你们就把沈家的小娘子换了出来,作李家长女的替身,跟着你们餐风露宿,担惊受怕,过朝不保夕的日子。”沈迢静静地说。
“娘子当时也是被逼无奈,这么多年来,她也一直觉得对不住沈家小娘子……”白露辩解道:“娘子近年来身体越发不好,她说她赶不上为李家报仇了,只能在还能说话的时候把沈二娘送回来,不要让她一直流落在外。”
是的,流落在外。沈迢惨笑一声。
在她锦衣玉食,高床软枕的时候,她颠沛流离,无家可依,时时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她所享受到的父母疼惜,兄长爱护,原来都不是属于她的,是她鸠占鹊巢,偷走了别人的东西。
连这个健康的身体,原也不是她的。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牛郎织女从一个夫妻反目的传说,被纂改成爱人分离的故事,原来她的人生,也和这故事一样,是纂改的人生。
一瞬间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白色的病房,冰冷的电子仪器,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针孔,唯一的窗口外一成不变的砖墙。
她很难受,很难受。活着这件事对她来说太过辛苦,全靠顶尖的医学技术她才勉强长到这么大。可是她从记事起,一直在等,却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亲人来看她。
既不想见她,为什么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叫她活下来?
既要让她活着,为什么又对她不闻不问?
就好像她是一个麻烦的负担,只需尽到维系生命的义务就足够了。
她在这个世界醒来时有多惊喜,现在就有多难过。她很珍惜父母兄长的爱护,决定要做一个好女儿、好妹妹回应他们。可是命运却开了一个玩笑,她所珍惜的亲情,原来是偷来的黄粱一梦。
梦总是该醒的,尘归尘,土归土,事情总要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四年的时光,已经很长了。
.
白露退下后,她又一个人坐了很久。天色渐渐暗下来,她没有叫人,女使不敢来打扰她,于是屋子里便始终昏暗着,没有点上一点烛光。
她抬头看向窗外的夜空,冬天的夜晚,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织女星。其实她一直分不清那么多星星,只是裴秀说这是她出生时最亮的星,她便一直记着了。
她推开寝阁的门,外面静悄悄的,通往书房的路上没有一个人。经过院墙时,另一头隐隐传来喧闹的声音,她驻足听了片刻,才想起今日是正月十四,上元点灯已经开始了。
书房里烛火通明,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相对而坐。她无声地笑笑,从前沈未教沈逢兵法时也是这样,在书房里一坐就是一晚上。
“笃笃。”是叩门的轻响,屋里的人很快打开了门,见到她时,神色一半是惊,一半是忧。
她仰头朝不知所措的沈逢笑了笑,越过他,看向书案后沉默不语的沈未,跪拜下去。
“沈虞侯敬安。李氏元娘,前来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