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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镜中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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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场面极具冲击性,但沉香并没有感觉到死亡的痛楚。
在厉鬼触碰到弘儿身躯的那一瞬间,他的意识被一股不知名力量抽离,成了一名事不关己的旁观者。眼看婴孩被生啖骨肉,温婉的夫人也露出狰狞面容尖叫哀嚎,最终不明白发生何事就被夺去性命的婴灵与发疯的母亲双双化作全新的怨灵,毫无理智地扑向杀害自己的凶手。
然而累积鲜血与怨气的恶鬼远比母子俩凶戾,三下五除二就将新晋亡者彻底压制,使之化作饱含憎恨却只能跟在恶鬼身边哀嚎、无法为自己报仇的伥鬼。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如果还有形体,沉香料想自己必然目眦尽裂,恨不能唤出小斧将恶灵劈得魂飞魄散。
但不论他的思想如何挣扎,那股力量都将他无情困在半空,把这场惨剧尽收眼底。待一切结束,夫人与幼子被恶鬼强行镇压,变作两缕依附后者的残魂,沉香的意识即刻沉入黑暗,再过一时三刻他睁开双眼,已处在一间破旧许多的茅屋里,起身只觉躯壳沉重得有些熟悉,又是一副行将就木的身体。
一张丑陋——甚至可以说是可怕的脸关切地凑到近前,手里把着蒲扇给他扇了点凉风过来:“阿爹,您做噩梦了?”
沉香的认知还停留在那浮梦一般温暖幽静的大宅里,冷不丁被眼前人这么一惊吓,下意识一把挥开,将不甚灵便的身体强行向后拖。
对方没有准备,差点向后跌了一跤,望着他诧异道:“阿爹……?”
沉香的魂魄与现任身躯同时在颤抖,真正的老人不可能明白有个不速之客忽然进驻,他只知道心疼自己孤苦伶仃、不得不与鳏夫父亲苦熬日子的女儿。但沉香知道他们,尽管没有名姓,也没有详细的生平,然而在扑天鹰冷酷的嘴角弧度里,这对苦命父女是恶鬼灾祸下的某个注脚。
扑天鹰说,年迈的老父亲眼睁睁看着女儿被暴虐的恶灵折磨至死,后者在这过程中支离破碎不成人形,唯独被留了一条舌头,好叫她唯一的亲人可以听清全部的哭嚎。
直到此时沉香才终于不得不面对一个其实内心早已有猜想只是不敢正视的事实:虽说刘彦昌曾经被杀害又投入十八层炼狱受尽酷刑,但是否地狱中其他怨灵就与他一样饱含冤屈,却于人世无害呢?
答案当然是……
而且那时他自负法力有成,根本不把区区鬼魂放在眼里,却忘了这些在神仙面前脆弱的家伙要在凡人跟前作威作福也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
他终于明白虚迷幻境所谓的偿还是何意义,天道自有其平衡,损有余而补不足,既然曾铸下大错,那么就一一弥补。生命如滚滚流水不可再追,无辜受害者的怨气逡巡于阴阳两界,那些人无论如何再找不回原本平静的生活——没关系,那就让始作俑者品尝他们曾有过的痛楚、憎恨乃至于绝望。
在真君神殿时,扑天鹰用戏谑的口气提起过几个故事,只不过当时沉香心乱如麻,并没有认真去听。
那只恶劣的鹰说,有过失去自己孩子而发疯的母亲,尽管在他口中那位母亲活了下来,并未成为恶鬼驱使的食粮,但她肝肠寸断,生不如死。
他还说过,有位耋耄之年的老人家,与独女相依为命,过着清苦的日子。当地府洞开,骤然失去束缚的恶鬼便肆意玩乐,无法反抗的普通人就是它们最喜爱的玩物。一群恶鬼摆弄人偶,将其手脚折断扯碎,抹去人偶的眼与耳,唯独留下人偶的舌头,好叫它放声歌唱,能够将唯一的观众感动得涕泗横流。
老人的身体不由自主发抖,拖着仅剩的一条腿不知是该后退以躲避即将到来的厄运还是上前安抚诧异的女儿。这位老兵依然一无所知,是困在他身体里的年轻灵魂在挣扎,嘶吼着想要逃离这片虚幻的时空。
作为华岳三圣母的儿子,斗战胜佛的弟子,还有无数兜率宫仙丹襄助,沉香本可以轻易离开这具躯壳,又或者他可以先保护这对苦命的父女,再号召好友与正派的仙人们一同降服恶鬼,挽回局势。
但虚迷幻境不允许。
一定要他看着这些无辜者的终途,看看他们覆水难收的人生,一丝一毫都不可错过。
所以他看着老人终于还是在女儿的帮助下起身,一手拄着拐杖要往屋外去,说听到夜枭的叫声,怕檐下晾着的小半条肉干被叼了去。
女子尽心搀着父亲,小声道:“您告诉我一声就好,何必自己起来?”
“你从小就怕这些东西,若真是枭子,你对付不了。”老人顿了下拐杖,有些浑浊的眼珠向门外望去。
如上次那样,沉香没有感觉到任何痛苦,或许是虚迷幻境仅有的仁慈——但他宁可不要,放出数十万恶鬼是他的过错,既然这是惩罚,为何不让他与那些普通人感同身受?总好过心头压上万仞大山,又被按在愧疚的深渊里难以喘息。
就好像刘家村七月十四那一日,天军压境,其兵刃却非是向他而来。那些相熟的面孔有多怨憎,他就有多希望能换作自己以身受戮。
不,不要牵连他们,明明我才是你们要捉拿的人。
……我才是。
……我才是那个害得他们家破人亡的罪人。
虚迷幻境也许能听到沉香的心声,也许不能,但无论如何,一件没有自主灵识的法宝都不可能予以回应,因此它无动于衷,只按部就班将他套进一个个角色赶上舞台,演出一折折穷途末路,在剧本最高潮之际再把他丢进观众席做个与己无关的作壁上观者。
有时甫一开场便是山雨欲来,恶鬼的狞笑已经呼之欲出;有时候虚迷幻境大发慈悲,先让疲于奔命的演员享受一小段人间的纷繁烟火,可若终点一定是以血泪收场,那此刻的悲欢离合也就全都没有了意义。
数十万恶鬼,这股力量于天界而言不过一点点小麻烦,却足以冲击生死秩序,令万里江山转眼倾覆。这场无妄之灾最终还是被掐死在开头,但九重天上那帮神仙反应再快,动作再迅速,短短几天就几乎收服全部恶鬼,在这开端里突遭横祸的人恐怕也为数不少。
沉香想起一个被遗忘已久的问题,当初他知道闯了大祸,向唠叨借了救命毫毛来用。在分身化出赶赴各地以后,他回到华山,因与丁香的婚约逗留华阴城,然而方圆百里未见恶鬼,百姓祥和安宁,仿佛地府一事不过是风拂过水面,惊动不了水底的世界。
那曾经被他当做是恶鬼被解决的证据,毕竟轻轻一口气就能吹散的灵体,有斗战胜佛的毫毛化身万千,自然轻松写意。现在回想起来,他闹出那么多动静,各处地仙应有所耳闻,他本人在华山一带,加上一众神仙云集,参加那场闹剧似的婚礼,有胆子前来冒犯的恶鬼怕不是罕世魔王。
幻境更迭,沉香的思绪渐入混沌。愤怒到达顶峰之后就无力再继,而愧悔愈多,他就在冰冷的水渊里沉得越深,到最后分辨不清是沉降了一千丈还是一万丈,再难感知情绪的变化。
隐隐的,他似乎听到扑天鹰的冷笑。或许是错觉吧,虚迷幻境怎会允许外界的信息干扰自身——
那声响清晰了些,又不像是少年人尚有一分稚嫩的嗓音,更显柔软的笑意淋着雨,湿哒哒的,叫着他的名字。
“沉香!”
她的呼唤如初雪沾上窗棂,轻得像从未来过,却有移山倒海之能。
他见天地倾裂,河川奔涌入云,一束炫丽火光在幻境中升起,却并不灼热。它以温柔的姿态将这个人间拆解,背后是众星汇聚的无尽云霓,宛若一座动荡迷幻的天海。
是宝莲灯。
入眼是数片飘浮在一起的纯白平台,边缘圆润微翘,触感温润似玉,却无人为雕琢的痕迹,像是这片天海自然而生的莲叶。
唯一一朵花端正立在少女掌心,宝光盈盈,隐约可见内中盛放着小半液体,随周遭幻境消解而逐渐减少。
沉香嘴唇阖动,却唤不出她的名字,只是痴痴望着她。
小狐妖泪痕未干,眼角泛起一抹红色,但见他安全回来,还是情不自禁弯了唇角,笑着说:“终于赶上了……”她吸了一口气,试图让颤抖的声线恢复平稳,“沉香,你被虚迷幻境拖入,我们用尽千方百计都未能将你救出。爹爹说虚迷幻境脱胎自欲界四重天,如果还有解救方法,那就只能来这里碰碰运气。还好,还好……”
注意到那个称呼,沉香一时间有些分不清她是熟知的小玉,还是那个清逸元君小瑜。
“欲界的力量在第四重天极为强大,任何人都无法安然进入,唯有爹爹拥有欲界女神血脉,可以在此行动自如。可是要破解虚迷幻境需要强大的法力,还格外耗费元神,爹爹他奔袭各方以平息恶鬼带来的灾祸,我不能再让他冒险。哪怕……”少女不自觉咬唇,再抬眼时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沉香,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虽然最后还是没有完成姥姥的遗愿,为我父母报仇,但是那已经不重要了。我所有的遗憾都得到了弥补,我知道自己并不是孤独一人,我有爹爹,有螟蛉姐姐,还有好多可爱的家伙……我知道他们会等我回家,所以,我不会再后悔了。”
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