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山有扶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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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沉香会彻底忘记那些令人不快的过去，好像他从来就只是刘家村的平凡少年，偶然一次胆大包天欺骗鬼差，却得到善良的仙女侠义相助。于是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两颗年轻炽热的心紧紧靠在一起，任凭那几只狐狸怨气冲天也不能将他们拆散。
在这座万窟山里，很多事都变得完全不同。没有嫌隙，没有血仇，更没有一天到晚闲着没事干就满天地追捕他们的二郎神。
但有些事永远不会改变。沉香如此相信着。
直到那一日上元，有祥云落入万窟山，两张熟悉的面孔宛如午夜梦魇中脱胎而出的碎片。
走在前头的少年一双锐利金瞳，视线扫过便掠过一股无端寒意。他身后的青年仍是黑色为主的蟠龙纹衣饰，只是比记忆中更繁琐华贵，较之轻则拒人于千里之外重则长枪如电的肃杀气质，他现在看起来更像“司法天神”了，一个从头到脚都写着上位者的角色。
——是杨戬，还有曾在那个怪异天界见过两三次的扑天鹰。
沉香不自觉绷紧身体，心脏蹦跳的声响在鼓膜旁无限放大，如果这个杨戬有什么异动，他必定会像记忆里飞天遁地的自己一样主动迎击，拼尽一生所学也要保护小玉，保护这座埋藏她所有幸福的万窟山。
但也正像那个淡漠的司法天神，杨戬对他这个无关的凡人毫无兴趣，只听过一两句介绍就当是认识了。没有敌意，没有轻蔑，当然也没有长辈应有的关怀姿态。
小玉亲昵地蹭上去，沉香才从如临大敌中醒悟，她现在是杨戬的义女，身份凌驾于绝大多数神仙之上的清逸元君，而非下界籍籍无名的小小狐妖。
“我好似来的不是时候，你打算和这位朋友去参加凡人的灯会？”杨戬笑着摸摸小丫头的发饰，她从小到大一直偏爱这些毛绒绒的小玩意儿，就连鱼肠剑也要挂几枚毛球上去。
小玉回头望一眼沉香，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沉香用浸淫刘家村闲言碎语多年锻炼出的眼力见飞速判断此刻情况，随即识趣儿地表示今天帮主人家准备元宵有些累，想去休息。
杨戬以礼貌且疏离得理所当然的态度客套两句，全副注意力便回到义女身上。关心之余，他展开手掌，一枚精巧的臂钏无声幻化：“对了，前些天紫薇帝君座下呈递公文时，顺便带来了这个，说是上次他们遇到麻烦时，我们的小侠女仗义相助，一直没有机会当面道谢，请我找机会转交。”
“是那个人吧？不过是顺手而为，没想到他这般客气。”
“紫薇帝君亲自挑上来的后起之秀，其为人性情自然不会错。只是依我看来，却未必只是客气。”
千狐洞内七拐八弯，沉香听到关乎天界的只言片语，原本计划赏灯的好兴致犹如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冷水，支棱成一地难看的冰碴。那个高高在上毫无人情味的地方，有关它的任何人事他都不想听到，这么一想，又不自觉加快了回房间的脚步。
不知为何，他还能隐隐感觉到来自扑天鹰的锐利审视。这名酷似杨戬的少年不管出现在哪里，总是对他有极强的敌意，甚至于根本无法收敛——虽然后者有没有掩饰的想法还需要另说。
就是吃了狗肉包子的哮天犬也没咬牙切齿成这样。
……呸。
沉香暗暗啐了自己一口，除却小玉，这里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无根浮萍，不值得多费思量。
此处的二郎真君总算还有些司法天神该有的样子，很快又离开万窟山，说是先巡视海疆南隅再回天处理公事，没有成天抓着哪个仙女又思凡这种芝麻绿豆的事情不放。他一走，沉香紧张的心境也放松了些，而且因为这尊大神的面子，老狐狸跟五哥格外高兴，连带看他也顺眼不少，他和小玉之间关于全人宴的小小赌注就此宣告无疾而终。
为了弥补上元灯节的遗憾，沉香苦思许久，终于决定做几个天灯，等到晴朗的夜晚再拿给小玉许愿放飞。也只有这种时候，沉香才觉得不管自己到底有个什么样的娘亲，爹都是落第秀才刘彦昌这一点还不错，至少家传的糊灯笼手艺还能派上用场。
原本小玉应当从未踏足人世，虽然没有星河浩渺的万家灯火，但这般静谧美好的祈愿倒也不错，除了——
“……这破灯有那么难吗？”面对客房里的一地狼藉与桌上几只半成品，沉香禁不住陷入了思考。
由于特别考虑外型，这灯笼比刘彦昌平常做的那些还要复杂。沉香忙活了三四天，却只弄出来几个勉强像那么回事的天灯，若要细看，还能看到竹骨不平衡或是纸面未能平整铺好的瑕疵，根本就是拿不出手的残次品。唯一进行得比较顺利的只有作画，但不能糊上灯笼，无法升空许愿，那再好看的画也没有意义。
但这些不应该难倒他才对，他明明制作过让刘彦昌都震惊的灯笼，难道说那也是虚妄的过去吗？
那段不起眼的记忆埋藏在真假难辨的刘家村里，想得让人头疼。沉香有种似是而非的荒谬感，原来的家里确实有过堆放整齐、质量上乘的纸灯笼，他想不起来那些东西是如何通过自己的手制成的，却无缘无故臆想出纸片竹骨漫天飞舞，与白日梦无异的场景。
还没来得及回忆更多，小玉就来了。
沉香把房内的东西胡乱推到垂帘之后，这才兴冲冲跑去开门，他急于藏起几日后的惊喜，甚至没意识到这次的敲门声与小玉不大一样：“小玉……”话头戛然而止，眼前人分明是狐妹：“伯母下午好。”
狐妹倒是不在意，平日会敲这扇门的确实只有小玉，她像往常那样柔和笑笑：“出来吧，该吃晚饭了。”
“小玉呢？”沉香诧异道。
“小瑜在西岳华山。”狐妹说得十分自然，于沉香而言却似平地惊雷，“自从杨大哥将宝莲灯交给她，护持华山灵气也就成了这孩子的任务。那地方有些特殊……不过我们不必了解那么多，过些天小瑜就会回来的。”
“华山——可是，她没有来告诉我？”沉香感觉心口被狠狠攥了一把，她竟然又不声不响就走了？
『她又一次不辞而别。』
这次诧异的换成了狐妹：“小瑜虽未脱离妖身，但也是王母娘娘金口敕封的清逸元君，自有职责在身。天界诸仙各司其职，小瑜也不能例外，她平日来往天地，巡视各方神州，只是有宝莲灯在手，与一般灵官御吏有所不同。这孩子成天来去匆匆，若非宝莲灯对你有反应，她也很难在家长住。”
“我明白，可小玉为何不和我说一声？”沉香下意识认为反常。
“彼此间再亲近，也要留给对方一些自由的空间呀。再说，这些事与普通人无关，你若参与到这之中，命数很可能会被搅得乱七八糟，不仅此生前途未卜，就连后世也会受到影响。这对一个凡人来说，往往不是好事。”狐妹说。
“可是我娘——”沉香蓦地提高嗓门，然后又瞬间偃旗息鼓。
“在地府见到了与想象中不一样的父母的过去，对吧？小瑜心性善良，但她有时候太想帮助别人，也可能是因为宝莲灯，对你来说，一趟地府之旅已经足够改变很多事了。不过不用担心，命数既然可改，就有方法再改回去，只是不知道她打算怎么做。暂时不要为这些事烦心了，先出来吃饭吧。”
言下之意，也许过段时间他就要离开万窟山，重新回到人群中去。
狐妹留下一个与小玉肖似的笑容，转身离开，杵在门后的沉香却被脑海中的华岳三圣母和郑氏三娘拉扯得头痛欲裂。他想伸手去牵小玉，可掌心空空荡荡，仅有一缕洞顶裂隙漏下来的微弱光芒。
沉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找到饭桌的，那种皆尽虚像的空无感将他裹在黏着的空泡里，缠绵中宛若巨蚺绞杀猎物，窒息感一分一厘加重，却无形无质。
和前些天相比，老狐狸眉梢眼角都写着神采飞扬几个字：“不愧是二郎真君，他一出手，问题就这么解决了。”
“娘，您真是年纪大了，一天到晚净胡说，要是小瑜知道，她肯定一整年都不搭理您这个姥姥。”狐妹有些无奈地说。
“能让紫薇帝君和二郎真君都赏识的后生，老身心里踏实啊。”老狐狸嘴角几乎翘上天去，“玉容竹骨，俊雅风流，这可是二郎真君亲口说的。”
素来在外貌上吃亏的五哥摸摸脸，决定坚决守护自家的小白菜，任凭哪家大猪蹄子都不给拱：“您老人家可别忘了，天界尚有天规，不可随意沾染情爱。”
“那天规不近人情，早该改了，说不准二郎真君几百年前就在筹备。再说了，我们家小狐狸有王母娘娘撑腰，她喜欢上什么人，要二圣开口赐婚也不是难事，到时谁敢质疑？”老狐狸俨然一副乖孙女很快就要嫁人的模样，就连狐妹都看不下去了。
“回头小瑜真该闹脾气不回家了，您可别忘了她是杨大哥教出来的，该守规矩的时候她绝不越雷池一步。”狐妹朝丈夫和母亲使了个眼色，试图终止这个话题，毕竟沉香还在这里，之前他看起来也是真心喜欢自家的小狐狸，这些话未免刺耳，“何况小瑜只是例行去华山维护灵气，那位仙君虽然暂驻华山协助西岳大帝，但公事公办，连面都不一定能见上。”
“狐妹，你知道吗？”安静如鸡的五哥忽然一本正经道，“按凡人的说法，你现在就和戏台上的老将军一样，背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旗子。”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山有扶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