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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六章 ...

  •   姜扶又突然灿烂一笑。

      仿佛乍暖还寒,春风化冰。

      他问:“阿玉,你知道为什么没人玩得过孤吗?”

      梁玉任由姜扶揽过,站立不稳,不由得伸手抵在他胸口。

      姜扶道:“你看朝中臣子百人百态,人人都有所求。有人想得到名誉权力,有人想得到万贯钱财,亦或有人不小心搅进这趟浑水中来,想要求得全身而退。只有孤,参进政事中,不为别的,只为和他们玩。”

      姜扶看着梁玉,平静一笑:“孤为了和他们玩,连命都能赔进去,他们敢吗?他们不敢,他们只想能从中拿走点什么,所以他们当然玩不过孤。”

      “何况……”姜扶一顿,语气变得萧然。“孤可太明白人心是个什么东西了。”

      他太明白人心了。他就是在那样一个曲邃的地方长起来的,他自己就有着一颗扭曲幽暗的心。

      想到这里,淡淡叹笑。

      姜扶伸手抚上梁玉的发顶,语气温柔:“阿玉,你是不是觉得如果孤死了的话,就可以保住荣国平安?”

      梁玉转目微动,看向姜扶的眸色黝黑。

      姜扶道:“你看这天下。天子无能,失其威望,尚周渐微,群雄问鼎。”

      他将梁玉抱上膝头,向后一靠,懒懒地说起大势:“谁都可以分一杯羹的时候,难道只有孤有这份心思吗?不,人人都是一样的想法,只不过如今孤做强做大,他们不敢妄动而已。就算没了孤,东有齐鲁,虽然不能和旧时的风头相比,但几百年的根基,底蕴到底厚实;楚人善战,虽然如今大不行了,还是瘦死骆驼比马大;除此之外,西秦也起,你道是一群没文化的蛮人,可正因为野蛮,战力可不容小觑。这几家随便哪家争起来,荣国难道不是一样的下场,难道能有宁日吗?”

      姜扶淡淡问:“你还能将这几国的国君,都一一杀了吗?”

      他顿一顿,好像觉得自己的话说得直白,有些太重,又笑着去啄梁玉的脸颊:“不,阿玉,孤只是想说……大势到了。”

      姜扶轻轻拾起梁玉垂下的发丝,替他别往耳后:“你看现在是什么样的世道。虎豹横行,人人都是衣冠禽兽,锱铢不让地计算着自己的利益。谁比谁更不要脸,只有小人才能活下来。尚周六百寒暑,礼乐如今只剩空壳,气数是差不多该尽了。大势如此,覆巢之下,能有完卵吗?”

      姜扶突然看起来有些悲伤。

      “阿玉,世上已经没有圣人了。”

      他定定地看着梁玉,轻声道:“他们的时代早就结束了。”

      说得几乎要落泪,却又笑起来。

      “阿玉,你道孤为什么喜欢你吗?孤有时候真忍不住想,你肯定是投胎时看错了字,不该去荣国,应该是宋国襄公的儿子才是。你这么谨守规矩,古板天真到可爱的地步,真和那几个死透的老东西一模一样。”

      不问意愿,覆唇吻上去,笑容又显落寞。

      “可是明白你好又怎样?阿玉,你看孤怎么对你。孤和他们一样,你明白的,都是禽兽不如的东西,遇见好物,只会糟蹋和玷污。”

      姜扶说完,伸手拿来桌上的酒杯灌下一口,然后含着满口酒液向梁玉压去。

      酒香盈溢,由唇齿间渡过,慢慢流淌进咽喉。

      有点甜。

      一吻完毕,拉开唾液晶莹。

      “或许孤还有一点和他们不一样吧。孤至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情,孤看得清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姜扶道。“可是看得清也没用的,该要做,依然一样不落。你看孤想要你,只会作践你,这是孤唯一会的东西。孤不懂爱,阿玉,不用和孤讲这个东西的,孤不懂。”

      他说完又押了一口酒,向梁玉吻去。

      若说梁玉求死是因为愤世无路,那他才是真的厌世之人。厌世以致毁世,彻彻底底地,对这个世界不留一丝期望。

      梁玉闭眼,伸舌轻轻与姜扶纠缠。

      凤尾草的毒,是他从母亲那里学来的。强迫般把巫地所有的毒术硬教给他,手中捣药石杵重重垂下,汁液飞起,染红指尖,时哭时笑。本着孝道去学,却始终不敢苟同,以为君子行得堂正,不该用这样卑鄙的手法。只有真正到了朝堂中之后,才能理解母亲的苦衷。

      老奸巨猾、无恶不作,偏偏又钻着宗法漏洞,惩处不得。有时候气狠了,什么规矩什么举止都不顾上,只想一粒毒丸,毒死了事。

      心中最恨的时候,只想杀死,此后万事大吉。

      先王和先后的陈怨,又是因为什么不为人知的旧国秘密呢?往事湮灭,桩桩件件剥离出去,最后只剩下恨之一字,依旧鲜明。

      只是记得要恨。所以看他死在前头就是胜利,可以放心地追随而去。熬得他死,就算只有一秒,也都是赢。

      那就这样一起死,也很好。

      梁玉抬手,轻轻抓住了姜扶肩上的衣料。

      喉头滚动,吞咽酒液。双唇分开,微微喘息。

      同样的开端,同样的结局,他的上一世和这一世,一模一样,圆满得毫无遗憾。

      过了一会,梁玉突然道:“如果有来世……或许我会喜欢你。”

      是来世,忘却前尘的来世。姜扶不再是姜扶,梁玉也不再是梁玉,他们以新的身份,在新的地方相遇。风烟俱净,天地澄澈,他们在对方眼中偶然捉到一抹熟悉而又相似的神情,抿嘴轻轻一笑,往事尽去。

      从此以后,又是新的开始。

      抱着他的手臂和怀抱听到这句话,突然僵硬。

      姜扶愣怔地看着梁玉,不可置信地喃喃:“阿玉,你……动心了。”

      他突然觉得这像是个莫大的嘲讽。梁玉怎么能动心?怎么能对着他这样一个人动心?若是对他都能动心,那梁玉算什么,他……他又算什么?

      姜扶有点想要笑,又有点想要哭,最后保持了一个滑稽又怪异的表情,看起来有点悲哀。

      荒唐得一败涂地。

      梁玉也叹息。

      是啊,他怎么能动心了呢?

      明明是入骨的恨,到头来却因为释然,空穴来风般地生出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爱恨相交相缠相抵,互相撕咬到最后,好像心里空空落落,什么都没有捞到。

      他不该恨,也不该爱。

      “我累了。”梁玉落下疲惫的倦容。“下辈子吧。”

      下辈子吧,等所有事都被遗忘在过往中再说。若是不能前尘尽忘,两世的仇、两世的恨,又哪来的来日方长。

      姜扶轻轻地笑,语气中带了深深的厌倦与自嘲:“下辈子?一世人的苦没受够,还要再来一次吗?”

      梁玉低头,看着自己手心的掌纹。命线上奇怪的断裂和交缠,便是这一辈子,也已经活了两次。

      他问:“不做人,还能做什么?”

      姜扶望进梁玉深黑色的双眸,平静而不带一丝波澜。他又觉得有些荒谬,笑了一声,不觉重复道:“是啊,不做人,还能做什么呢?”

      不做人,还能做什么呢?待宰的羊羔、待伐的高木吗?思来想去,好像还是做人最好一些。

      还是,只能做人啊。

      “好,好,好。”姜扶连发三声,突然大笑。“既然没得选,那便好好做人!”

      他说完突然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瓷瓶,拔开盖塞倒出一颗黑色的药丸,仰头吞下。

      梁玉想明白时已晚。那药丸已经随着姜扶滚动的喉头落肚,梁玉怒目欲裂,挣扎开扑上去掐住姜扶的脖子:“你!你……!”

      又是骗他!又是骗他的!

      急火攻心,突然一口血喷在姜扶领口,摇摇向后倒去。

      他比姜扶体弱,毒效在他的身体内已经发作了。

      姜扶一把捞过梁玉,捉住他的双腕,仔细将他唇上的血迹舔净。

      “别激动,阿玉。”姜扶看着他满含怒火却又虚弱的眸子,语气有些温柔的无奈又有些好笑。“你还不清楚凤尾草的毒理吗?毒素浸透百络,无药可解,你既然熟知它的药性,又怎么还对它没有信心。”

      他吻一吻梁玉的脸庞:“这药只是孤偶尔在战场上用来吊命的急药,碰到凤尾草这样的毒素,也最多只能延缓七天而已,七天之内,孤必死无疑。孤吃这药不是不想死,只是实在不能和你同在一屋中暴毙。不然明眼人一想就能知道怎么回事,你总不希望因此连累倒荣国吧?”

      姜扶笑得温柔:“孤总得替你料理掉后事,才能留一个干干净净的下辈子给你。”

      怀中的身体被话语安抚,慢慢放松下来。姜扶突然想起什么,又笑道:“阿玉,你上回说想家,其实是真的吧?怎么样,死了之后,要不要归葬故国?”

      梁玉闭了眼,道:“随便。”

      他这身份,回去了净叫人为难,还不如不回去。

      姜扶于是又笑,将一个个轻吻落在他的脸上,柔声哄道:“好,好。那你随孤一起,我们挤掉姬檀那个女人,合葬在一处,你说好不好?”

      梁玉不答,姜扶又去吻他。

      最温柔最珍重的一吻,落在眉心。

      “阿玉。”他低声呢喃,眼中满是风月深情。“王者无能,礼乐无序,大同和乐不复存再。我随你一起,我们为这堕落的世道,再添上催其腐朽的最后一把火。”

      没有回应。

      姜扶轻抚梁玉的脸庞,一声声笑着低喊:“阿玉,阿玉。”

      怀中人面容重归平和,已然绝了生气。

      姜扶又抱着梁玉坐了一时,直到察觉出怀中身体有了一丝凉意,才将他抱到床边,轻轻安置在被褥上,转身走向门边。

      推门出去,殿外不知何时开始飘起细雪,飘飘点点,在风灯的映照下,闪闪发着银光。今年的第一场冬雪较往年来得都晚,但好歹还是来了。

      瑞雪兆丰年。

      远处游廊上几个宫女拎着烧过的炭盆,歪头凑在一起,对着冷风中的飞雪指指点点。素雅精致的脸上满是喜色,即便她们不用农耕,知道接下来又是一个好年,也还是会高兴的。

      远处隐隐传来歌声:“一年过去一年捱,正月梅花雪中开……”

      歌声凄清婉越,在十一月的朔风中旋转、上升,最后消失在灰色的天空中,消失在扬扬碎雪中,消失在茫茫人间看不见的尽头。

      姜扶脸上似乎也有淡淡的笑意。

      他开口唤道:“来人。”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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