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第九章 ...
-
九
昭和五年的十月二十日,东京行道树的叶子,正随风四散。
来书店的学生换了一批又一批。大正关东地震之后,书店店主似乎是有了新的生意,他说东京地震后正急着重建,商机一抓一把,便很大方地把书店全部托付给堀川国广。至于话中真假,堀川国广没做深究,只安分把书店接手过来了。
和泉守兼定一点一点地也算看了不少小说了,于是他终于悟出一点:所谓文人,就是哪怕变成了虎也不情愿被请进沙龙里去的。他悟出了这一点之后,就觉得文人这个集体无可接近,便转头去读报纸了。不过这年头的报纸他也委实看不太懂了,地主家除名了自己家的孩子要往报纸上写,文人骂战也在报纸上进行。还有其他的一些,比如学生运动、政治变革、海外留学、革命组织之类,也看得他一头雾水,不过好在他不懂社会情况还可以选择不说话,免得被人说成是“非国民”。
战争开始之后,形式一片动荡。大正年代人们的乐观主义如今是失掉了的,因谁都不晓得自己明日会不会因着炮火失掉性命。人们渐渐也都弄不清了——是死了好呢?还是担惊受怕地活着好呢?每个人都贪生又等死。和泉守兼定偶有一次看新闻,说是东京三鹰遭了空袭了,把这事儿在饭桌上同堀川国广讲了,俩人儿把气一叹,明天一早儿就该把这茬儿忘却了。
战争结束之后的日子一贯比战争时候更难熬。好不容易熬过战争的作家还在报纸上掩盖是非;其中倒是也有几个清明还胆儿大的跳出来同他们厮混对骂,可是战争结束不过三年,就在金蝙蝠、威士忌和吗啡的夹缝里自杀了。
有美军要来收缴刀剑去填海的消息,堀川国广一早儿听到了。他想起书店老板拿来藏私房钱的那一棱儿地板,便摸索着去试探了。那一棱儿地板底下并不大,撑死也就塞下和泉守兼定那振长刀,两柄刀是塞不下的。堀川国广拿手掌摩挲那棱儿地板,想起来往日里来书店的学生是知道他有刀的。堀川国广晓得这一回他躲不过的了。若是有幸并未两刀同殒,他顶多也只能保全一振。
不过堀川国广心里没有什么不平,他本该同土方岁三一道长眠在五棱郭的战场上,或早或晚,总不该逃,也逃不去。
来人收缴刀剑的那一天,书店没有开门,堀川国广将和泉守兼定的长刀掩在书店地板下头,而他自己那柄胁差,被安置在家里显眼地方,明晃晃如白纸黑字。
堀川国广的刀被收走以后,他去书店取回了和泉守兼定的长刀,心里头只有庆幸,至少他先生还可以流传后世——和泉守兼定下了班回来,堀川国广照例备好了晚饭,和泉守兼定一抬眼只看到他的刀躺在床头,蓦然慌张了。堀川国广将一瓶清酒摆上桌,招呼和泉守兼定吃饭,和泉守兼定却问他:“你的刀呢?”
堀川国广望进和泉守兼定的瞳孔深处,像是要宽慰他一样淡漠地笑了。只那样,和睦地、沉默着。
和泉守兼定就都晓得了。
那天晚上,他俩同年少走京都闯风雪时一样,咕咚咕咚喝下许多烈酒。可是终不似,少年游。
没隔几日,和泉守兼定夜间触到一片薄凉,猛地惊醒了。他伸手去探,堀川国广腰腹冰霜寒冷,他迟疑了一阵。堀川国广用手心去敷和泉守兼定的手背,他说,“兼先生……
“入了海了。”
和泉守兼定搂紧了他。京都仲秋水一样的夜晚,和泉守兼定用自己的心胸温着堀川国广冰玉一样的身子。
那以后堀川国广的体温没能再回转,人也日渐消瘦下去。
堀川国广正是在那年京都初雪走的。他倚在和泉守兼定怀里,外头大雪埋死古尸。堀川国广拿冰块一样的手抚上和泉守兼定的面庞,他感觉他的胁差依然锈酥。他的身子从脾胃冰到舌尖,指尖亦打着颤。
他本可以对和泉守兼定说上许多话:兼先生,那一截子长发你留着吧。兼先生,我没有悔恨的呀。兼先生,怀着刀掖藏度日吧。兼先生,那件鼠灰色条纹浴衣我心喜。我晓得你一早就寻思着给我买一件了。
早在百年以前,我就已经晓得了。
兼先生,不要割去长发。
兼先生,原谅我……留你一个人在这世间。
可是往上这些他没有提一个字儿,四百多年的时光到了唇边儿,堀川国广开口说的却是:
“兼先生,祝您武运昌隆。”
那日风雪婆娑,百年里,和泉守兼定还未见过京都这样悲愤呼啸的时候。堀川国广消散在他怀里,远处,寒山一带伤心碧。
和泉守兼定想造化弄人,历史偏偏不爱给他个痛快——先是给了新选组刀风繁花的鼎盛日子,又是叫新选组的老队士一个一个不得善终,终于给了个遭人叹惋的结局;先是叫堀川国广自函馆死里逃生回来,同他平平稳稳守在这新时代的忙尘里头,如今却又叫他去给战败了的日本做名物陪葬!椿花带血梅花凝泪,京都酒苦——
既已春生,又何必秋杀!
终究,只剩他一个人了。
堀川国广走后,这人间再无什么值得和泉守兼定留恋。然而他还得替阿岁、替新选组、替堀川国广,守着这背弃了他们的人间。
他卖掉书店。他带着卖掉书店这点钱。他带着土方岁三和堀川国广抵死保下来的他的长刀。他将堀川国广那把他亲手割下来的红绳系黑发挂在腰间。他一个人——
去访山川。春风得意马蹄疾,好似当初少年行。
去问湖,一面明镜万里风浪。去寻山,青绿十里桃花胭脂。去祭奠老屯所,老海棠树下堀川国广一笑生花。去拜竹林深处没人来的破祠堂,石板鸟居尽头难觅。他策马,也露宿。他去函馆,六月的函馆晴天里大雨连绵,土方岁三的石碑被雨滴一浇,深深浅浅,他立在碑前,没有撑伞。他去觅酒旗斜矗处,京都酒辛甜烈胆,再无人同他推杯换盏,和泉守兼定早已无肠可断。
京都囹圄,代马依风。
他也分不清是在他一人羁旅的第几个年头,他又回到他的京都。这座城酿造他少年时鲜衣怒马,又埋葬他旧日里金鞭银鞍。他兜兜转转,总逃不出回到京都旧巷的宿命。
他回到京都,正是春盛时候,二月蓝已经开过。他登山顶俯瞰新选组曾穿梭在腥风血雨里死守的这块小岛国,看群山重见春风如故人,一片绿蜡凝流。他腰间系着堀川国广的发。
和泉守兼定当年望山是踌躇满志万里长风,经年才见,春去春回,他已是千里故人,青山映白首。再回首,怎想人间空寥寥,白雪掩红衫,背影萧凉——故人决绝!
他面朝青山妩媚,一壶烈酒敬山河,说,阿岁——
这世间,山河无恙,京都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