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酒》Ecmo

4、第四章

　　四
　　刀声清寒，月光冷凝，元治元年六月五日的京都夜晚，河岸细柳下的晚风，还不很燥热。大和守安定在屯所廊檐下数着天河里的星星。星象宛若诗意物事——
　　这里，是白鹭。那边，是归帆。
　　还有一串不成器的，是折断的桅杆。

　　土路上黄烟四起，待土方一队折回，酒馆里茶浓血烈灯火昏明，池田屋中早已是一片混战。和泉守兼定眼见着就要提刀斜杀进去，堀川国广低声对他说：
　　“祝您武运昌隆。”
　　和泉守兼定回他一声“你也小心”，掂一下刀，刀嘎哒一响，便翻身杀进去了。
　　霎时间刀花划破灯花，土间里血流成河骨断筋撕，二楼房间的酒菜余温尚未退去，人头已经落地。
　　冲田总司踉踉跄跄吐着鲜血，刀锋左偏右转削筋斩骨，锋利刀身上满是血。赤红色的付丧神始终护在冲田总司身旁，但加州清光自身也难保——羽织上没有一块儿地方仍是干干净净的浅葱色，血上上下下浇了他满身，红一块黑一团的。他一面护着冲田总司一面格挡着直朝他们劈来的一斩。
　　他是冲进池田屋的头一柄刀，他划灭门口灯火星子的那一刹，酒器翻倒女人惊呼，簪呀钗呀的叮叮啷啷地落了地，池田屋自这一刻沦为烈火地狱，也在史书上划下一道血印子。
　　粘稠的赤色河川流淌在狭小昏暗的室内。忽然迎面一阵力气压过来，加州清光微微屈了膝盖，眼看着就要支撑不住，他却像用尽最后一丝半点气力一样怒吼起来。刀身一偏，他顺势切着对面刀背而行，自下而上攻去。一霎光景，鲜血迸流。然后是沉重地一声刚响，刀剑嘶鸣，加州清光——
　　断了。
　　然后，名叫加州清光的付丧神，在浑红角落里倒下来了。
　　正是这档儿口，加州清光听见队士们的声音。他听见风，听见血滴在榻上的声音，听见冲田总司膝盖一软跪到了地上。他听见有人在叫他，那咆哮来自和泉守兼定。
　　“喂！清光！”
　　加州清光想着那一队赶了过来，那么冲田总司总该会有旁的人替他庇佑他，那么他——这个名叫加州清光的付丧神，应该可以歇息了吧。他是他的刀，已斩过无数人头，舔舐净千百杯皿红艳艳的血，为此早就把他自己的眼眸染成了烈烈的红。他想起河源，他本不是名工，比不上名家妙品一出世可衬三千桃花，但是他确确实实地记着新选组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这段年岁，他已陪着总司踩烂了那么些个草鞋底，断了无法计数的木屐带子。他也陪大和守安定练了好多招数把式，笑过太多风与月。他更曾和一帮刀剑的魂灵在岛原的烟缭雾绕白扇红伞里饮过上品的伏见酒。他也早已在这京都——
　　采过许多凤仙花。
　　思及此，他耳边失去所有叫喊与刀声。
　　加州清光手里握着残刀，刀尖断得干净又利落，后脖颈儿一道伤血淋淋地狰狞着。他倒在光线昏黄的角落里头，眸子里晃出冲田总司的背影，最终悄悄地合了眼睑。丹凤眼辞了凤仙瞳，最后一朵迟樱在这个初夏夜晚作别枝头。

　　名叫加州清光的付丧神在一片轰轰烈烈的打杀中消散了。
　　和泉守兼定捧回他的断刃，带给大和守安定前费了好些功夫清洗干净刀身，但无论他怎样努力，血腥味儿早掺进刀的肌纹里。最后和泉守兼定把一折两半的加州清光奉到大和守安定的面前。大和守安定足足看了好一会儿，最终把头低下去了，令人不晓得他是哭了还是没有哭。要说不哭，那不应当的；要说哭——许多年后重揽遍新选组这不长不短的一截子历史，看所有英杰名刀惨淡尾声，加州清光不能不说是得到了一个配得上武士刀的好结局。他生得轰轰烈烈也去得凛然动人：生时叫满京都的胭脂失色，死后要全日本的延丹陪葬——
　　但是，但是，这话可以这样冷漠地讲么？加州清光也曾实实在在活过笑过，如今却只留修不好的断刃了。那此后新选组将留一段辉煌忠贞的大义史典范，要在京都横行饮酒，要有烂漫群山那般多的花可赏，要令整个儿会津皆识得浅葱色与诚字旗，还要脱羽织着洋服……这念起来的许多许多的好，皆是加州清光所无缘谋得哪怕一面的——枕风宿雪多年，难见一朝繁花！

　　次日大和守安定忙了整整一天来照料冲田总司。待到黄昏时分，街巷里灯火初上，行人吵吵嚷嚷满口都是新选组、池田屋云云。大和守安定望了望天边的晚霞，赤似火灼，绯桃一样热烈，竟然没有往常巡街寻事的兴致。
　　他找了个狭长盒子收容加州清光的遗刀，傍晚时分，他就抱着盒子坐在廊下，独自一人呆呆熬过一整个夜晚。
　　堀川国广于长夜将尽时醒来，透过纸糊门缝儿看了这景儿，大和守安定背影孤凉，也免不了动哀。便打从被窝里钻出来，信手自床铺边捞了件羽织来披，也没有分辨是他自己的还是和泉守兼定的。他拎着酒瓶酒碟，轻悄挪出屋子，直溜到大和守安定身旁。他坐到他身旁。
　　“我原来听说过，”堀川国广开了酒瓶，细细地往外黑内红的酒碟里斟满酒。他一面倒一面说，“有拿酒祭刀的做法。”倒完以后，他把那一碟子酒抵过给大和守安定。
　　“京都的好酿藏，还是甜口儿，”堀川国广说，“加州先生会喜欢的。”
　　大和守安定愣了会儿，接了酒。他抽出加州清光的刀，他举它过头顶，月高悬，活像人头，又像睡莲残口的圆叶，加州清光将深蓝色夜幕的凸月割成两半，裂纹狰狞平静。
　　大和守安定一把将酒泼上去。清洌洌的酒里浸透一轮月亮、星屑满苍空。
　　两行泪冷冷地流下来，这是自清光走后，他头一遭大大方方落泪。
　　他说：“清光，冲田先生平安，京都安然无恙。
　　“眼下新选组，有风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