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之印记 · 凛冬》Ambby

77、第 77 章

　　韩星辰挺喜欢周书佑的。
　　周书佑温柔、通透，无论谈吐还是接物，亲疏得当，淡得恰到好处。
　　这样的人，相处起来不会给人负担，很舒服。
　　尤其今晚两人滨江连坐、促膝长谈之后，这种喜欢更盛。

　　但是这个“盛”的程度，还不足以支撑眼下绵长而炽烈的拥抱，特别是在周遭充斥着陌生人的、‘众目睽睽’的公共场合，两个男的如此“情深意浓”地抱在一起，对于韩星辰而言，无异于顶着内裤在大街上裸奔。
　　紧张。
　　因为尴尬和羞耻感而无比紧张，全身骨头都已经严重石化了。

　　周书佑抱着他一直没出声，韩星辰觉得自己应该说点儿什么来缓解这种紧张，但周书佑抱得很紧，他感觉有些缺氧，于是脑子也转得不如平时活泛。
　　咯噔了半天，还没等他憋出一个屁来，周书佑已经先松开了手，拉开一段距离，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你……”韩星辰被盯得莫名其妙，可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带也已经僵硬了，发出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一般粗粝，他于是清了清嗓子，想要再说什么的时候，周书佑已经站了起来。
　　“不早了，”周书佑说，“我送你回酒店吧。”
　　“……哦，”韩星辰愣了愣，有些茫然地也跟着起身，“好。”

　　这个拥抱开始得猝不及防，结束得也非常莫名其妙，尤其是最后周书佑沉默地看着他时的眼神，更是让人捉摸不透。
　　说不清心里到底什么滋味，像是梦里在悬崖边一脚踏空却悬而未落，空落落的，很不真实。

　　周书佑一直都没有再说话，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脸上的表情是让人失去声音的淡漠，韩星辰隔着半个身位走在他旁边，于是也不太想勉强自己没话找话。
　　他讨厌模糊不清，讨厌晦涩不明，讨厌不受控的失重感，对因此而生的烦闷，选择了以沉默与之对抗。

　　两人一路各怀心事地沉默着，中途陈勋给周书佑打了个电话，问他俩什么时候回去。

　　快到酒店的时候，韩星辰远远看到等在酒店门口的陈勋，一身黑衣，身型挺拔，比旁边穿着制服的两个门童更像门神。
　　他忽然感到迫切，但并没有深究为什么，反正最近情绪上的突如其来已经成了常态。

　　“周书佑。”他停下脚步，在陈勋看到他俩之前叫了周书佑一声。
　　周书佑也停了下来，转头看着他。
　　“你刚才说……”韩星辰犹豫了一下，“你喜欢我。”
　　“对。”周书佑坦然点头。
　　“这个‘喜欢’……”韩星辰抿了抿嘴唇，抬眼跟他对视，“是喜欢我，还是喜欢像你发小的我？”
　　“……原来你一路都在纠结这个。”周书佑怔愣一瞬，笑了笑，“有什么区别么？”

　　很温和的笑，也很淡。
　　韩星辰于是也笑了，扭头朝酒店大门望了一眼：“就送到这儿吧，我进去了。”
　　“明天几点的飞机？”周书佑问。
　　“十一点。”韩星辰回答。
　　“好，明天我送你。”周书佑笑了笑，“早点休息，晚安。”
　　“嗯。”韩星辰应着，想了想，又说，“明天我就直接走了，你回去以后替我跟外婆道声别。”
　　“好。”周书佑说。
　　“走了。”韩星辰抬了抬下巴，转身往酒店的方向走了。

　　周书佑到家的时候，外婆正敷着面膜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各个卫视的十点半档，总一有款对味儿的。
　　“佑佑回来了。”外婆见他进屋，慢吞吞地坐起身。
　　“嗯。”周书佑应着，打开冰箱拿了瓶饮料，靠着冰箱门，一边喝一边往电视上瞅了一眼，“这部剧你看过有三遍了没？”
　　“要你管。”外婆白了他一眼。
　　周书佑笑了笑，走到旁边的单人沙发旁坐下了，往后一靠，仰头望着天花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累了？”外婆问。
　　“……还好，”周书佑回答，静默片刻，弯了弯嘴角，“一点点。”

　　小心翼翼地措辞，小心翼翼地应对，哪怕一个眼神稍有差池，都可能把事情推向另一个无法承受的方向。
　　尽管如此，他尽己所能给予的，似乎仍不尽如人意。
　　韩星辰的状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

　　集训第一天，当他发现韩星辰缺席之后，就隐隐感到不安，一直试着联系，却始终只有关机提示。
　　有人指路四中贴吧，他才在无数沸腾的高楼里差不多理清了头绪。

　　一开始，周书佑对韩星辰能来桥市感到很意外，也很惊喜，直到打开了那份所谓的‘礼物’，直到韩星辰让自己给他拍照，却拒绝哪怕看一眼照片，他才愕然觉察到少年温和沉静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决绝而残忍的心。
　　这次见面不是因为韩星辰欠他一道题，也不是他在韩星辰心里的分量有多重或者多特殊，仅仅只是因为……他是被选中的那一个。

　　与其说是信任，倒不如称之为“恩赐”。
　　是幸运，也是悲哀。

　　“想小风了吧？”外婆伸手捏了捏他的胳膊。
　　周书佑视线往下一挪，看着外婆。
　　“今天我一见那孩子，吓了一大跳呢，”外婆说，“跟小风长得太像了。”
　　“嗯。”周书佑笑了笑。
　　外婆叹了口气：“小风走了有六七年了吧。”
　　“六年六个月零三天。”周书佑轻声说。

　　“……傻孩子。”外婆摘下面膜团成一团，在脸上慢慢画着圈，一边画一边想到什么，又说，“韩星辰，是叫韩星辰吧，虽然长得跟小风挺像的，但性格完全不一样啊……那孩子看着挺内向的，安静、稳重，话不多，也不怎么爱笑，不像小风，成天就知道傻乐呵，跟他名字一样，到哪儿都是一阵儿小风，咻咻的，还是个话包子，小嘴儿一天噼里啪啦的，哎哟……”
　　“对啊，”周书佑轻声应着，“他们完全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一点儿都不像。
　　韩星辰是韩星辰，小风是小风。
　　韩星辰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却不远迢迢来到这座城市，只是为了确认一份自认为尚存于世的，专属于己的，配得上自己的骄傲的，独一无二的……纯粹。

　　他其实是有所洞悉的，从见到韩星辰的那一刻起，也一直小心警觉着，但还是在某个不设防的瞬间，被猛烈而巨大的悲痛所裹挟，乱了方寸……
　　“外婆，”周书佑闭上眼睛，拧了拧眉，“我好像……说了一些多余的话。”
　　“啊？”外婆没听明白。
　　“还做了一些，多余的事……”周书佑自顾自地说着，轻轻叹了口气。

　　韩星辰洗了澡出来，陈勋正坐在床边在打电话，听见声响抬眼看了看，起身走到窗户前才又继续。
　　这通电话没打多长时间，基本都是电话那头的人在说，陈勋只偶尔“明白”“好的”“知道了”，这样简短地应上一句。

　　韩星辰盘腿坐到自己那张床上，一边擦头发一边沉默地看着陈勋，等到通话结束才开口问他：“周书佑的手机号码你存了么？”
　　“没有。”陈勋摇头。
　　“删了吧。”韩星辰说。
　　“嗯？”陈勋一懵。
　　“通话记录，”韩星辰看着他，“删了吧。”
　　“好。”陈勋拿起手机。
　　“等一下，”韩星辰很快又出声制止，补了一句，“先拉黑了再删。”
　　“……已经删了。”陈勋说。

　　韩星辰张了张嘴，有点儿说不出话来，怔愣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你看着也不像反应这么快的人啊。”
　　“我在部队的时候，”陈勋一脸严肃地说，“敏捷和反应力测训每次都是第一名。”
　　韩星辰冲他竖了竖大拇指，紧接着没头没尾地报了一串数字：“保存，阻止此来电号码，编辑，删除联系人。”
　　陈勋又懵了。

　　“周书佑的号码，”韩星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需要我重复一遍吗？”
　　“哦，刚才没记住……”陈勋赶紧点开手机。
　　韩星辰又重复了一遍那串数字。
　　虽然依旧一头雾水，但陈勋还是照着指示，完成了一系列拉黑删除的操作。
　　“好了。”他把手机递过去。
　　“嗯。”韩星辰应了一声，没看，也没再说什么。

　　陈勋放下手机，径直去浴室洗澡了，房间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哗哗的水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韩星辰翻了个身趴着，又拿过枕头压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哗哗哗……
　　依旧刺耳。
　　哗哗哗……
　　让人无比烦躁。
　　哗哗哗……

　　他猛地坐了起来，一扬手，把枕头狠狠地扔了出去。
　　呼吸很急促，心跳也很乱，韩星辰瞪着那个被自己丢掉的枕头，一瞬间仿佛看到一具腐烂发胀的尸体，寂静无声地躺在地板上。
　　他转头望向了窗外。
　　今晚是下弦月，镶了一圈毛边的月亮徒劳地洒着暧昧不清的光，几片被染成铜锈色的薄云绕在周围。
　　一颗星星都没有。

　　没多久就从浴室里出来的陈勋，一眼看见地上的枕头，先是一愣，又转头看了看韩星辰。
　　韩星辰抬起头，跟他对视：“严崛是不是要把我送走？”
　　陈勋又愣，摇了摇头：“我不清楚。”
　　“你说谎，”韩星辰拧起眉，“我都听到了，刚才在电话里，他说了让你到时候跟我一起去。”
　　陈勋没吭声。
　　“去哪儿？”韩星辰盯着他，语速很快地问，“他想把我送去哪儿？与世隔绝吗？一辈子关起来吗？”
　　陈勋继续保持缄默。
　　“回答我！”韩星辰猛地蹦起来，大吼了一声。

　　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的精神系统早已经崩坏，虽然试过自我调节，但通通以失败告终。
　　曾经惯用的排解负面情绪的方法，不仅毫无效果，有时甚至还会起到反作用。

　　运动之后，随着加速的血液循环和心跳一同升腾的，是难以抑制的混乱和烦躁不安。
　　汗水除了带走身体的余温，别无他用。

　　同样的，刷题也是。
　　他现在解题的效率越来越高，很多另辟蹊径的思路如同被莫名植入大脑的程序，在他自己都为之惊奇喟叹的时候发挥着奇效。
　　这很令人亢奋，代价却是被亢奋所持续加温的暴怒和激愤。

　　他现在就是一个堆芯过热的核反应堆，一旦哪个程序不小心出了错，或是某个操作没留神失了误……

　　“抱歉，”陈勋看着挺挣扎的，眉心不自知地拢在了一起，“严先生让我先别跟你提这件事，他说等回去以后，他会亲自跟你谈。”

　　轰！

　　韩星辰一动不动地站在床上，一眨不眨地瞪着陈勋，眼神空洞，什么话都不说。
　　就这么瞪了能有十秒钟，他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一边笑着一边往后一仰，咚的一声，整个人直挺挺地倒在了床上。

　　蠢货！
　　三两句就给他诈出来了。
　　蠢货……
　　他猜对了。
　　严崛真的打算把他送走。
　　他又他妈猜对了。
　　他怎么，总他妈，能猜对呢？
　　这就是大天蝎神秘而逆天的直觉么。
　　斯国一！
　　哈哈哈哈哈……

　　“小韩……”陈勋叫得有些迟疑。
　　在严崛眼里，他已经从一个意外，升级成了一个被血缘和道德捆绑的麻烦，很快，严崛就要舍弃他了，就像当初舍弃自己的左腿一样。
　　一旦坏了，变成负担甚至威胁了，就会毫不留恋地、决绝地……

　　等等。
　　……小韩？
　　韩星辰顿住一秒，很快又是一通刹不住车的狂笑。
　　小韩你妹啊小韩。
　　哪儿有小韩。
　　没有小韩。
　　老子是你太阳哥。

　　“小韩，”陈勋又叫了一声，一边往这边走一边问，“你没事吧？”
　　“别过来，”笑声戛然而止，韩星辰一瞬间冷了脸，瞪着天花板昏黄的顶灯，声音冰寒彻骨，“关灯。”
　　陈勋定在原地没再靠近。
　　过了几秒，耳边传来几下脚步声，再然后，眼前骤然一片漆黑。
　　陈勋大概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就上了自己那张床，听声音，动作是克制而缓慢的，再就没了声响。

　　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韩星辰翻身面朝窗户那边侧躺着，月光从窗外洒进来，在窗前的地板上落了一片惨淡的白。
　　房间里静得可怕，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吸进胸腔，堵住了所有的出口。
　　他为什么会在这儿？
　　为什么要来这儿？
　　为什么？
　　为什么？
　　……

　　眼前忽然浮现出无数张脸，环绕在他周围，毫无规律地飞旋着，熟悉或陌生的，清晰或模糊的……冰冷的注视，假面般的微笑，别有目的的触碰……
　　还曾天真地抱有一丝希望的自己，终究不过是踽踽独行于世间。
　　既可笑，又可怜。

　　“嘿。”寂静中传来一声细碎的呼唤。
　　韩星辰循着声音望过去，看到陆飞羽正坐在窗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腿。
　　“怎么又哭了啊，”陆飞羽笑着冲他抬了抬下巴，“哭包。”
　　“滚。”他抬起手臂挡住了眼睛。
　　“你还在期待什么呢？”陆飞羽轻声问。
　　韩星辰没说话。
　　“浪费时间。”陆飞羽啧了一声。

　　是，他的确是在浪费时间。
　　一旦陷入坦塔罗斯的困境，任何试图与之对抗的挣扎都是在浪费时间。
　　韩星辰沉默地拉过被子蒙住脑袋，眼前再度一片漆黑，灼热的二氧化碳逐渐充塞了整个狭小的空间，闷得令人窒息。

　　就在大脑缺氧快要撅过去的时候，他听到陆飞羽低得几乎快要听不见了的一声叹息：“晚安，韩星辰。”
　　“……晚安。”他在黑暗中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