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之印记 · 凛冬》Ambby

75、第 75 章

　　女人啊，真是一种神奇的生物。
　　沈旭叹了口气。
　　明明款式差求不多的西装，小姨每次都能用比上一次更夸张的表情和语言，给他夸出一朵太阳花儿来，然后再从店员手里接过另外一套塞到他手里：“再试试这套。”

　　前后换了差不多七八套，当面临做抉择的时候，她拄着下巴沉思了差不多三秒：“要不就第一套吧。”
　　沈旭没出声，嘴角不受控地抽了一下。
　　小姨又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店员：“麻烦你再拿给他试试，就橄榄绿那套。”
　　沈旭于是又在店员脸上看到了跟自己同款的、一闪而过的崩溃。

　　什么橄榄绿、宝石蓝、星耀黑……沈旭重新换上店员拿来的那套西装，理了理袖口，走出试衣间……对他来讲就是绿色、蓝色、黑色。

　　“橄榄绿很衬你的肤色，显白，”小姨替他整理着身上的西装，时不时往穿衣镜里瞅一眼，突然愣住，“你是不是长高了？”
　　“……眼神儿真好。”沈旭有些无语，小姨回来差不多也有一个多星期了，现在才看出他长高了。
　　“突然意识到了嘛，”小姨一脸欣慰地笑了笑，“两年多了呢，都长成大小伙子了。”
　　“可你还是只有这么点儿。”沈旭伸出手，在她头顶轻轻按了按。
　　“滚蛋，”小姨一把挥开他的手，又替他正了正衬衣领口，最后满意地拍了拍他两边的肩膀，“就这套了，帅！”

　　“你弟弟身材真好呢，简直是天生的衣架子，穿西装特别好看，这套是今年的最新款，颜色、款式都很适合他酷酷的风格。”店员在一边笑眯眯地附和着，又从旁边玻璃展柜里拿出一个丝绒盒子打开了，“如果搭配这款金绿猫眼袖扣，就更添一份贵气了。”
　　沈旭挑了挑眉。
　　弟弟？

　　“行行行，”小姨乐得不行，捂着嘴咯咯笑，“买了，买了。”
　　“笑太多长皱纹哦，”沈旭看着她，“小心乔杨嫌弃你。”
　　“闭嘴，死孩子。”小姨往他胳膊上怼了一拳，那边店员开好单子，在收银台后面朝他们招了招手示意可以结账了，小姨又把他往前一推，“赶紧的，去付钱。”
　　沈旭趔趄了两步，震惊地回过头：“不是你送我的么？”
　　“我一社畜，我哪有钱。”小姨理直气壮地昂起下巴，没过一会儿，又垂下头叹了一口“我怎么辣——么惨”的大气，“你可是明煌的小公子哎，好意思压榨我这么个穷苦打工人么，到底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啊。”
　　“……林俏岚，”沈旭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绝了。”

　　“哎，实话跟你说了吧，其实是你妈妈让我带你来的，”小姨笑着走过来，挽住他的胳膊往收银台那边带，“要不是她提醒我，我哪儿会这么贴心想到正式场合你还缺一套合适的西装呢。你妈隔三差五地往你卡上打了那么多钱，你今天花了这个钱，就当西装是她送你的了呗。”
　　沈旭拧了拧眉。

　　“有些人哪，就是很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情感啊，”小姨一边说，一边伸手在他身上一通拍，找到钱包，抽出里面唯一一张卡，转头递给了店员之后，才又转回来继续说，“但方式不对，不代表不爱，很多很多钱也是可以变成很多很多爱的，就看你从什么角度去解读了。”

　　沈旭仍然没说话，沉默了能有十秒钟才抬起了手，食指在小姨的眉心上戳了一下：“真会安慰人。”
　　小姨被戳得往后一仰：“找死啊。”
　　“承认自己抠门儿我又不会笑话你。”沈旭啧了一声。
　　“我抠门儿。”小姨说。
　　“呵呵。”他说。
　　“……烦死了。”小姨瞪了他一眼。

　　店员结完账，把单据和卡一起递了回来：“你们姐弟俩的感情真好呢。”
　　“是的呢。”小姨一听又乐了，一把挽住他的胳膊，笑了好半天。

　　干完最后一片嫩牛肉，韩星辰满足地叹了口气。
　　一顿火锅吃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虽然他舌头麻得都有点捋不直了，但留在唇齿间的麻辣鲜香依旧让人欲罢不能。
　　这是他有生之年吃过最地道、最好吃的火锅。
　　没有之一。

　　从火锅店出来，他们兵分两路，陈勋送外婆回去，韩星辰跟周书佑的去附近的滨江路散步消食。
　　陈勋一开始还不放心，给严崛打了电话请示，没想到严崛什么都没问，直接就同意了。
　　韩星辰还挺意外的，不过陈勋行事非常严谨，临走又找周书佑要了手机号码。

　　晚上的风比白天要凉，但依旧温和，从江面上徐徐吹来，拂过脸颊很舒服。
　　这条滨江路很漂亮，两岸林立的高楼全都亮起了五彩缤纷的灯饰，沿路的树桠上挂满了大红灯笼，满眼都是充满年味儿的绚烂。

　　“可以帮我拍张照么？”韩星辰忽然很有兴致地问。
　　“好啊，”周书佑欣然同意，一边摸出手机，一边往栏杆那边指了指，“你往那儿站，可以拍到江面上的倒影。”
　　韩星辰站了过去。

　　周书佑看着屏幕里的少年，懒散而随性地背靠栏杆望着这边，霓虹的光影在他的脸上喧嚣，眼睛却平静得让人感觉很寂寞。
　　他点了一下拍照键。

　　“我发你微信了，”周书佑拍完照走过去，一边点了几下手机一边说，说完愣了一下，想了想，又把手机递到了韩星辰面前，“要看看吗？”
　　“不了。”韩星辰摇头。

　　周书佑没说话，沉默地看着手机屏幕上的照片，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咱俩自拍一张吧，我还没跟你合照过。”
　　“嗯。”韩星辰点头。
　　周书佑转身靠在他身边，举起手机对准他们自己：“笑一笑。”
　　韩星辰弯起嘴角。

　　咔嚓一声。
　　少年们笑意浅淡的脸，定格在了屏幕上。

　　“我喜欢这座城市，到处都是艳丽的颜色，到处都有光，很亮，也很温暖，”韩星辰双手撑着栏杆，望着霓光流转的江面，“让人感觉冬天早已经过去了。”
　　“这儿上个星期还在下雨雪呢，屋里待着都冷得都浸骨头。”周书佑又看了看刚拍的照片，把手机揣进了衣兜里，“你要不等夏天了再来一次，感受一下四十度加的‘温暖’。”
　　“……你就是翘起地球的那根棍儿吧。”韩星辰啧了一声。
　　“我没杠啊，事实而已，”周书佑笑了笑，也转过身面朝着江面，“但是吧，只要地球还围绕着太阳公转，四季总会更替，再冷的冬天也一定会过去的。”

　　韩星辰望着江面，没有说话。
　　公转，四季更替。
　　是么？
　　他总觉得自己大概永远留在了这个凛冽的冬天，永远也走不出去了。
　　情绪莫名其妙地在顷刻间跌进了马里亚纳海沟。
　　……简直有病。

　　“二阶段集训完了，我应该就要退役了。”周书佑忽然说，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没进名单的话。”
　　韩星辰诧异地转过头。
　　“你那什么表情，我本来也志不在此啊。”周书佑笑笑，“下半年就升高三了，是时候考虑一下之后的路该怎么选了。”
　　“那你……”韩星辰有些迟疑。
　　“先专心准备高考吧，”周书佑说，“我大概率会报基础学科，复旦的强基有生物科学专业，暂时先定个一年计划。”
　　“复旦？”韩星辰愣了愣。
　　“怎么了？”周书佑也愣了一下，“复旦不好么，我还挺喜欢复旦的。”
　　“没，挺好的，”韩星辰摇头，笑了起来，“就觉得很巧，我以前也想过要报考复旦的，因为那是我爸的母校。”
　　“那现在呢？”周书佑问。
　　韩星辰笑容一僵，没有回答。

　　“之前集训的时候，我听好几个老师私下提到你都挺惋惜的。”周书佑看着他，“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还会继续参加竞赛么？”
　　“……我不知道，”韩星辰沉默了很久才摇了摇头，声音里透着迷茫，“我连还会不会继续读书都不知道，一想到学校，四中，想到那些同学、老师，甚至只是回想一下曾经坐在教室里听课的情形……我就很难受，喘不上气的感觉，非常难受……”
　　周书佑伸出手，在他肩上捏了捏。

　　“陆飞羽死后，我的状态一直很糟糕……”韩星辰轻声说。
　　这是他第一次跟人提起有关陆飞羽的事，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说出口，或许是这里轻拂的江风太过温柔，也或许是身边的人太过温柔，让他突然在某个瞬间卸下了心防。

　　“这些日子以来，我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很混乱的状态，健忘、易怒、莫名焦虑，又莫名悲观……”他低下头，摁了摁眉心，“我感觉自己好像忘了很多事情，有时候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些零星的片段，但却始终模模糊糊的，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每当这时，他都会陷入一种进退维谷的状态。
　　一面因为自己忘了某些人或事而感到心痛，一面又因为努力想要记起的自己而感到自责跟愤怒。

　　这两种情绪都是莫名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因为忘记而心痛，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因为想要记起而愤怒……就像两株破土而出的藤蔓，疯狂地、野蛮地交相缠绕在他的身上，缠得他快要窒息了。

　　“或许那些并没有多么重要，也或许，本就是你应该忘记的，”周书佑说，“忘了就忘了吧，不要勉强自己。”
　　韩星辰皱了皱眉。
　　他也不想勉强自己，可如果那些并不重要，如果都是他应该忘记的，那么他的心又为什么会痛呢。

　　“不过还好，你还记得我，”周书佑又说，看着他轻轻弯了一下嘴角，“谢谢。”
　　“……啊，”韩星辰愣了愣，垂着眼也笑了一下，“不客气。”

　　两人沿着滨江路又往前走了一段，正好一对小情侣从路边一张长椅上起身，相携离开，把紧俏的椅子空了出来。
　　“坐坐吧。”周书佑提议。
　　“好。”韩星辰点头。

　　旁边不远处是开放式的滨江公园，一群大爷大妈列着小方阵正在跳小苹果，几个小孩儿在大人们的呵斥下顶风作案，嬉戏笑闹着在方阵里窜来窜去，尖叫声此起彼伏，混在律感十足的音乐声中，让人没由来的、无比的、抓心挠肺的……烦躁。
　　啧。
　　韩星辰摁住眉心。

　　“怎么了？”周书佑问。
　　“……没。”他深呼吸了一下，把那股劲儿给顺了下去，“心跳突然有点儿乱。”
　　“没事吧？”周书佑一脸担忧地看着他，“要不你先回酒店休息，明天我来找你？”
　　“不用，没事。”韩星辰摇头，从衣兜里摸出了烟盒和打火机，“最近总会这样，莫名其妙的，过一阵儿就好了。”

　　正要点烟的时候，他愣了一下。
　　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抽过烟了，也压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买的这盒烟，什么时候把打火机揣进兜里的，但他刚才摸烟的动作无比自然，自然到他兜里有烟和打火机，就跟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看来经过这半个月的锤炼，太阳哥又升华了，已经达到无我的境界了。

　　韩星辰看了看坐在旁边的周书佑。
　　印象中，他好像没有在周书佑面前抽过烟，但看周书佑淡定自若的样子，不仅一个标点没问，就连一丢丢惊讶的表情都没有。
　　情商之高，碾压二百来个赵天建。

　　“周书佑，你有没有过那种经历，就……”他点了烟，吸了一口，把烟盒跟打火机揣回了兜里，“忽然在某一个瞬间，发现自己正以第三视角看着自己。”
　　“……以前做梦的时候有过。”周书佑思索了片刻才回答。

　　“我最近常常会这样，不是做梦，就是清醒的状态下，就好像灵魂脱离了身体，浮在了混沌无垠的虚空。”韩星辰轻轻拢着眉，一边回想一边说，“那种感觉很奇妙，我看着自己趴在书桌前写写算算，或是在房间里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有时会坐在窗台前望着月亮出神，有时还会像个神经病一样拿头撞墙……每当这时候，我都忍不住会想，我现在是活着的么？我是为了什么而活着？我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我反反复复思考着这些问题，平静甚至冷漠地审视着自己的人生，就像一个局外人。”

　　他说完没再出声，看着指尖安静燃烧的香烟，一阵风拂过，青白的烟雾打着旋，散在了夜色里。

　　“韩星辰。”香烟快燃尽的时候，周书佑在旁边叫了他一声。
　　他转过头。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过混乱不堪的时候，”周书佑看着他，“有的人极致麻木，有的人极致疯狂。”
　　周书佑说完沉默了几秒，一脸平静地挽起自己左手的衣袖，把裸露出来的小臂伸到了他面前。

　　这个城市的夜晚太亮了，所有的黑暗和阴影都无处遁形。
　　略显苍白的皮肤上，几道陈旧到已经泛白的、支离破碎的伤疤，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冲进了视野。
　　韩星辰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肉|体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痛苦，是此消彼长的，”周书佑收回手臂，把衣袖拉了回去，“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刚满六岁。”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