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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第 7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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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旭换好衣服从隔帘后出来,乔杨已经拿到了脑部CT的检查结果,还有其他一些检查的报告单。
“脑部没什么异常,”乔杨从灯箱上取下CT片,又拿起桌上一叠报告单边看边说,“身体其他器官的指标也都在正常范围内,没有发生器质性病变。”
“那他到底什么毛病?”小姨拧起眉。
“一开始我的判定是心因性失忆症,就是为了规避创伤,选择性地遗忘某段时期遇到的人或事,或者某个事故发生前后数小时内的状况,”乔杨放下单子,看了看背靠窗台站在不远处的沈旭,“但小旭的失忆很明显并没有规避掉创伤,针对他越来越频繁的偶发性头痛,我更倾向于PTRSD,创伤后应激反应失调。”
小姨也转过头,跟沈旭对视一眼。
“你明白么?”小姨问。
沈旭摇了摇头。
“简单来说,他的自我防御机制,导致自己忘了三年前引发创伤的事件,但又保留了这个事件对他造成的心理上的创伤,并把这种创伤具象化到了身体上,例如突发的头疼、短暂晕厥、失聪、呼吸困难……”乔杨跟小姨解释,顿了顿,看向沈旭,“你睡眠怎么样?”
“挺好。”沈旭回答。
“失眠吗?”乔杨问。
沈旭摇头。
“嗜睡?”乔杨又问。
沈旭又摇头。
“规律吗?”乔杨接着问。
沈旭点了点头。
他作息一直非常规律,每晚11点必上床睡觉,第二天6点半闹钟一响准时起床,除非遇上感冒发烧状态不佳,或是别的什么特殊情况。
譬如最近,因为某失踪人士,他差不多失眠了能有半个月了,每晚躺床上翻来覆去,得摊上二百来张煎饼才能勉强睡着。
啧啧。
“不要隐瞒病征,”乔杨意味不明地笑,“会影响我的判断。”
小姨迅速转过头也看着他,那双正在发□□光的眼睛里,一只写着“洞察”,一只写着“一切”。
“……最近,偶尔会失眠,”沈旭叹了口气,“但不是因为沈晖那事儿,你们知道的,我一直在找我那个朋友。”
说完,看了两人一眼。
那天之后,乔杨跟他一起又去派出所打听了一次,警察也再一次明确回复了他们,韩星辰的确是被他的监护人给带走的,且关系栏那里也的确写着“父子”二字。
他也找过小姨帮忙,但被当场拒绝了。
“我是记者,不是狗仔,更不是私家侦探。”小姨当时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不是,你帮人挡了刀一句‘谢谢’没捞着不说,还上赶着倒贴啊?你以后出去别说是我林俏岚的外甥!”
不过,最让小姨意难平的,其实是他受伤的右手:“这双手以前还会弹小星星给我听……”
“我现在也可以弹给你听。”沈旭叹气,“没伤到神经。”
“可是留疤了啊,那么漂亮的一双手。”小姨说着眼眶就红了。
沈旭顿时无话可说,好一通安抚,之后再也没跟她提过帮忙找韩星辰的事。
其实他自己也挺迷茫的,随着寻找过程中逐渐了解到的一些情况——
韩星辰性格孤僻,从没在班级群里发过言,□□常年处于离线状态,只有陆飞羽一个朋友;
三年前父母离异,此后一直跟着母亲生活;
不到一个月之内,接连亲眼目睹了父亲和挚友的骤然离世;
四中贴吧所有关于韩星辰的帖子,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就好像有人故意要抹去他的痕迹似的;
还有把韩星辰从派出所带走的,他的疑似监护人……
所有零散的线索汇集在一起,使得韩星辰的持续失联越来越扑朔迷离。
他现在甚至都不再奢求要什么答复了,只要谁能甩他一句“韩星辰还活着”,他就阿弥陀佛烧高香了。
“那个事儿再说,”小姨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开了口,“乔杨,你继续刚才的,小旭这个病该怎么治。”
“目前只能靠服药和定期的心理疏导,先保证病情不恶化,”乔杨说,“但最终还是要让他自己回想起当时发生了什么,找到创伤的根源……小旭跟我说过,他有一次产生过幻觉,看到了一些记忆里没有的场景,我怀疑那些有可能就是他缺失的记忆片段。”
沈旭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又被卖了。
“什么情况?”小姨转头看着他。
“……我当时正在试跳,”沈旭刚一开口,后脑勺就一阵抽着疼,那天的情形其实已经很模糊了,但稍一回想,头疼还是跟条件反射似的,搞得他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他缓了几秒,等那股劲儿过去了,才顽强地把话给说完了,“过杆的时候看到沈晖了,然后跟我说,‘你怎么不去死’。”
小姨猛一下怔住,拧着眉没说话,若有所思地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敲了一根放嘴里叼着。
沈旭挑了挑眉。
乔杨大概早就习以为常了,表情看着非常淡定,轻声叫小姨一声:“小林。”
沈旭呛了一下。
每次听到乔杨叫小姨“小林”,他脑子里总会迅速浮现出小学常玩的一款街机格斗游戏里的,那个光头小和尚。
以前小姨还跟他一起玩过。
大概时间过去太久,小姨已经忘了,否则以她的脾气,不可能一直忍着没‘提醒’乔杨改口。
“啊?”小姨有些懵。
乔杨笑着指了指:“医院里禁烟。”
“……我知道。”小姨一把扯下嘴里的烟,揉成一团揣进了衣兜。
“我也只是怀疑,”乔杨继续说,“但不管是幻觉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以此为契机,或许可以帮助我们更快找到突破口,必要的时候,我认为可以采用催眠疗法。”
小姨没说话,看着像是陷入某些回忆,情绪有些低落。
沈旭走到她身边,伸手在她肩上轻轻捏了捏。
小姨抬起头看着他,眼神欲言又止,但终究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反手在他的手背上拍了两下。
“小林,你其实不用太担心,这样反而会给小旭很大的压力,”乔杨也轻声安抚,“修复心理创伤本来就是一个艰难而漫长的过程,有时甚至会走一步退三步,我们一定要有耐心。”
“行了,你看着办吧,反正我也不懂。”小姨点点头,站了起来,“小旭。”
“嗯?”沈旭应了一声。
小姨一挥手:“走,陪小姨逛街去。”
他看着小姨没说话。
小姨也看着他不出声。
两人大小眼坚持对瞪了能有十秒钟,乔杨在旁边无比做作地都咳了两回了,沈旭才在自己眼泪快瞪出来之前先举了白旗。
他低下头叹了口气,默默地走到小姨身边,又默默地朝她弯起了胳膊肘。
“乖。”小姨心满意足地挽住他,临走又想起找乔杨拿了车钥匙,“待会儿来接你下班,六点,别让我等。”
“好。”乔杨笑着点了点头。
商场离乔杨他们医院不远,开车十几分钟,小姨一路沉默地开着车,车内安静得让沈旭有些不适应。
小姨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的表情看着有些凝重,一直到了商场,在地下车库停好了车,她才犹豫着问了一句:“小旭,你看过沈晖的日记吗?”
沈旭一愣:“我从来不知道他有写日记的习惯。”
小姨点了点头,没再问别的了。
两人各自沉默地在车库里穿行,沉默地避开时不时经过的车辆,沈旭侧眸看了看身边一脸心事重重的小姨,想了想,叫了一声:“小姨。”
小姨愣了一下,转过头:“咋了,宝贝儿?”
“你这次回来待多久?”沈旭问。
“你希望小姨待多久?”小姨反问,不等他回答,笑着挽住了他的胳膊,“这次回来了就不走了,社里已经把我调回本部了。”
“仗打完了?”沈旭微讶。
“没有,打了两年多三年了,局势不仅没有好转,反倒还愈演愈烈了。”小姨啧了一声,静默片刻,叹了口气,“说是派系纷争,不过是为了利益罢了,人哪……”
“怎么还感慨上了。”沈旭失笑。
“哎,驻外这两年多,看了太多现实的残酷,有感而发啊。”小姨挽着他走到电梯间,往前努努嘴,示意他摁电梯,“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金钱啊、权利啊,都是为了满足无止尽的欲望罢了,遭殃的是当地的那些平民……上个月我去政府军刚收复的小镇采访,有个小女孩,大概才三四岁,瘦得皮包骨头,但眼睛又大又漂亮,我当时给了她一颗大白兔奶糖,你知道她吃到嘴里之后是什么反应吗?”
沈旭摇头。
“小女孩儿当时哇一声就哭了,哭得特别伤心,”小姨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大概有些伤怀,低下头摁了摁眼角,“她妈妈说,在交战区,一包白砂糖标价超过了100美元,他们常年忍受着饥饿,吃饱饭已经是奢望,更别说能吃到糖了……那颗大白兔是小女孩儿有生以来吃到的第一颗糖,也第一次尝到了什么是‘甜’的滋味。”
沈旭默然,生在和平年代和强大而和平的国家,他对于小姨说的这些仅仅只是有些触动,但并不深刻,更谈不上感同身受。
他此刻真切心疼的,感觉堵得慌的,只是小姨谈起这些见闻时,眼里化不开的悲伤。
身边及世界。
这或许就是……人类自私的劣根性?
“小旭,我不知道三年前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小姨平复了情绪,歪过头在他肩上蹭了蹭,“但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孩子,他们的悲惨和痛苦肉眼可见,吃不饱穿不暖,终日活在战争的阴影下,或许一生都无法治愈内心巨大的创伤,但他们仍然坚强地活着,因为活着才有希望。”
沈旭依旧沉默着。
活着才有希望。
他确实坚强地活着,一直很坚强,即便被当作一个废物,被所有人漠视。
大概他选了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也可能,只是徒劳地在原地打转。
生命的意义,是且仅是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即使有些活下去的方式太过不堪,或令人痛苦。
希望?
或许有吧,可针尖上又能容纳多少天使。
从希望,到失望,再到绝望,这是一种跳崖式的,让人既恐惧又无比沮丧的体验。
“记得你跟沈晖刚出生的那天,我跟你那几个姨一起去医院看你们,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婴儿,状态却南辕北辙,”小姨边说边笑,“沈晖一直在哭,整个病房的人全都围着他安抚,而你躺在另一张小床上,手舞足蹈地,一直咯咯咯地笑,我当时就特别惊奇,心想这小宝贝儿一个人在傻乐什么呢。”
小姨说着笑得不行,嘴角快裂到耳根子了。
沈旭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不止一次听小姨提起这段往事了,如果有时光机能穿越回去,他还挺想看看曾经傻逼自嗨的自己,到底是有多可笑。
“我伸手戳你脸蛋子逗你来着,逗着逗着,你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指,很用力地抓着,就不撒手,”小姨笑得一脸慈祥,“我当时就感觉到有一股劲儿从你的小手心里传了过来,就是那种……新生的、充满希望的力量,特别神奇。”
沈旭笑了笑。
“小旭,你是一个能给人力量的孩子,”小姨看着他,“你身上有光。”
“有么?”沈旭低下头看了看自己。
“有的,我看到过,一定有人也看到过……”小姨挽着他胳膊的手用力紧了紧,“小旭,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痛苦、悲伤、不好的事,都会过去,只要心里还有牵念和羁绊,活着就是一件值得被期待的事。”
沈旭侧过头看着小姨,她的眼睛里全是温暖的笑,还有零星湿润的光。
他有些茫然,搞不懂小姨为什么突然煽情,跟他说了这么多感性又让人捉摸不透的话。
“走走走,去男装区,”小姨似乎并不打算跟他解释,挽着他一路往自动扶梯拽,“小姨给你选套西装。”
沈旭一下没适应她突然跳脱的思维,愣了一下才说:“我不要。”
“闭嘴,”小姨瞪他一眼,“过两天就是你姥爷大寿了,悦然订的桌,请柬都发了好几百张,你以为就随便吃个便饭,穿身运动服去就行了么,好歹给老爷子一点儿面子啊。”
“那我可以穿校服,反正都是西装。”沈旭啧了一声,有些不爽。
“神经病。”小姨往他胳膊上甩了一巴掌,“行了,逛完回医院接乔杨,让他请咱们去吃点儿好的,你先想想吃什么吧。”
“随便,”沈旭往四周看了看,“火锅。”
小姨噗嗤一笑:“不用替你未来小姨父省钱。”
“毕竟前缀还是‘未来’,”沈旭一脸严肃地说,“咱别太欺负人家。”
“这家火锅店开了十几年了,快赶上我的年纪了,一直没挪过地儿。”周书佑扶着副驾的椅背,一边说一边看着前面的路,“虽然咱们上次吃的那家味道还行,但跟这家比起来……”
“上次?”韩星辰有些诧异,“上次我们不是吃的涮羊肉么?”
周书佑一愣,扭头看着他。
韩星辰也跟着愣了:“作甚?”
“……没,”周书佑沉默了两秒,摇了摇头,“我记岔了,是涮羊肉,火锅是跟曲小玲去吃的。”
“哦——”韩星辰拉长声应了一声。
周书佑虚了一下眼睛,还想要说些什么,坐在另一边的外婆一把扶住他的肩膀,探着头跟韩星辰说:“这以前是一对老两口开的,头好几年把店传给女儿女婿了,佑佑最喜欢吃他们家的火锅了,每次回来都要去吃好几次呢。”
韩星辰笑着瞅了周书佑一眼。
“……吃货嘛,懂得都懂。”周书佑难得露出略显赧然的表情。
出租车一路走着下坡,道路越来越窄,也越来越黑,拐了两个差不多能有90度的弯,开进了一片老旧的家属区。
马路两边都是顶天四层楼的土砖房,阳台还是拉通了公用的那种。
本就狭窄的道路,有一边还停满了私家车,车子又往前开了一段,就因为对面接连来车错不开给堵上了。
“下车走过去吧,没多远了。”周书佑说。
“好。”韩星辰下了车,跟周书佑一左一右把最里边的外婆迎了出来,坐在副驾的陈勋付了车钱也下来了。
往里走了没多久,韩星辰立马闻到了一股浓郁的牛油香,味蕾猛地一阵喧嚣,就差伸手兜住下巴接口水了。
“哎,先说好啊,这顿我请。”他凑到周书佑身边小声说。
“我这么谦逊的一个人,肯定不会跟你争。”周书佑笑了笑。
韩星辰竖了竖大拇指。
火锅店就开在一栋家属楼楼下,简易的塑料棚下,一长溜桌子差不多都坐满了人,路边还有不少坐着等号的。
吆喝声、碰杯声、笑闹声,不绝于耳。
“生意真好。”韩星辰说。
“以前就这片儿的人过来吃,后来口碑做出去了,人就越来越多了,”周书佑说,“现在好些外地人来桥市玩,都会专门过来打卡,算是家网红店了。”
因为提前打了电话预定,一个大姐把他们带到了预留的桌子,锅底刚一端上来,一股又香又刺激的辣椒味儿就猛地蹿进了鼻腔,韩星辰皱了皱鼻头,偏开头打了一连串喷嚏。
周书佑正擦着桌子,忙转头问:“怎么了?”
“香,”他吸了吸鼻子,“太香了。”
“香吧,”外婆笑着一拍手,“吃着更香呢。”
领位的大姐很快帮他们把点好的端了上来,韩星辰迅速投入干饭大业,专注于锅里和碗里的毛肚鸭肠肥牛老肉片腰片……,偶尔听一耳朵外婆用不怎么标准的普通话跟陈勋唠嗑。
大概因为陪外婆看了一下午情深深雨蒙蒙,陈勋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拘束,完全融入了外婆的节奏,当外婆兴致盎然地问他谈没谈过恋爱的时候,陈勋立马红了脸,脑瓜子一个劲儿地摇,跟喝了假酒似的。
惊!冷峻门神竟是个纯情小青年,母胎solo长达二十……多少年来着?
啧,又忘了。
“没事,年轻人,你模样好身板正,好姑娘一定会有的,”外婆笑眯眯地拍了拍陈勋的胳膊,“外婆也帮你留意着。”
陈勋无比真挚地点了点头:“谢谢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