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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 43 章 ...


  •   如果让韩星辰来给老爸写墓志铭,那么他一定会这么写——
      我是一个天才,也是一个笨蛋。
      我精通数学,通达哲学,
      最后情陷于建筑学,掉进了自己设计的坑里。
      我一生跌宕,不算完满。
      幸好,尚算有趣。
      ……

      陆飞羽从他手中抽走了那张纸。
      “我还没写完呢。”韩星辰仰起脸。
      陆飞羽飞快扫了一眼,脸色沉了沉。
      “我还想加上那句,”韩星辰回忆着,不怎么确定地说,“你以前提过的一句……到天堂去,又在人间什么的,怎么说的来着……”
      “我从地狱来,要到天堂去,正路过人间。”陆飞羽看着他,“司汤达的《红与黑》。”
      “啊……对,”韩星辰点点头,又拧起眉想了想,“好像不太合适。”
      “是不合适。”陆飞羽把那张纸揉成了一团。
      韩星辰看着他把纸团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也没说什么,揉了揉眼睛,趴到了桌上。

      陆飞羽坐到旁边,拧开一瓶矿泉水放到他面前。
      韩星辰下巴搁在手背上,盯着那瓶水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拿食指戳了戳,把瓶子推远了一些,再戳一戳,又推远了一些。
      陆飞羽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呼了出来,重新睁开眼后,伸手轻轻捏了捏他的后颈,什么话都没有说。

      从昨天到现在,韩星辰一直是这个状态,情绪说不准到底稳不稳定,但整个人表现得很平静。
      话不多,但能交流,没什么异常。
      不过一想到去世的人是他的父亲,这样的状态,反倒显得不正常了。

      陆飞羽侧眸瞥了一眼,韩星辰已经歪着头趴在桌上睡了,大概也没睡着,只是闭眼趴着,因为他的睫毛间或微微颤两下,眉心也几不可查地轻拧着。
      视线落在他露出来的那半张脸,白得有些过分的皮肤上,几根淡红的手指印显得异常扎眼。
      陆飞羽又是一阵乱七八糟的烦,还夹杂着些许难以名状的愤怒。

      昨天下午,医生进行了急救之后,韩叔又被送进抢救室,抢救了大概二十来分钟,然后医生就出来通知抢救无效,并且宣布了死亡时间。
      急性脑出血……
      神他妈急性脑出血。
      他记得出CT结果那天,医生只说颅内有少量淤血,还说没什么大碍,用药就行。
      怎么会突然又出血了呢?

      医生当时解释了几句,陆飞羽完全没听懂,后来温叔赶来跟医生沟通了很长时间,他听了几耳朵也没听明白,只能沉默地在旁边陪着韩星辰。
      韩星辰就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什么话都不说,眼睛甚至都没聚焦。
      韩叔确实走得太突然了,陆飞羽自己当时其实也是懵的。

      快傍晚的时候,慧姨也来了,跟温叔讲了几句后就走到他俩跟前,问是谁带韩叔出去的。
      陆飞羽还没反应过来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韩星辰已经抬起头回答说是我。
      然后,他就看到慧姨扬起手,往韩星辰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
      当时医院的走道没什么人,非常安静,于是这一巴掌的响声像是一声炸雷,把陆飞羽整个人崩了起来。
      他抬手截住慧姨还要扇下去的第二下巴掌,震惊而愤怒地吼了一声:“你干什么!”
      温叔冲过来拉开了慧姨,把人拽进了安全通道,陆飞羽沉重地喘着气,回头看了看韩星辰,发现他眼神茫然地仰着头,像是压根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大概是被扇懵了。

      一天过去了,肿是消下去了,可手指印依然清晰可见。
      陆飞羽拿指尖轻轻碰了一下,看到韩星辰睁了开眼,他小声问了一句:“还疼吗?”
      “什么?”韩星辰有些茫然。
      “……没什么,”陆飞羽叹了口气,“继续睡吧。”
      “我没睡,”韩星辰说,“我在想事情。”
      “想什么?”陆飞羽也趴下来,跟他脸对着脸。
      “想晒太阳会不会引发急性脑出血。”韩星辰回答。

      陆飞羽倏地拧起眉,克制住冲去找慧姨问问你他妈到底是有什么毛病的冲动,咬了咬后牙:“别想了,不会,压根没他妈半毛钱关系。”
      “你说了不算。”韩星辰低声说。
      “我说了就算。”陆飞羽斩钉截铁。
      韩星辰看着他没说话,隔了很长时间,才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好吧,你说了算,那我睡了。”
      然后,重新闭上了眼睛。

      陆飞羽没再说什么,只是又轻轻叹了口气。
      他倒是希望韩星辰能哭出来,虽然他从没见过韩星辰哭,从来没有,偶尔几次流泪,也都是受迫性的,例如眼睛被风迷了沙子,或是打哈欠时挤出的生理泪水。

      小学二年级还是三年级,有一次他俩跑去学校后山掏鸟窝,韩星辰从树上摔下来,被石块划破了手臂,流了很多血,校医给他淋酒精的时候,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反而还笑眯眯地拿没受伤的那只手,给已经哭成一朵娇花儿的自己擦眼泪……
      妈的。
      思绪跑得有点儿偏。

      陆飞羽悄悄伸出手,拿食指拨了拨韩星辰前额细碎的发梢。
      不然就歇斯底里地大吼一通,再不然掀桌子砸椅子逮着什么人暴揍一顿 ,总之把什么悲痛也好,难过也好,甚至震怒或是愤懑,通通发泄出来……
      总好过现在这样。
      韩星辰的反应太过平静了。
      平静得让人害怕。

      “星星,来把这个戴上……”老妈嘴上念叨着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什么东西,看到脸对脸趴着的他俩,愣了一下。
      “给我吧。”陆飞羽起身接了过来,是一枚心形的黑底银字的孝字牌。
      “星星睡着了?”老妈悄声关心了一句。
      “嗯,”陆飞羽翻了翻手里的孝字牌,老妈在旁边又提醒要戴在左边胳膊上,他点了点头,压低声音说,“知道了,你忙去吧。”
      老妈应了一声,又看了一眼韩星辰,才转身走开了。

      陆飞羽拧着眉坐了回去,老妈眼神里不加掩饰的同情让他有些不爽。
      同情是最廉价无谓的施舍,说不定哪天人就加倍奉还给你了。
      都他妈省省吧。
      他拿着孝字牌在韩星辰左臂上对了对位置,才小心翼翼给戴了上去,然后往椅背上一靠,脚踝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盯着前方发愣。

      殡仪馆这间灵堂不算大,但因为没几个人,显得空旷而冷清。
      韩叔家里没什么亲戚,老一辈差不多都走光了,剩下的远了十几层开外的亲戚也都在苏州老家,温叔打电话通知了几个,也不知道来不来。
      来吊唁的人不多,大部分都是韩叔单位的同事,在门口的木桶里拿一支白玫瑰——温叔特意交待殡仪馆把菊花全换成了白玫瑰,说是韩叔生前最喜欢的花——放到灵堂正中的冰棺旁,再找桌子坐着喝喝茶,聊几句,就陆续起身告辞了。
      有几个留下来帮忙或陪伴的,都是韩叔生前跟温叔共同的朋友,包括他老爸老妈。

      下午来了几个人,一直应对得体的温叔反常地失了风度,不仅拒绝了他们厚重的帛金,还冷着脸三两句把人给打发走了。
      陆飞羽隔着不远听了一耳朵,似乎是韩叔出事那个工地的开发商的人,想要拿点儿钱息事宁人,但温叔明言了自己追究到底的立场,让那些人别再来找他,有什么就跟他的律师沟通。

      墙正中挂着韩叔的遗照,温叔选的真好,照片里的韩叔格外温润清隽,眼神温柔静深,嘴角是始终淡淡的笑。
      再往前就是冰棺,韩叔此刻正躺在里面,周身铺满了白玫瑰的花瓣,是温叔一瓣一瓣剥下来,再亲自撒进去的。

      陆飞羽呼吸一顿,猛然意识到从进了灵堂到现在,一天一夜了,韩星辰一次都没有靠近过冰棺,并且一直坐在离得最远的,角落的这张桌子前,除了去厕所,就没挪过地方。
      大概是因为慧姨。
      陆飞羽的视线往左移了半分。
      慧姨就坐在靠近冰棺那头的一张桌子旁,两眼无神地盯着面前那口棺材,也一动不动很久了,而那个位置,跟他和韩星辰此刻坐的地方,恰好分处于灵堂里距离最远的一条对角线的两端。
      真的是操了。
      陆飞羽又是一阵乱烦,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

      韩星辰大概睡了半个小时就醒了,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看到旁边的陆飞羽,有些怔忡:“你一直在这儿么?”
      “我还能去哪儿?”陆飞羽盯着他的眼睛说。
      “哦。”韩星辰应了一声。
      “喝水吗?”陆飞羽把之前拧开的矿泉水挪到他面前。
      “不想喝水。”韩星辰摇头,陆飞羽刚打算问他想喝什么自己去买,又听到他说,“想尿尿。”
      “行,”陆飞羽一拍大腿站起来,这人终于他妈肯离开这条对角线了,即便只是尿个尿,他依然有些激动,“尿尿!”
      “有烟吗?”韩星辰也跟着起身。
      “必须有啊!”陆飞羽猛点头,一瞬间有种就算韩星辰想要天上的星星,自己也能无惧恐高、排除万难,搭梯子都要给他摘下来的冲动。
      “那走吧。”韩星辰按着后脖子,活动了一下颈椎,径直往外走了。

      青蓝色的烟经过呼吸道,在肺里转了一圈再出来,改变了结构和颗粒大小,变成了茫茫的白色。
      可烟,始终还是烟。
      就如同人生一场变故,换了种活法儿,精彩或悲惨,却始终还是这个人。

      不掺杂任何打屁唠嗑瞎扯淡,安静地抽完一根烟也就几分钟,韩星辰在旁边的垃圾桶摁灭了烟蒂,重新坐回长椅上。
      隔着半人高的灌木丛,另一边的小道上传来一阵人群陆续经过的动静。
      韩星辰扭头望去,一行人脸上的表情或沉重,或悲伤,打头的一个年轻女人哭得最伤心,怀抱着一个褐色的木质骨灰盒,仿佛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变成了眼泪,一直不歇气儿地往下砸。

      过了今晚,老爸也会化作一捧白灰,被人装进这样一个小盒子里……
      韩星辰收回视线,往下滑溜一小段,仰靠在椅背上:“我渴了。”
      “想喝什么?”陆飞羽起身,把烟头丢进了垃圾桶。
      “随便。”韩星辰说。
      “可乐?雪碧?奶茶……”陆飞羽刚起了个头。
      “随便。”韩星辰闭上了眼睛。
      “……行。”陆飞羽手插兜走了。
      至少没真让他去摘星星。
      好说。

      眼眶有些发烫,陆飞羽再晚走个几秒钟,大概会见证一场毫无形象可言的痛哭流涕。
      不行,不可以。
      韩星辰抬起手,拿手掌肚把快要叛逃出眼眶的泪给强行摁了回去,他坐着发了一阵呆,然后弯下腰在旁边的花坛里随手捡了一颗小石子。
      除了跑步挥拳透支体力,用流汗代替流泪,此刻唯一可以选择的,就是用数学题塞满大脑,整肃流离失所的思绪。

      【设n≥2,a1≥a2≥…≥an>0,求证……】
      石子重重地划过水泥地面,间或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
      正常情况下轻松完成的一道不等式证明题,韩星辰蹲在地上停停写写,卡在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脑子很混乱,被另一道题所困扰,注意力完全无法集中。

      【证明或否定:老爸的死是他造成的。】
      解:设急性脑出血导致猝死,老爸在晒太阳的时候突发急性脑出血,而晒太阳是他提议的;
      解题的关键思路在于,晒太阳是否会引发急性脑出血?
      是,则他是造成老爸猝死的罪魁祸首。
      否,则与他无关。
      老妈用包含愤恨的一巴掌给出了“是”的论证,而陆飞羽则力证“没半毛钱关系”,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那么,是或否?
      会还是不会?
      问题又绕回来了……

      “先取对数,再用伯努利不等式试试。”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韩星辰回过头,身后站着一个中年男人,正探身看着他划在地面上的那一堆乱七八糟的证明步骤。
      男人身型瘦高,一身笔挺的黑色呢大衣,微微弓着背,右手拄着一根拐杖,因为逆光,头上又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他的容貌隐在阴影里,有些模糊。
      为什么认定是中年男人,而不是老人家,因为那人虽体态看着孱弱佝偻,但声音却并不显老态。
      低沉,淳厚,非常有力。

      韩星辰转回头,按照男人给的提示重新开始演算。
      “对于乘积型指数变量不等式,”没过多久,男人在他身后又说,“取对数是一个很有效的方法。”
      的确,非常有效。
      韩星辰很快把题解了出来,步骤简明且严谨。
      “谢……”他丢掉石子,站起来一回头,却发现那人已经走开了。

      男人走得有些慢,拄着拐杖,背影佝偻,但一步一步,走得却很稳。
      另有两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从不远处迎上去,伸手准备搀扶,被他轻轻摆了摆手拒绝之后,就配合着他的速度,在后面几步之隔缓慢地随行。

      虽然韩星辰说了随便,还说了两遍,但陆飞羽感觉自己并不能真的随便,毕竟是自己愿意为其摘星星的主儿,即便买个饮料,那也得历经一番深思熟虑,必不能草率。
      他往自动贩卖机里塞了钱,然后对着一柜子琳琅满目的饮料,进入了冥想状态。

      韩星辰喜欢喝碳酸饮料,喜欢一股气儿猛地窜上鼻腔的酸爽劲儿,陆飞羽没怎么犹豫地摁了可乐和雪碧;
      但以韩星辰目前难以捉摸的心理状态,说不定想换换口味,他于是又摁了瓶阿萨姆;
      昨晚到现在,一天一夜了,韩星辰几乎没合过眼,断断续续假寐真睡,统共加起来不到仨小时,考虑到晚上还要给他爸守夜,陆飞羽想了想,又摁了一罐咖啡……

      照着这样的思路一路摁下来,自动贩卖机下面的箱子里很快堆了七八瓶饮料,没有袋子,只能兜一块儿抱在怀里,陆飞羽搂着这一堆“随便”,埋头往外走,没留神差点撞到正从殡仪馆门口往里走的几个人。
      “哎哟!”他猛地刹住脚步,胳膊一晃,可乐从怀里颠了出去,往前滚了一小段,碰到一只黑色皮鞋的鞋尖,然后停了下来。

      看到拐杖的一瞬间,陆飞羽心里顿时一万个抱歉,视线随着可乐往上移,又是一愣。
      是个挺帅的大叔,年纪看着跟温叔韩叔他们差不多,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

      “严先生!”两个身穿黑西装的男人从后面冲了上来。
      “没事。”鸭舌帽大叔摆了摆手,慢慢弯下腰把可乐捡起来,又拄着拐杖走到陆飞羽跟前,看了看他怀里那一堆饮料,找了个角度把可乐稳稳地塞了进去。
      “谢谢啊叔……”陆飞羽莫名咽了口口水。
      “不客气。”鸭舌帽大叔弯了下嘴角,继续拄着拐杖往前走了。

      陆飞羽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神,又回头望了一眼,帅气的鸭舌帽大叔已经带着他那两个手下走远了。
      很奇怪……
      陆飞羽慢慢转回了头。
      他确定自己从没见过这位大叔。
      但不知为何,刚才对视的一瞬间,自己竟莫名生出一种奇怪的熟悉感。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即视现象?
      哦嚯,
      神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第 4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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