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春》眠寒

5、第5章

　　翌日，望都城中车水马龙。

　　这天是南越一年一度的市集，九州商人都汇聚于此，街道上随处可见各式各样服装打扮的商贩和游人，吆喝声和欢笑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按照吴昉原本的打算，这天他本应该启程回桃花坞，然而他还是留了下来。他对自己说，留下来，不过是想亲眼见证笔下万国来朝的盛会。但他也知道，这不过是个好听的说辞。

　　为什么留下来，答案不言而喻。

　　是因为那个人。

　　吴昉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沿街商摊玲琅满目，各色物品应有尽有。他刚拿起一只木雕放在手心端详，就被几人围住了。

　　那几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过了几十秒，才瞪着眼睛高声问：“您……您是巫族……”

　　吴昉沉默地点点头，默不作声绕到一边，生怕影响了旁人家的生意。谁知那商贩也认出了他来，拽着吴昉不肯放手。他仔仔细细地将板凳擦了一遍，引着吴昉坐下，笑着说：“巫神仙，大伙都说您知道天意，您能不能也给我算算？”

　　吴昉一哂，连忙摆手，温和道：“我不是什么神仙，不过是懂点卜相皮毛罢了，你们唤我先生就好。”

　　几人纷纷上前围着吴昉，左一个问题，右一个问题。
　　“先生，俺家老娘动不动腰疼，您说这是咋回事？”
　　“我今天犯太岁，出门就倒霉，这怎么办啊。”
　　“我家里祖传的玉镯丢了，先生您给算算丢在哪了。”
　　……

　　吴昉忽然愣住，眼前这些淳朴的百姓，并没有问他何时九州统一，或是如何看待天下局势的宏伟命题，而是一颗心紧紧贴着生活，笑容单纯。

　　不知怎么的，感动而酸甜的感觉涌上心头。这些人，虽不是他笔下的主人公，却是任何一个世界里常被忽视的大多数。他们兴许不够有权势，不够天资聪颖，不够受到上天的偏爱，但他们却始终热爱生活。

　　这一秒，心中的冰山慢慢融化。他想，既然自己能够来到这个世界，或许就有机会让这些人过上更好的生活。

　　“这几味都是常见的草药，磨成粉末，敷在腰上，应该有用。”
　　“多行善事，离你家恶邻远些。”
　　“俗话说灯下黑，你回去在床铺底下找找。”
　　……

　　吴昉一一耐心回答着，直到天色将晚。说了一下午，嘴巴都有些口渴。

　　“先生，这果子是家里自己种的，味道可好了，您可别嫌弃。”身边一位胖乎乎的大姐笑起来，嘴角泛起两个梨涡。

　　吴昉接过油桃，笑着尝了一口，“多谢。”

　　众人见状，纷纷效仿。他一边往驿馆方向走，身后跟着一群百姓，不是追着要送他水果，就是朝他抛鲜花。尽管再三婉拒，众人依然跟着，热情丝毫不减。

　　盛情难却，吴昉这下犯了难。就在这时，耳边一阵马蹄声响起。

　　白衣白马，半寸不差地停在他身边。楚绪舟伸出手，意气风发，嘴角上扬了一个浅浅的弧度，高声喊他的名字：“吴昉。”

　　已经是落日时分，红红的一个圆点挂在天空，正好被男人的笑容遮住。

　　他说：“来吧，我带你逃跑。”

　　吴昉下意识眯起眼，心底的某一根弦被敲动，嗡嗡作响。曾经，也有这样一个人，带着他逃跑。

　　他像是受了蛊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一只覆着薄茧的手，有力地握住了他，将他拽上了马背。还没等吴昉反应过来，楚绪舟已经扬起马鞭。下一秒，骏马如离弦的箭一般飞奔向前。吴昉一个不稳，险些坠下来，好在身后人眼疾手快，将他牢牢箍在怀里。

　　吴昉挺直脊背，浑身紧绷着，玩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怎么，巫族人不敢骑马？”

　　吴昉紧紧盯着远处的一个虚点，并不答话。男人的怀抱热烈滚烫，他并不敢轻易靠近。他为自己开解，他不是担心自己会抛弃理智地沉迷，而是怕自己撞到他的伤口。

　　楚绪舟并不知道，吴昉早就猜到昨日因劫狱受伤的人是自己。他只是觉得，这人平日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骑个马却畏手畏脚的，有些好玩。楚绪舟故意加快速度，在道路上疾驰。瞥见吴昉因紧张而紧抿的嘴角，忍不住发出低笑。

　　也许是因为胯下骏马飞驰如风，肾上腺素不断分泌。吴昉的心跳疯狂加速，砰砰跳着。城中市集的喧闹都被抛到脑后，只有心跳声响如雷鸣。

　　如风的速度激起了精神上的本能，吴昉感觉身体内的另一个自己被释放出来了，可以大笑，可以流泪，那是自由而肆意的。他没有余力思考，任由自己放纵在这一刻。

　　即便他知道，这一场大雾很快就会散去。

　　两人一路出了城，天边层云堆叠，被夕阳染成玫瑰色，迷人而绮丽。

　　楚绪舟有意逗吴昉，捏着缰绳慢慢溜达，偏偏不让人下马。不用多久，吴昉也反应过来男人的意图，他伸手拦住马绳，敏捷利落地从马背上跳下来，稳稳站在地上，动作熟练，一眼就能看出他擅长骑马。

　　“今天的事，多谢了。”吴昉拱手，接着转身就走。

　　楚绪舟骑着马，悠哉悠哉地跟在他身边，直到快进城的时候，才混不吝地开口：“就一句谢谢，就想把我打发了？”

　　吴昉脚步不停，侧首看他，声音不紧不慢：“改日，我请楚将军去松月阁喝酒，如何？”

　　马蹄声有节奏地哒哒响起，楚绪舟饶有兴味地回道：“择日不如撞日，不用改日了，就今天吧。”

　　松月阁是南越第一酒肆，八角飞檐张灯结彩，豪华瑰丽。这日城中游人如织，阁中已经是座无虚席。

　　两人并肩一道进了酒楼，店小二见来人气度不凡，便知是有身份的，不敢怠慢，一路小跑着禀告掌柜去了。几分钟后，酒楼掌柜满脸笑容地迎上前来，客气地道：“两位贵客，不好意思，小店今天生意好，恐怕两位得等上些时候了。”

　　吴昉颔首，看向站在身边的男人，用眼神征求他的意见。楚绪舟扬起下巴，挑眉道：“那就算了，带你去个好地方。”

　　吴昉将信将疑地跟在他身后，眼前的木廊通道变得昏暗狭窄起来。他有些迟疑，楚绪舟感受到他的情绪，也停下脚步，声音里带着笑：“真不骗你。”

　　楚绪舟的确没有骗他。

　　松月阁屋顶的风景，的确别有洞天。

　　夜色已深，漆黑的夜空中密布着繁星，星星闪烁着亮光，围绕在明月周围。今夜无云，一轮圆月完全显现出来，就连月上青影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

　　放眼望去，偌大的望都城映入眼帘。城中万家灯火，星星点点，如同夜空在人世间的倒影。河水碧波荡漾，画桥上灯火辉煌，河边柳树去烟。歌楼舞榭络绎不绝，满楼的红袖飘香，笙箫管乐齐鸣，不断传出悠扬的歌声。城中夜市灯火通明，随处可闻欢声笑语。

　　曾经只停留在纸上的繁华画卷，一一成真，在他面前徐徐展开。就连街口的那棵千年老树，都分毫不差地还原了。吴昉看得有些痴，险些忘记身边还有旁人。

　　楚绪舟眯起双眼，“下次再请我喝酒吧。”
　　“好啊，”吴昉莞尔。

　　半晌之后，身边人继续说：“凡事都有两面性，望都很好，但此处的繁华，是用九州大地上那些还吃不饱饭的百姓的血肉换来的。”

　　楚绪舟嗓音磁性，不是白天里那种略带着轻浮的声音，而是低沉认真的。作为这个世界的创造者，吴昉知道他的言外之意，赞同地点了点头。

　　他跟在楚绪舟身后，往屋顶中间走。每走一步，脚下的瓦片都会发出轻响，似乎下一秒就会从半空中坠落。他有些为难，只能放慢脚步。

　　“摔不下去的，”楚绪舟回头一笑。他伸出手，一把攥住吴昉手臂，带着他在屋顶坐下。

　　两人静静坐着，感受春夜里清凉的晚风，风中带着春酒味道，竟让人有几分沉醉。

　　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这种平和静谧的感觉，很难得。虽然桃花坞内足够安静祥和，但此刻的春夜晚风，实在是让人沉迷。就好像回到了前生最难忘的那些时刻，他站在天桥上，看繁华城市的万家灯火。

　　吴昉蓦地开口，语气不明，若是仔细听，会发现他声音里有几分感伤：“这世界上，也有只有一面的东西，你相信吗？”

　　这个问题是对之前的回应，楚绪舟不置可否。过了片刻，便听吴昉继续问：“你有纸条吗？”

　　“没有，”楚绪舟说完，顿了一下，从怀里拿出一根丝带。这条丝带，是银蚕丝的，原本打算送给旁人的生辰礼物。只不过，他现在同那人关系尴尬而僵硬。这礼物，自然也送不出去了。

　　吴昉接过丝带，双手像触了电般，条件反射地一缩。他深呼吸，迅速恢复镇定，捏着丝带一端转了个圈，和另一端捏在一起，丝带成了个环形。他缓缓启唇道：“这是莫比乌斯环，只有一面。”

　　楚绪舟看着他，尽管吴昉满眼认真，他却有些怀疑。吴昉看穿他的心思，补充道：“不信的话，你自己试试看。”

　　楚绪舟难得耐心，伸出食指，轻轻放在丝带环的一点上，逆时针方向慢慢划动。他的手指，像划圈的秒针，划过轻柔的蚕丝发带，划过神秘莫测的扭曲翻转，划过吴昉微凉的手指，忽然指尖一烫。

　　的确只有一面。

　　他的心底涌上了一种莫名的情绪，他说不上来，却觉得，这种情绪是和他相违背的。就像手指经过那一处转弯时，生命中也有什么扭了一下。他无法控制这种情绪，可偏偏脑海里有个声音在说，他背离了他自己。

　　“我还有事，先走了。”

　　楚绪舟语气平淡，完全不给对方回答的机会，转身便走。

　　吴昉没有回头看他，只是盯着夜空中的明月，良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