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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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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椅停在熟悉的小角落,时临的短发前所未有的凌乱,露出白皙的额头。
江烟握着扶手弯腰直喘,呼出的热气拂过时临的发丝,落在他后颈处。
像被羽毛撩了一下,痒痒的,又有点温暖。
少年却刷得冷下脸,脸色愈发苍白。
江烟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剧烈运动后她浑身冒热气,随意地挽起袖子,等喉咙里的铁锈味和起伏的心绪散去一些,她问:“时临,你还好吧?有受伤吗?”
时临薄唇抿成了一条线,没吭声。
他微微握成拳,把被手刹磨出血痕的手掌藏了起来。
江烟怕他刚才磕碰到哪不肯说,连忙松开了扶手,想绕到他面前看看。
他这个人,高傲和毒舌仿佛是刻在骨子里的特质,被迫补习的这一个月她没少被嘲讽。
结果她刚一松手,时临就自顾自地推着轮椅往家走。
“时临,你没事吧?” 江烟追上他问。
时临微微侧目,就看到少女纤细的小臂上有三道显眼的指痕,能看出打她的人力气很大,她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光担心他有没有受伤。
她已经因为他承受本不该有的伤害了,却还要关心他。
为什么不借着这个机会嘲弄他,贬低他,高高在上地怜悯他?
明明所有人都是这么做的……
难以理解也难以相信。
江烟只当时临受惊了,继续说道:“他们经常来找你吗?老巷子附近没有监控,住的人也少,以后你尽量别走那边。”
时临依旧不说话,推开楼道门。
“他们要是再来,你就报警。警察来之前,他们敢动手,就用这瓶喷雾喷他们,很好用的。但要小心,别喷到自己的眼睛里。”
因为过去发生的事情,江烟养成了随身携带防狼喷雾的习惯,要不然她想带走少年怕是没那么容易。
时临垂下眼,喷雾瓶躺在他毫无知觉的腿上。
从浅蓝色的瓶身来看,完全看不出是颇具杀伤力的防狼喷雾,反而更像是女生常用的补水喷雾。
叮——
两人进了电梯。
电梯里一面是镜子,江烟这才看到手臂上的伤,她放下袖子,顺手按下三楼的按钮。
时临出了电梯,江烟不放心地跟了出来。
正是晚饭的点,排风扇呼呼地转,电视机里的男女吵着架,走廊里弥漫着炒菜的香气。
在生活气息如此浓郁的场景,江烟却想到她无意中瞥见的空旷客厅和那辆记忆中的高档豪车。
目光落在眼前的背影上,即使坐在轮椅上,刚刚经历过一场逃亡,少年的一举一动也透着一种说不清的矜贵,生人勿进的气场更是和周围格格不入。
他应该很不习惯这种生活吧。
江烟不太清楚该怎么让她的英雄回归云端,她能做到的事情很少,连救他都会出错。
但她不会不管他的,她会一个方法一个方法试过去,总有一天一切会朝更好的方向发展。
到了304门口,时临拿出钥匙打开门。
江烟站在门口:“你需要创可贴或者——”
“不用。”
时临虽然一副不耐烦不理人的样子,但除了最初的两三次见面,他其实很少打断她的话。
江烟停顿了下,才说:“那你能留个联系方式给我吗?座机号,或者手机号都行。”
她还是担心刚才剧烈的颠簸会影响他的腿,担心他出事没人能联系。
室内昏暗到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时临望着那一片灰暗,仿佛透过镜子看到刚才狼狈不堪的自己。
“不行,因为没有必要。”
“我们不会再联系。”
江烟愣住了,她完全没预料到事情的走向。
过了好一会儿,她问:“时临,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江烟掐着指尖,又问了一遍:“为什么?我们不是朋友吗?”
‘我从来没说过我们是朋友。’
‘你还没看够我的笑话吗?’
‘要我说几次,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也不需要你可笑的怜悯。’
‘……’
酝酿好的恶毒话语在时临的舌尖上滚动,他张开嘴,却一句也吐不出来。
到了最后,他也只是重复了一遍:“没为什么。”
四个字苍白又无力。
直到304的门关上,江烟都没回过神。
她站在门口,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叮铃铃地响。
江烟心烦意乱,对着时临一贯好脾气的她第一回生气。
这人又来了,又不肯说话了。
他难道觉得短短几句话就能把之前的相处一笔抹去吗?
因为他,她半个学期都快背完整本英语书了!
他脾气怎么就那么怪!
叮铃铃的铃声一直响,江烟现在不想去思考其他事,可知道她电话的人不多,每一个对她来说都是重中之重。
江烟把手机静音,走下楼,从后门走出小区,轻轻吸了口气才拨回去。
“妈。”
江亦然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烟烟,怎么还没回来?”
“河边的小超市今天没开,我绕远点去别处买。”
“要不就回来吧,我明天回家路上买。”
“没事儿,你好不容易做一次拔丝山药。今天吃不上,又要等一周了。”
电话那边的江烟声音里带着笑,有点担忧的江亦然放下心:“那你快点,一会儿饭都凉了。”
挂了电话,江烟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加快脚步去了趟超市和药店,踩着最后一抹亮光赶回家。
“妈,我回来了。”
趁着江亦然还在厨房里,她连忙把装着药的袋子塞进书包里,藏好药后才提着糖进厨房。
江亦然炒着菜:“快,把池子里的锅洗了,我好起锅做拔丝山药。”
江烟撸起袖子,手臂上的红印刚露出一点,她猛地反应过来,用余光看了江亦然一眼。
……还好没被妈妈发现。
差点吓出冷汗的江烟按住袖口,把袖子一点点卷起来,确定红印不会因为动作起伏而暴露后才开始洗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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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天空乌黑一片,没有一颗星星,只有昏黄的路灯发着光。进了深秋,夜风寒凉,晚饭后没有多少人出来遛弯。
一片寂静。
时临坐在书桌前,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
屋内没开灯,窗外的黑暗缓缓渗入,用寒意填满了空荡的房间。
书桌上凌乱地散落着几幅速写。
是今天围住他的那几个人。
时临拿起一副画,昏暗中少年的眼睛又冷又瘆人,好似潜伏在草丛中的冷血动物。
今天这样的欺辱他不是没经历过。
曾经他的母亲在那些人面前有多耀武扬威,之后他就承受多少辱骂贬低和只多不少的落井下石。
但他从未如此痛恨今天挑事的这几个人。
为什么非要让她看见?
他狼狈不堪且耻辱的一面。
她是唯一一个带着善意主动靠近他,还不会被他的恶言恶语吓走的人。
可在她面前,他仅有的尊严被人扔在地上,狠狠踩到泥土里。
糟糕透了。
被她看见的每一分每一秒画面都像一把刀子插在他的腿上,不断地提醒他。
他是个双腿残疾的废物。
站不起来,他不仅难以反击,甚至连和她一起逃跑都做不到。
他不该做她的朋友。
哪有只会拖累人的朋友。
他没法回报她的好。
他都想好了,在她救下他后、他最该道谢的时候恶言讥讽,她一定会厌恶他,一定会主动离开的。
赌局该结束了,即使不是以他想象中的方式落幕。
她赢了。
时临紧紧抿着唇,视线移到玻璃窗凝结的水雾上。
雾蒙蒙的,像晕开的轻烟。
可他从血缘里带来的自私,拦住那些台词,给自己留了条退路。
留下了那一丁点做回朋友的可能性。
他果真是个恶劣至极的人。
时临闭上眼睛,靠在轮椅上。
不听歌也不看书,也不在意手掌的伤口,胸膛微微起伏着。
老旧的房子挡不住清脆的麻将声,哗啦啦的,像下了场冰雹。隔壁的电视机里无聊的肥皂剧,也盖不住夫妻的嬉笑怒骂。
明明被如此喧嚣的红尘包围着,少年却像座毫无生气的雕像,如死水一般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
咚咚。
突然传来了敲门声,混在麻将声中不大明显。
门外的人似乎也注意到了,又敲了一次。
咚咚。
不长不短,很克制的敲门声。
本不想理会的少年突然睁开眼睛,转着轮椅来到门口。
他不开门也不应声,仿佛视线能够穿透房门看到门外。
“……时临,是我,江烟。”
隔着门投进来的声音有点闷,大约是怕他听不清,女孩稍稍提高了点声线。
“药酒和创可贴我放在门口了,如果受伤了记得上药或者去医院。”
她的声音还是柔和的,好似他没说过那两句话。
门外的人沉默了片刻,时临捏紧了拳头,手心的擦伤传来疼痛,他却似没感觉般。
她是不是……走了?
大概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他握着门把手,金属把手又冰又凉,让人按不下去。
猝不及防的,女孩的声音突然又响了起来。
“对了,我昨天英语考试考得不错,本来想和你说的,但下午没找到机会……”
“我不会把你的话当真的,时临。朋友不可以随便绝交的。”
她说这句话时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而且你还没看我写的作文呢……你不帮我检查,到时候老师问我从哪学的新句式,还用错了,我就说是你教的。”
他教她句式时写了例句的,还会用错就太笨了,活该被老师罚……
时临本能地在心里反驳,紧接着就抿起薄唇。
江烟说到最后也带了点笑意,时临也许不是个称职的好老师,毒舌又傲气,但他绝对是对她最上心的朋友。
褪去那层英雄滤镜,她还是觉得他是个极好的人。
就是有时说的话让人生气。
还爱不理人。
她出来有一会儿了,得回去了。
江烟隔着门说:“早点休息,我先回去了,明天见。”
虽然她有预感,明天不一定能见到他。
一顿晚餐的时间,江烟就冷静了下来,觉得自己对少年生气实在很不应该。
她明白的,被人撞见不堪一面的感受。
像是被别人的视线从里到外烧成炭,由内而外没有一块好的地方,所有不想暴露的秘密似乎没了遮掩,被赤|裸裸地摊开,供人观赏。
身体里的血骤然沸腾,脑子发懵,几乎丧失了思考能力。
只想离所有人远远的,躲开整个世界。
在这种情况下,说出什么样的话,做出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
更别提少年是那样傲气的一个人。
既然她经历过,就更该理解他,给他一些缓冲的时间。
江烟轻轻呼出一口气,吹散心中郁气和蔓延上来的灰色回忆。
天气愈发冷了,都能呼出浅浅一团的白气了。
白气缓缓散开,过了不知多久,牌局迎来尾声,肥皂剧也完成了每日任务,安静退场。
302的门被轻轻推开。
塑料袋发出细碎的响声,庆祝自己不用再被寒冷的夜风吹的呼呼作响。
老旧的居民楼终于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