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枝和 ...
-
方师楚回里间的摇椅上躺下了，像猫，偶尔冒个烟卷出来，飘着，就像她整个人都要羽化登仙了，甚至消失了。
白术定定地站了一会儿。这条街上往来的人交谈着、笑闹着。或互相喂着巷子口买的串串，或停在银器店前看信物，要么一起在隔壁体验做木工。
只有她们的书店里是安静的，死气沉沉的。也有几个学生在看书，可是还是太安静了。以前白术爱书店的这份沉静，现在，她也想书店像菜市场那样烟火气一点。一点就好。
这时她才想起从父母花店带来的那把满天星，白术一时记不起来她进门后放在了哪儿。白术的记忆力越来越糟，她时常忘记一些东西，可能前后不过30秒。就像刚刚，她发现花没插，打算找到花，把它插起来。现在，她在柜台前各个抽屉里找围裙，她又打算把书架擦一遍，全然忘了花的存在。
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很久了，从不断失眠的每个夜里清醒过来后，她似乎还困在迟来的梦里。
围裙也没找到，她和方师楚共用一个围裙，估计师楚也不记得搁哪儿了。
还好只是一些细微的灰尘。白术手上的金属腕表还没拆就拿着抹布到门口水池边。她安静又显专心地打湿抹布，在水池边出了会儿神，才拧干抹布进书店。
那几个学生估计是要离开了，其中一个把书放回书架，捡起地上的书包，又转过几个架子到外国文学书架附近拍了拍她同学的肩膀，两个女孩悄悄口语了一番，然后一起朝收银台走。
白术刚低头走进去，差点撞了那个手上拿着书的小女孩。小女孩怯怯地往后退，“啊，姐姐不好意思，有撞疼吗？”
白术笑了笑，像亲切的黄昏，带点飞起来的霞光，又有些日头暗下去的忧郁。“没关系的，是我不好意思。这么早就要走了吗？”
女生觉得这个姐姐声音不小，但像风，过于和煦的风，一阵更大些的风就要把它吹走。
“是的姐姐，今天周日，差不多得回学校啦。我们在学校寄宿呢。”那个首先提出离开的女生要开朗一些，向日葵。下次带一束向日葵吧。白术想。她终于又想起了来时的那束满天星，待会儿一定要记得去找。
“这样呀，住校挺好的。你们念初中吗？”
“姐姐，我们高一啦！哈哈哈哈”
“哇，我看你们觉得还蛮稚气，青涩的感觉。”白术又温吞地笑了。不管真的假的，她对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总是包容的，她们细腻敏感。
“姐姐。”拿着书的女生小小声，白术有些耳背，精力不集中的时候耳背。
“姐姐，我想要买这本书。”女孩把书举到白术眼前。
“这本书呀，好的，等我擦干手，马上哦。”白术放下抹布，赶紧走进台前。
“原价49.8元，打八折好啦。”
“啊，可以嘛，谢谢姐姐！”
“不用谢啦，原本也是有折扣的。小姑娘，你喜欢外国文学哦？”白术望着这本书，跟袁新壤那本不是一个出版社出版的，封面设计也不一样。白术觉得，她还是更喜欢袁新壤那一版。
虽然，这个出版社出版的也很好。当初书店要进货，白术特地交待师楚，进哪些出版社的书，外国文学属哪些译者译介的最好。女生手上这本，真挺好的。
“嗯嗯，我喜欢外国文学中那些伤感中带点抑郁的小说。”女孩推了推眼镜，又把头埋在书包里找小钱袋。
“给你，姐姐！你看看数儿对不对。”
“对的。那你们回学校路上注意安全，下次想看书就过来。过来了，也看看那些温暖得像撒了光粒的书吧，换种心境？”白术望向她们，像望着过去的自己，尤其那个喜欢忧郁的小说的女孩。
“好的！姐姐。姐姐，再见啦，我们周末就来！”
向她们挥手说再见，在一个目光的偏移中不经意看见满天星在柜台对面那个放饮品和点心的橱柜上。甚至，像不再需要一个花瓶、半瓶水去滋养，不需要延长生命，它在这一刻，在光线里就很美，仿佛宣示自己枯死了也依旧美丽。
但白术还是把它取下来插进了花瓶。
抹布不是很湿了，刚好。
全部擦了两遍后白术的腰已经直不起来了。她索性在地上打坐，抬头看排架上的书，像望着另一个时空，像千万种思维在呈现。
其实，她也不知道那天在旧书店角落里哭的自己有多矫情，在别人眼里多莫名其妙。她本人确实过于苍白，一个苍白的人，很多行为似乎都不具合理性。
现在又蜷缩在这里了。小角落，无名的小角落，就算蛛丝最后被发现、被清理，这里，切切实实地，给过它安全感。
白术开始害怕，她又在她臆想的世界里出不来了。那个世界里有反反复复的声音来侵袭她的理智，向她灌输——她很弱，她的存在意义模糊，她是个一直做错事让人厌烦又不方便直接指责的人。
她知道这些声音是假的，但每当独处，这些声音就会侵占她。
她一直在自救。
眼前这个书架上很多本书都放错地方了。有些是类别归属错误，有些是排架号混乱。恐怕不只这个书架上存在这种情况。
白术一个用力把自己从地上弹起来。哼了一段《匆匆那年》，又在心里默默唱《云上的日子》。在心里头反复循环，一边理书，一边注意门口有没有客人来。
“来啦？带了什么吃的？”
“你是一刻也不能停下来吗。下夜班了就回去好好休息，不养好精神怎么对病人负责？”
“我有分寸的，上午回家休息过了。带了什么吃的？”
“就你一个人在？”
“师楚在里头。”
“哪儿有！我到楼上啦！”方师楚边说边下楼，木制的楼梯被她踩得咯吱响，木板老得像要断了。
“你什么时候上去的，我都没发现。”
“你插花的时候。”师楚随意地靠在白术对面的书架上。“咦？你擦的？我之前靠过去都要冒灰了。我已经约了清洁阿姨晚上过来帮忙啦！小白，你真的不能歇下来吗？”
“好啦，我也没擦多认真，待会儿还得阿姨再擦一遍。”
“你是怕我们鸽了阿姨，她没钱赚，你愧疚呗。你真什么都能自责。”师楚拉了白术，“走了，先去吃饭。”
“黎枝和，今儿怎么是你送呀。雷印晗呢，不是说要过来的吗？”
“合着，你刚刚是没看见我，现在要吃了，才看见我那么大个人在这儿？”
“又不是不知道你为什么来，我犯得着吗？快点儿，哟，我就说嘛，酸菜鱼。白术，快，你爱吃的。”
白术还在理书，自然科学专栏，第三个排架，“你们先吃，我不饿，我家吃午饭晚！我理完再吃，现在过去我待会儿不记得理到哪儿了。”白术远远的喊，声音从靠里的方位传出来。
黎枝和一直知道白术离他很远，初二结束后他偶尔才能在校门口或学校小卖部遇见她，初中过后，他以为他或者他们都不会再和她有交集。但是很多事情就是那么玄妙，哪怕现在他仍旧和初中的他一样没什么办法真正和白术拥有什么直接的联系。
黎枝和还是和初中时一样喜欢穿白色短袖，他长得很秀气，白，瘦，像一枝开了苇花的芦苇。他整个人都让人觉得淡淡的，但又是抓眼的。那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老样子，他从没打过架，但并不影响他跟何冠昆他们混在一起。他是个矛盾的人，乍一看似乎温柔中带点防范，其实一旦熟起来，话就很多。
“你去吃饭，我来理，你吃好了，接着我理过的地方来弄就不会忘记。”黎枝和小学时成绩数一数二，刚入初中在班里的排名也就稍在白术后面一些。但是慢慢地，他的心思不在念书上了。他已经讨厌书很久了，但白术她们开店后，他还是学会了料理这个小型图书馆。
“你店里没事儿？晚饭时间很忙的吧，快回去看店好了。”白术回头看他。
黎枝和无奈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讲，“这么点时间还是有的，店里人手足。快去吃饭，待会儿我把饭盒带回去。”
黎枝和知道白术喜欢电影《时时刻刻》，关于女作家伍尔夫和她的书，其中有一个片段就是她的丈夫叮嘱她吃早饭的。黎枝和察觉到自己无意识中模仿了伍尔夫丈夫的语气。
“那我拿挡板隔着好啦，我做个标记，待会儿接着弄。”
“去吃饭吧。”他又说了一遍。抽走白术手里的书，归置到正确的位置，然后回头冲白术笑。
“好吧，感谢！我尽快。”白术去吃饭，一坐下就狼吞虎咽。
书店的午饭和晚饭都是黎枝和店里送来的。他们店里的外卖配送员或者普通员工送来，雷印晗有空过来的话就顺路打包完带来。黎枝和时不时会亲自送来，他自己送来的似乎要更好吃一些，菜色更不像餐馆流水线上下来的。
但白术来书店一般会上菜市场买些菜，她们自己在二楼做。雷印晗对一切烹饪都没兴趣，方师楚偶尔烘培，都是烟火外的人。
“你明天有排班没，有班的话吃完饭回去吧，顺便让黎枝和捎你一程。”
“我们上一个大夜班，休两天呢。”白术觉得米饭过干，往饭碗里加了些鱼汤。
“私立医院也没想象中那么坑？”
“不一定啦，我们医院是肿瘤专科医院，事情没有综合性医院那么杂。就是环境有些压抑。”
“要我说你就不适合当医生，更不适合待肿瘤科。生老病死，看个小说都能哭死哭活，在医院你走得出来才怪。”
“走不出来，也没关系的。哎呀，这鱼汤泡饭很好吃啊，你要不要试试？”白术把嘴里的饭咽下去，又打了些鱼汤。
“不是，鱼就真那么好吃？雷印晗说你从初中喜欢到现在，都不会腻的吗？＂雷印晗和方师楚都是敢于尝试、什么都能赶新鲜那一挂，白术不是，她穿衣服款式没怎么变过，每次买的菜都是那几个，吃的也钟情很久。
“是真的很好吃啊！鱼肉不像猪肉那么油，也不像牛羊那么腥，尤其水稻鱼，还有些回甘。以前只是单纯喜欢，后来，看了宫崎骏的《起风了》就更喜欢了，感觉终于存在一个人，也觉得鱼骨那么好看。真的，跟杨梅、桃子一样，果肉像彩色的晶体，细微又精致。你下次吃水果可以观察观察，哈哈哈哈哈。”
“无聊。喏，好吃就多吃一些。”方师楚给白术捞了鱼肉。
“弄鱼刺太麻烦了，我赶紧吃完去替黎枝和。”
“哼，他巴不得多待一会儿。”
“待会儿印晗要过来吗？”
“不过来了啊，她酒吧事儿多着呢最近，怎么啦？”
“印晗不过来，黎枝和待在这儿干嘛。”白术一边收碗筷，一边理所当然地问。
方师楚觉得自己说不出话来。“一边去，我来弄，去理书去！”方师楚觉得她和雷印晗真的尽力了，白术没反应，她们直接点开，她一定是逃开。
方师楚觉得白术应该是有喜欢的人了，她一旦喜欢上什么，就再也看不见周围。方师楚和白术熟悉起来也不过一年，但是白术太容易被人摸透了。白术是一个让人上瘾的女生，一壶加了冰的滚烫开水，你可以往里面加酒、可以放茶，她似乎封闭，但又存在可能性。
“好吧。剩下的鱼别倒了！我晚上热一热当宵夜。”白术边走边回头，看着方师楚收拾，一个不留神，撞书架上。很大的动静，白术自己“嗷”了一声，暗自埋怨自己，“没救了”。
黎枝和条件反射放下了书，从书架的空隙中看过去，过了一会儿，又拿起书，用力地把书拿在手上，没关系的，她没事儿，不用担心，不用过去。她用不着你的。
黎枝和没过多久就离开了。要学会知足，行事要有度。度在哪里？在白术那儿。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枝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