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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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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乐湛攥着陈大当家给的一小把工钱,省吃俭用熬了两天,眼见着又要捉襟见肘。他此刻也顾不得形象,坐在一处街边石岩上发愣。
眼前一个人影旋风似的掠过,绪乐湛隐约被触动,猛地抬起头。
那人急惶惶冲进隔壁一间宅子,宅子只是普通民宅,只是门边挂了个小木牌子碳灰勾了个医字。
就听里边声音传出:“大夫,快,我家小娘子病重啦!要拿什么,我来提。您别耽误啦!”
小半盏茶的功夫,那人就背着药箱、扶着老大夫从里边出来。
绪乐湛站起,向前几步,“且慢,且慢。”
那人顿了顿,回过头,果真是郑晞身边一常见小厮。两人一对视,便认出了彼此。
“小娘子如何就病了?前两日见时不还……”
小厮顾不上站着解释,只好边走边道:“谢小郎有所不知,我家小娘子从小体弱多病。这回怕是要入冬,没照料好。”
绪乐湛跟了几步,待小厮发现不妥,已经是将药箱给他背了一路了,一时之间也不好推辞赶人。
待到郑宅门前,小厮且将绪乐湛撇在门边偏厅,就先一步领着大夫进了宅院。
绪乐湛初入郑宅,倒是显得有几分局促,概因这宅府除却郑晞身边几个近侍,大多都是本地百姓。两方言语不通,便很是怠慢。
还是外边礼佛匆匆而回的韦雨金韦姑姑路过偏厅,见着了人。她朝着人匆匆告礼,“谢小郎君,此刻府中有所急事,多有怠慢还请见谅。”
说着就要先走。
绪乐湛不肯再坐冷板凳,忙出言:“姑姑,小子家中有传些许秘术,不知能否容我尽些微薄力气。”
韦雨金深看他一眼,点点头,“那便劳烦小郎君跟我走一趟。”
郑晞病疫果然来势汹汹,大夫千诊万断,不过是寻常风寒,可哪有风寒两日之间就将人烧成这样。
这边大夫下去拾药,韦雨金便凑上前去。她手脚功夫再强势也是无用,依照她此刻刚开灵窍的修为,当真一点门道看不出来。
反倒是家传一门观气相面功夫的绪乐湛凝起眉头。
他得了韦雨金允肯便上前去,握住郑晞小手抽着灵气往她身体输。灵气过脉,是畅是滞,一眼就能看出。
韦雨金见他手忽然一抖,便觉不妙,“怎的?”
绪乐湛将那只小手放平,轻手轻脚掖好被褥,很是艰辛开口说道:“我……不知这……小娘子阳气怎会这样的淡薄?”
韦雨金心中大骇。郑晞生来阳气浅薄,故而多年来难以抵御病疫。但这事难以根治,又关乎她的命格运势,乃是知情人三缄其口的秘密。他竟然能看出!
侍奉一旁的侍婢被韦雨金回身挥退,这才示意绪乐湛继续开口。
“小郎君若是有法子叫我们小娘子度过难关,此番恩情,当粉身碎骨以还。”说着,她盈盈拜下,行了个全须全尾的万福礼。
绪乐湛也忙跟着回大礼,连道:“使不得的,姑姑,使不得。”
他不过是未筑灵的七岁小儿,一身灵气掏空也才勉强巩固住一些郑晞身上的灵脉壁垒,让阳气不至于继续快速流失,远远未到药到病消的地步。
可对于一直守着郑晞的韦雨金而言,面色堪堪好转便足以让她感激涕零。一时之间,阖府都俨然将他当作座上宾。
郑家不是肃穆人家,但绪乐湛牢记着“男女七岁不同席”,拒绝了与郑晞住同一院落。郑夫人听闻,慈笑说道:“正好我们大郎爱热闹,不如让谢小郎君与大郎住一处?”
绪乐湛听闻,瞧向刚被人带来的同年男童。
郑夫人笑道:“这是我家大郎,赵奕。你们同年,定是能玩到一处。”
赵奕小小年纪,直鼻凤眼,看起来很是瘦弱。他清了清嗓子,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这便是要与我一道住的?我名叫赵奕,你喊我大郎便是。”
没等绪乐湛回话,赵奕便转向郑夫人,讨巧道:“舅母,听说阿晞今日转好了,我也要去看望她。”
郑夫人抚了抚他的头,“好孩子,待阿晞再好些。现下先让她好好歇歇。”
“嗯,谨遵舅母教诲。”赵奕乖巧地回话。
郑夫人偏头对绪乐湛道:“郑家子嗣不丰,有你倒是热闹了不少。”
趁郑夫人偏头之际,赵奕突然朝绪乐湛挑衅一笑。
绪乐湛见此,不敢答话,静静退至一边。
郑夫人也不知俩小儿之间的暗潮汹涌,把他们交给郑老管家后就安心离去。
虽说郑晞情况不如往日严峻,但依旧病情反复,病榻上连着缠绵了小半旬,昏睡的时日远比清醒时多。
起初赵奕跑得还勤,连这几日被韦雨金拦住,他脸色也不好看起来。
“他为何能进?”赵奕愤愤不平地指着绪乐湛。
韦雨金招了侍女来,自己领着绪乐湛进了房。侍女温言软语朝着赵奕道:“好大郎,这小郎君是顶重要的客人。”
“什么重要!他是哪门子重要客人!”
韦雨金把房门一关,声音大多隔绝在外,她满不在意道:“表少爷平日里咋呼惯了。您请不必挂怀。”
绪乐湛回头看了一眼,又看向气定神闲的韦雨金韦管事,心头略微安定不少。
韦雨金往前走去,掀开纱帘,忽然惊喜道:“阿晞醒啦。”
绪乐湛快步上前,果然见郑晞一双眼睛眨巴着,她从床褥子里伸出小手,扯了扯韦雨金。
“姑姑,是我不好,让你担心。”
韦雨金看着那揪着她手指的小肉掌,心头软得一塌糊涂。“那你记着,可没有下次。”
“嗯,”郑晞语调飘起,露出乖巧,见韦雨金和颜悦色后,又转向绪乐湛,“小郎君。”
绪乐湛探头,“小娘子今日好些了?”
“是,幸得郎君费心照料。按照规矩,我是得以身相许的。”
韦雨金轻飘飘拍她手背,“年纪不大,胡话倒是会说不少。你以为谁都如你一般没皮没脸?”
郑晞可不这么觉得,她一向觉着自己十分有道理,就差没觉得自己放屁也是香的。
倒是绪乐湛被她闹红了脸,甚小幅度地摆手,“小娘子可不兴胡说,既是好友,也实在不必这样清算。”
郑晞见他羞赧,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可没笑两声,忽然便还有些喘,苍白的小脸直接憋得一片通红。
韦雨金心急如焚,一边将她小手掖进被褥,一边道:“我的小祖宗,可安分点吧。我去给你端润喉汤水。”临走前还对绪乐湛嘱咐道:“劳烦小郎君照看一二。”
郑晞见她火急火燎离去,乐不可支,嘴上偏还说道:“哎呀,我又叫姑姑担心了。”
绪乐湛看韦雨金背影,感慨:“姑姑是一心为你着想。”
“谢小五。”
绪乐湛回过头,应了声。
又听她说:“我可能这样唤你?”
“是,小娘子请便。”
郑晞将眉目一弯,“我叫郑晞,明之始升谓之晞。既是朋友,你便叫我阿晞,我叫你小五。可好?”
绪乐湛愣了愣,许久才讷言道:“小娘子可是觉得我长相奇异,才对我……对我分外关注友善?”
“我是一见你就欢喜。真的!啊娘说,不能骗人,我没骗你。”郑晞反问:“那小五呢?小五也对我好,又是为何?”
绪乐湛看了看她,沉默半晌。郑晞面部通红褪去,回复一片苍白的模样,偏那抹软笑恰似初升朝阳。而他是疯了,才会想读懂太阳。【1】
郑晞下床那日,还是因为听说前厅来了个褐发碧眼的异域娘子,要来讨儿子。郑娘子满心愤懑,不甘将小友拱手让人,硬是自己起身套了衣服逃出来。
当然,没跑出院子,没案台高的小娘子就被侍婢堵截住。
侍婢大声喊来韦管事。韦雨金也拿她没辙,只好将人扛在臂里,往前厅去。
前厅里,是郑夫人在面客。郑夫人并非长袖善舞,见韦雨金来如蒙大赦,求救的眼神怎的都挡不住。
郑晞一进厅就看见客座上果然坐了个银发碧眼的异域娘子,一时晃了心神,嘴跟抹了蜜似的,“姨娘好生漂亮,姑姑,看,是仙女下凡来啦。”
韦雨金逗着小娘子,一副附和的作势,
“是,当然美貌过人才能让我们小娘子看得满心满眼。”
方才依次朝着主座上郑夫人、客座上的谢玉娘一一行礼,走到郑夫人身旁立着。
就看谢玉娘余光掠过,“方才听郑夫人所言,小儿在府上已经叨扰多日,我实在于心不安。趁此今日,我一并谢过诸位对小儿一番照料,也不好让他再添麻烦。”
郑晞嘴一撇,心想:来了!真是要抢人了!
她眸中涌起泪光,正想咧嘴发出点惊天地的声音时,厅前传来绪乐湛请安的声,她又将泪花吞了回去。
绪乐湛踏入厅堂,恪尽礼仪给诸位长者一一见礼,待看见终于下床的郑晞时眉眼不由得弯了弯。
韦雨金将臂弯中小娘子放下,支着她上前。郑晞鬼精,两人眉目一对,她就似有所得,迈起腿就奔去向绪乐湛要抱。
主座上郑夫人慈和一笑,“两小儿相交甚欢,也是难得。麻烦是万万不曾有的,倒是小郎君这几日助小女渡了一番鬼门关,是鄙府恩人才是。”
“相助?”谢玉娘奇道,她倒不知他有这样大的能耐。
韦雨金道:“鄙府小娘子自小体弱,染了病疫便来势汹汹,这回得亏有小郎君出手。”
她话还没说完,郑晞开口嚷道:“那夜姑姑救他一命,换他如今救我一命,正好一换一。以后便是不论恩仇的好友。”
“这话说的……”郑夫人正想驳回,忽然瞥见韦雨金笑了笑,遂将喉间话头吞了去。
“救他?”谢玉娘细细想去,就似乎猜到缘由,忙不迭将人喊到一边,“阿湛,过来。”
绪乐湛给了郑晞一安抚眼神,才跟着谢玉娘退去一边。
这边郑夫人朝着郑晞挥挥手,郑晞慢慢走到她身边,郑夫人轻笑,揉揉她脑瓜子,抬头对着韦雨金道:“不说什么恩恩相抵,小郎君是阿晞恩人,阿晞病弱往后若是能留着他在身边总是会好过些。”
韦雨金低头行礼,“喏,奴明白,奴亦是此意。”
郑夫人又朝郑晞抬抬眼,示意她走到韦雨金身边,深深看着她,
“这边交由给你,你好生与谢夫人说道。”她临走又补了句:“你们说的什么救不救,我听着就凶险。往后不许带着阿晞去冒险。”
郑晞毫无惧意,“姑姑这般厉害,得是多大本事的人才能在姑姑手下让我凶险。”
韦雨金按下她的童言无忌,朝着郑夫人行了个大礼,应道:“喏。”目送郑夫人离开。
那边,谢玉娘已将绪乐湛带至偏厅。
“有人追来此地,找着你了?”她迫不及待问。
“是,幸亏郑家主仆相助。无一逃脱……”
她听罢,稍稍心安,再细细去看她这小儿,一阵后怕。她以为她已将贼人截断,碧熹又将人送到千里之外,他应当会平安才是。
谢玉娘是罗刹人,褐发碧眸,面如精雕,是比案桌上神仙雕塑还要精致的面容。绪乐湛除却那浅发、那双细细看去才能分辨出一点墨绿的眸子,和她没有一丝一毫相似。他更像莹润如玉的绪三爷。
她细细看去,竟失了神色,直到被他喊醒,骤然发现自己泪湿了眶。
“阿娘……阿爷真的不在了吗?”
谢玉娘嘴角扯了扯,露出个难看至极的笑容,“是,以后阿娘没有相公了,你也没有阿爷了。”
绪乐湛眨了眨眼,在她来找他之前的十几天里,他早将这可能的结局都猜测到,在心里不知经历过几回这样的情节。
此时,他终于可坦然不泣,对着他阿娘道:“阿娘还有我。”
于是,他只能看着他一贯恣意潇洒的娘亲泪糊了脸面,从怀中取出备下的手帕,递过去。
“阿爷不会想看您哭。”
谢玉娘少年离家,活了多久就恣意潇洒了多久,遇到绪三爷才知有人疼爱的滋味。当了娘亲也不识得慈爱二字怎么写,教的惯是她恣意妄为时实践出来的“真理”。
如今才知,当真是再没人将她当作小女儿家疼爱了。
她泪水滑了半晌,
“这群渣滓,得知你阿爷出身东梧山绪家就起了杀人夺宝的心思。我将你阿爷尸首抢回时,那魂魄……被他们用诡术吊着,熬干了神智给他们写心法。最后见我时,已经认不出我了。”
她忽然嗤笑出声:“修仙……呵,我却想看看他们是先修成了仙,还是先被我烧成灰。”
绪乐湛不是没见过死人,他自己就亲手杀过,几刀毙命尚且痛苦不堪,他那八岁的见识还不能想象魂魄被吊着熬干了神智是什么苦楚。只是心脏就跟着娘亲一起痛起来。
谢玉娘吸吸鼻子,忽然觉得自己应当稳重起来,用手帕擦干眼睛,这才关心到这几日小儿的去处。
绪乐湛在郑家当了一阵座上贵宾,便自然而言将前几日的露宿街头隐去不言。
得知郑晞体虚有异,谢玉娘也不由得起了心思。若是追杀那数十个人渣,少不得要奔波亡命,带着这小儿难讲不是累赘。若是……
二人回到正厅时,韦雨金见他们神色异样,自然联想起那日墙垣上偷听的话语。
谢玉娘有意询问绪乐湛近况,探一探郑家口风,却不想韦雨金听了个话头便直接坦然托出:“谢夫人,鄙府内除却郎君与夫人,唯有我家小娘子是掌心上的疙瘩。小娘子体弱,得小郎君救护一回——莫说恩恩相报便清的话,为小娘子,滴水之恩鄙府上下当以涌泉报。”
她话说得直白又诚恳,谢玉娘看看她,又看看她手边的小娘子,朝她招招手。
郑晞也不怯懦,笑嘻嘻走上前去。
谢玉娘在绪三爷的指引下,没在修炼上少下功夫,年纪轻轻已至金丹,在三千年传承的绪家也是数得出手的年轻英杰。
她甫一出手,便探出了些许问题,废了半身修为,勉强巩固住这小娘子一身阳气,不至于再轻易倾颓。
韦雨金看她满头大汗,又见郑晞面色愈发红润好转,心中大喜,理所当然承了这滔天的大恩情。
谢玉娘收手后,又将绪乐湛往身前拉,郑重其事对着韦雨金道:“小儿绪乐湛,家中行五,一向耿言敏行,勤勉知礼。承蒙不弃,便劳烦贵府多加照看。”又低头对着绪乐湛,“五郎,你可愿暂住郑府……”
绪乐湛闻声抬头,他不理解为何娘亲要这样将他交与人家。
却又见谢玉娘面容戚戚,是他今日之前从未见过的神色,对他又道:“我儿可愿等我,待我为你父报仇雪恨,再来接你回家。”
绪乐湛恍然发现,他方才对阿娘说的那句“阿娘还有我”,除却一句空口白话,却是一分助力都给不到她。
她要丢下他……
“阿娘……”
谢玉娘心中愧怍,蹲下身来,与他平视,一字一句又问:“你可愿等一等阿娘?”
绪乐湛垂下头,认命般拱手行礼,“敢不从命。”
谢玉娘不敢再看他,快速转身离去,脚踩一柄三尺长剑飞向高空,飘逸的身影只在原地留下一阵风。
碧熹站在远处房屋檐角,遥遥看向它看护长大的青稚小公子,只见他久久不敢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