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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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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韦雨金这一刹那几乎不知从何说起,她没见过七八岁小儿发狠逞凶,更没见过发狠逞凶后,忽然就这样的。
“小郎君,莫恼,我都听见了,”郑晞软软说道:“他们杀你阿爷在先,意图……”
“别说!”绪乐湛忽然崩溃大喊。
“东梧山绪家三千年君子立命,正身以德、以形、以容,世代传承。族中祖祠二丈青石上刻满了先人训诂,无一不强调‘君子知命’。我,我都牢牢记着的。”
而自己当真只是因仗义出手的郑家主仆才愤而出手吗?
也许在他们说出阿爷死讯时,怒火就已烧掉了他脑中绪家多年的训诂戒言。
一时之间,愧怍不安、伤感迷茫也许还有其他的什么,都混在一起一并将他整个淹没。
在场反而是年纪最小的郑晞目无不措。
韦雨金此时又惑又悔——她出身行伍世家,连带阿晞都吃力,更少见七八岁小儿懦弱。于是先诱哄着将小娘子带回安置。随后带着几个亲信出来,便见这满地尸首不翼而飞,而逞凶痕迹也去了十之七八,此地空无一人……
“这小子,倒是不像看起来那般柔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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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乐湛彻夜未眠。待到天亮,形如枯槁般在镇上兜兜转转,着意接触之下发现那些个驼峰鹰钩鼻的本地人果然鲜少会说中原官话,只能认命一般在行脚商队里继续帮工着。
郑晞依旧白日里跟着管家姑姑出来放风。
每次来回,都是一行人浩浩荡荡,欢声笑语。
绪乐湛远远看着郑家一行人靠来,他就躲去后营。
特地来了两回,郑晞找不着人,跺着脚丫气急了。她心里将那个小郎君当作自己人,没想人家却不乐意搭理他。
韦雨金只能去哄她:“小郎君有要事忙,不好好做活,可吃不上饭。”
“那……让他去我们家,我养他,他不就不必做活讨生了。就像前边拐角处那家的郎君。”
婢女们忙解释:“那家郎君是上门婿,小娘子哟,可不兴胡说。”
童言稚语将周围一片逗了乐,连韦雨金也没想到,她小小年纪,还有这样的心思。
郑晞见众人笑,一时不知所措,无处辩驳,只能讪讪地将手中奶糕递去给陈大当家托为转交。
“我的吃食分他些,让他下次跟我玩吧。”
陈大当家欣然受命,在后方营帐找到默默做事的绪乐湛,将手中物件递了出去,道:
“谢小五,这是郑家小娘子让我交予你。”
绪乐湛收下,却不言语。
陈大当家在他身边坐下。
他也发现了,这两日里这小郎君与第一日截然不同。第一日初见,谢小五虽然羞怯多礼,但实在算不上寡言。反而是这两日忽然寡言少语,拒人千里。
他心里琢磨着,怕是谢小五与家里闹了意见,不然这两日也不至于问到爷娘就讷言。
“小儿心性,与爷娘多有相左是正常……”
“谢大当家好意,”绪乐湛快速打断话头,“为子报德,莫敢悖逆。【1】小子谨记爷娘恩情,不敢相左。”
“哈!”
陈大当家干干一笑,没想着自己七老八十了,竟然被毛头小子念了一通《劝孝歌》,顿时讪讪然。
绪乐湛也恍然悟到自己语气不合宜,忙起身对着陈大当家行大礼,道:“小子方才口出狂言,是为不敬,请大当家责罚。”
“瞎说。哪有什么不敬。”
大当家将他扯回,按在一边坐下,“你着实不必如此言重、多礼,哎。”
其实大当家的也是看这小郎君肤白发褐、眸色异常、扮相清贵,留他是有意探底。但现如今给贵客郑家交了订货,又采买得相差不离,已是准备离去的时候。
想到回去一路,他叹口气:“中州如今还乱,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太平日子,幸好往这边有镇国大将军麾下坐镇朝城。”
早年明宗帝悍然不动,便可吓退四方宵小。但三年多前,厉王引异士作乱又兵变宫闱,明宗帝在兵变中崩天后,十来岁的少年新帝镇不住魑魅魍魉,中原便开始乱了。
他心底猜测小郎君家中遇到了些变故,怕就是因这乱世。如今看他消沉,便实在不好多问,只好低声与他说:“你若想跟我走,明日一早还来这里,我带你往南边走,没人识得你。”
小郎君低头笑了笑,道:“大当家不必忧心,我明日归家便是,我……”
若真是单纯离家出走,哪至如此——郑小娘子每次来,他虽避开,可他拿着她给的吃食,却比拿工钱更喜形于色。
陈大当家见他执着,不再多说,只把今日工钱结了。告别前又拿出个面饼,说是午食剩的,一并赠予。
次日近午,小郎君再来时,果然没再见行脚商队的营帐。
正当失落时,便听到阿晞的小奶音远远过来,“小郎君。”
阿晞是个好动的性子,说话也一点不像三四岁的孩子,但奈何体弱,跑了两步到他面前来,就已经气喘吁吁了。
绪乐湛后退了两步,但禁不住小娘子就要不管不顾往他怀里撞。
他忙伸手去扶住她,磕磕绊绊问道:“郑小娘子怎么来了,可是昨日落了什么?”
“我是来找你的,她们都说,你跟着行队走了,我不信。你跟他们长得都不像,不像是一道的。”
阿晞仰起头看他,说话慢慢的,但语气很是笃定。
几个婢女姑姑跟上来,轻轻地笑:“好看的小郎君定然是不一般的。”
他却只是看着郑晞,蹲下身对她低声说:“我不好看的,我卑鄙、下作,是小人。”
她初遇他那日,就见了他最逞凶斗狠的模样,他从不知道自己原来也能这样,更是在众星拱月的她面前自惭形愧。
郑晞眼睛一眨,泫然流涕,吓得他赶紧凑去握她手,“我不是在对你说重话,我在骂我自己,别哭啊……”
“你不喜欢阿晞是不是?”
“没有,不是,怎会……”
绪乐湛头疼欲裂,抬头去看她身后的婢女姑姑们,她们左顾右盼却无一上前,他更是慌张。
“小娘子莫哭,我……你想做什么,你说就是。”
他无奈,学着前两日姑姑哄她的模样,伸手去盘她后脑勺。
郑晞抽抽鼻,眼泪一下就憋回去,被逗得发出咯咯的笑声,胡乱去抓他手腕。变脸之快,让人瞠目结舌。
他呆了呆,问:“郑小娘子来找我是做甚?”
“小郎君好看,我欢喜,想跟你一道。”说着,她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桂花糖,就要给他塞。
她似乎是怕他拒收,从他环绕下挣出,退了两步。
婢女们见状赶紧围上,一个安抚着郑晞,一个对绪乐湛哄道:
“小郎君,这是我家小娘子一点小小心意,昨日从我家郎君处得了这把糖,就一颗没舍得吃,就惦记您呢。求您也疼我家小娘子,莫负了她一点心意才好。”
婢女温言软语,将他也当幼童来哄。
这要是在绪家,是万万不可能的,绪家小郎君三岁识礼,五岁修行,端恪君子。哪里有这种……
“喏,”绪乐湛听到自己说:“谢姐姐提点,也谢……小娘子善意。”
郑晞从婢女环绕处探出头,粉桃般的脸面上是春意明媚,一笑眼里就盛满星光。
“那小郎君可愿跟我做朋友?”
绪乐湛苦笑,“承蒙小娘子不弃。”
后方远远的街道边,韦雨金陪同着郑家老管家正盯着他们。
郑家老管家是跟郑家前几年迁来云雪镇的,再之前也是大兴皇城里出入的,有几分眼力。他远远看着那眉高眼圆的小郎君与自家小娘子打闹,不由噙起笑容,道:
“你说得不错,这小郎君眉眼开阔,肤白发褐,瞳孔若如你所说墨中透绿,如此明媚长相保不齐真是罗刹血统。十年前明宗帝平定八方十四国,万邦来朝,那会许多北边大族都把纳娶罗刹女当作表彰。如此看,这小郎君怕也不是什么普通来历。”
“正是这理。”韦雨金点头,“只是小娘子童心懵懂,心中喜恶胜于是非,只能由我等多加照看。”
郑老管家点点头,道:“这小郎君我也认脸了,姑姑今日不是还要往福庵去礼佛吗,不如早些去。这两日我照看着小娘子就可。”
韦雨金笑着看向那街道尽头的雪峰,道:“是,东西都备齐了,车马在镇口等着我呢。总管,那我先行告退了。”
郑老管家微微颔首送韦雨金转身离去。
郑老管家是郑家的老人,虽是老人,但主人家的事很多是不可置喙的。
譬如,这个一心只围着小娘子转悠,却连郎君和大娘子都要礼敬三分的管事姑姑。
又譬如,每次换季韦雨金都奉命携带辎重去山里福庵礼佛这件事。
这福庵说来也是奇怪,前两年朝城贵族突然就来派人修建。听闻修好后送了个贵女来修行,也不知是犯了个什么错,以至于发落到这样的地方来。
那方郑晞已缠上那位谢小郎君在玩闹。
小娘子送糖时还很大方,得逞后转眼就吝啬了,缠着小郎君说这糖是新送来的,自己还没尝过,也要吃。
小郎君感动得一塌涂地,毕竟在他从小的环境中,这般尽图欢心的零嘴不多,而这般有颗糖也记挂着要与他分享的只剩碧熹一个。
这一把糖没能让人甜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