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阙》戒糖周

6、病着

　　戈基首领与姚恒在兵刃出鞘的前一刹那达成了共识。
　　饶是凶猛好斗如戈基之主，也在出手前意识到，他很可能无法战胜这位比自己年轻上许多的汉人将军。
　　何况这桩交易诚意十足，利益丰厚，若是能赶走西羌人重新独占草原和水源，今年冬天的储备就不用再发愁了。
　　没有拒绝的理由。
　　姚恒心中欣喜但面上尽量不露声色，与戈基首领行礼告别后，赶在天擦亮之前策马回营。
　　部署皆已事先商定，余下所需，便是守株待兔。

　　这几日营中气氛稍稍缓和，但姚恒吩咐了，不许绝对的放松，一旦西羌有所动作，必须抢占先机，一击制敌。
　　不过陈响才不管那么多，这满营里虽说没人瞧得起他，但也没人能约束他，上次庆功雍王也特派了人送了吃穿补贴，一应是雍州最好的规制了。
　　但陈响还是病恹恹，一病什么胃口都没有，再好的食材也是糟蹋了。
　　拭月急得在帐前跟梁逍抹眼泪：“方才好不容易喂下去的粥又吐了，除了汤药，这三日吃下去的竟只有两块柿子糖，若是这样下去铁打的人也熬不住啊何况殿下......”
　　梁逍也皱眉：“桓太医的新药方已寄来了，可现在抓不齐药材，药效也不甚好，殿下本就水土不服，再这样折腾下去，别说守到跟着姚小将军凯旋，恐怕是要和那日谷德基比比命长......”
　　“你再胡说！”拭月那帕子直接摔在了梁逍脸上，喊道，“殿下不会有事的！”
　　“别闹了，眼下实在不是时候。”擦星掀帘出来，秀眉紧锁，“殿下发起高热了。梁大人，烦你速速去请军医！”

　　宫门紧锁，阴冷昏暗，外面风雪呼呼作响，拍得窗门不住作响。
　　他怕极了。
　　想拿油灯，够不着，只能摸黑一点点在地上爬。
　　不能吵醒姑姑，否则又要挨她斥骂，又要被那细细的指甲掐得痛极了......
　　可是真的好饿啊，晚饭姑姑不许他吃，说他太胖了像地里的野猪，不会被父皇母后喜欢，所以要少吃饭，才不会长那么胖。
　　他记得桌上有茶水，哪怕喝一口茶也好......
　　终于摸到了桌椅，他慢慢起身，此时突然有一阵强烈的风打在窗上，吓得他失手推翻了茶盏，在黑夜里清脆的喀啦声显得格外响亮，隔间外那个黑影从床上爬起，狠狠拉开了屏风，一步一步逼近了来......

　　陈响猛地惊醒。
　　脚步声仿佛还在耳边，但眼前赫然是他的营帐，床边还有一个他梦里想见又见不到的人。
　　“殿下？”姚恒凑上前，撞见陈响满眼惊惶。
　　陈响扭头看他，一言不发，但姚恒分明从那双鹿似的眼睛里读出了委屈和埋怨。
　　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姚恒莫名感觉自己仿佛亏欠眼前这人许多，摸了摸鼻子，重新说道：
　　“咳.....殿下没事儿吧？听闻殿下身体抱恙......”
　　陈响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快速恢复清醒，想开口说没事，但喉咙里发出的嘶哑声音连他自己都听不出是什么。
　　擦星端着茶水进来，看见陈响睁了眼，连忙朝帘外喊了一声：“殿下醒了，快请曹大人再诊诊脉！”
　　军医曹大人已是年近古稀，颤巍巍给陈响号了脉，横眉竖眼了好半晌才拱手道：
　　“殿下高热已退了不少，只是寒症仍未痊愈，气血仍旧亏虚，急需静养。先前开的方子仍可吃着，只待卑职再添几味药......”
　　“有劳。”陈响点点头，再一抬手擦星便带草军医去添补药方了。
　　“殿下若有需要，尽可开口。”姚恒道。
　　“将军有心了，先谢过将军。”陈响只把眼睛向地下看，淡淡道，“没甚打紧的，自小就是这个废人样子，叫将军看笑话了。”
　　看来是还在生气。
　　这气鼓鼓又眼睛红红的样子，还有点像只小狐狸。
　　姚恒摸了摸鼻子，想想兄长信中所写，又想想之前自己所言所为，便再次开口道：
　　“西北西南边地，末将不同于兄长，是待惯了此等穷山恶水的粗人一个，也不通京都正经世家规矩，先前说话没确是失了礼数分寸，上回道歉匆匆忙忙诚意不够，末将还愿再负荆请罪。殿下金尊玉贵大人大量，如今又在病中，应当放宽心胸，少思忧虑，莫要与我计较才是。”
　　小狐狸睁圆了眼睛，过了一会才轻轻哼了一声：
　　“既如此，恕你无罪。”
　　姚恒假装没看见他左手下被捏得皱巴巴的锦被。
　　想也是，这位殿下千娇万宠体弱多病，便和小孩子一样，何苦和小孩子计较太多？好生哄着便是了。

　　姚恒走后，陈响慢慢坐起身来。
　　方才的心悸还未完全缓过去，一想到那所漆黑的宫室，他连骨头都是冷的。
　　算了，不必再想。
　　往事既不可追，已化成灰的人亦无需再挂念了。
　　倒不如担心担心自己。就这副身子骨，再病重些只怕是要过去了，到时候别还连累了表哥......
　　不如把奉卿给我那药拿来吃了，这命还是得吊着......
　　陈响身上还有些低热，一费神便开始头晕，想着想着竟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是夜。
　　姚恒与陈、刘二位副将商议应敌之策，主帐内灯火通明，油灯都已换了一轮，三人仍围在沙盘周围，捋须皱眉。
　　“我们与戈基人联手将日谷德基逼上了山，如今他们应当已经弹尽粮绝，为何仍然毫无动静？”
　　“确实蹊跷。按我们对日谷德基的了解，他本就性格火爆，如何受得了一直畏缩躲避，早该下山与我们决一死战了才对。”
　　“也许他是迫于困境，或是受了指示，才坚守不出。”姚恒缓缓道，“这鹰锄山易守难攻，若日谷德基天长日久地躲在山上，我们确实也奈何他不得。”
　　“但他要如何带着数万将士长居山头？”陈副将百思不得其解，“就算可以猎食山中野味，但也非长久之计啊。”
　　“他奶奶的，干脆我们便一鼓作气攻上山，将那西羌的残兵败将一网打尽！”刘副将是个沉不住气的，当下便怒起来，拍桌骂道。
　　“二位莫急。”姚恒安抚住刘副将，思来想去，忽然起身出帐。
　　“哎，将军去哪？”
　　陈刘二位连忙跟上，只见姚恒站在主帐外的空地高处，抬头看了许久漆黑的夜空。
　　“将军，在看什么哪？”
　　刘副将远远呼喊，姚恒挥挥手示意他噤声，继续仰头看天。

　　原野上的夜幕辽阔低垂，仿佛伸手可触，乍看漆黑的天空，注视久了便会发现是深邃暗沉的蓝色，姚恒看着藏在缭绕云雾后那一轮朦胧的圆月，之后回头对陈刘两位副将道：“若是有天时相助，想来日谷德基在那乌龟壳子里也住不了几日了。”
　　“夜已深了，二位将军早回帐中吧，定要好生休息才行。”姚恒到，“川泉，送二位将军回去。”
　　“是。”川泉颔首躬身，“二位将军请。”
　　“将军也尽早歇息，末将告退。”
　　“末将告退。”
　　虽然还未完全明白姚恒所言之意，但天色确实已晚，陈刘二位便依言告退了。

　　姚恒踱步回帐，刚倒了壶茶准备洗漱休息，就见峰石匆匆掀帘进帐：
　　“将军！六殿下又发起热来了，那边说......殿下想吃酒酿小圆子。”
　　“这......”姚恒皱起眉来，“大半夜的，上哪给他找那小圆子去？”
　　说起来，酒酿小圆子是江南吃食，莫说姚恒一个北方人不曾吃过，他久居边地怕是见也未曾见过。
　　“王爷病着呢，那边的拭月姑娘是说吃不着今日怕是睡不下，本来身子就不好，再一病一熬一气，有个好歹就......”峰石越说声音越小，“咳，拭月姑娘说，就来和将军拼了这条命。”
　　姚恒简直头大了，怎么这意思是要赖上他了不成？
　　他自不可能由着一位女子来与他拼命，这尊贵的六殿下也是半点怠慢不得，姚恒只能认命，前往监军六殿下所在的营帐。

　　峰石是个话多的，一路上念叨不止，又是说六殿下一咳嗽人跟纸片似的要碎了，又是说拭月姑娘担心得哭天抹地，又是说曹军医医术不甚高明连殿下风寒发热也治不利索，听得姚恒心烦，当即甩开他一路前去，临到帐前看见另一位端庄的擦星姑娘侯在外头，见姚恒来了便福身行礼，道：“劳烦将军今日又跑一趟，惭愧得很。”
　　“不必多礼，殿下怠慢不得。”
　　“本不该麻烦将军过头，可殿下白日里睡着以后便一直梦魇着，半醒不醒的，方才醒了一回，哄了半日也只说出两句话，一是想见将军，二是想吃酒酿小圆子。”擦星道，“将军莫怪，殿下给陛下与皇后娘娘宠坏了，每每病了都要吃甜的，否则就不肯吃药。眼下又发起热来，只能顺着哄着。”
　　“可这夜半边地，要上哪给殿下弄来这玩意？难不成要我现在去做？”
　　姚恒着实犯愁起来。
　　擦星失笑：“失礼了，是拭月一时情急乱传话了，怎么敢让将军下庖厨。梁大人已拿了糯米冰糖做去了，这会看着殿下马上要醒，一会只求将军进去劝劝殿下喝药便可。”
　　但是，金尊玉贵的六殿下，从小给当今陛下与皇后娘娘千疼万宠出来的，放眼神州也没人敢招惹的京都小霸王，天不怕地不怕，只一怕高，二怕苦。
　　偏他身体不好，每每病了要喝汤灌药，都会闹得满宫不宁，神鬼遭殃。
　　姚恒听了擦星讲的“六殿下八岁时不肯喝药大闹长坤宫”与“陛下为哄六殿下喝药手臂被抓伤”的故事，剑眉都拧在一处，表情分外凝重。
　　看来要劝殿下吃药，实非易事。
　　拭月把一碗药和一碗酒酿小圆子放在托盘上，双手交给姚小将军，目光殷切。
　　“拜托将军了。”

作者有话说

　　抱歉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