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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严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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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这话什么意思?”
陈响听见自己的声音没了往日的疏懒从容。
“殿下不明白?”姚恒眼神漠然,“殿下前有永福筵上仗义执言,后又千里迢迢跑来雍州。明明百般不情愿,在路上游山玩水、拖延磨蹭,进了军营却第一时间便向末将示好。末将惶恐,是资历浅如蜉蝣的末将招来殿下这般器重,还是靖远侯府及家父生前功勋值得殿下如此心思?”
“你......”陈响忽然觉得很冷,像是边地的寒冬没打招呼就呼啸而至,周身都被寒气裹住了,“你什么意思?”
“殿下不明白?”姚恒嘲讽一笑,“听闻六殿下最是金尊玉贵,想必这些日子安守在营已是十分委屈殿下了。”
“不过,若殿下不愿再忍受这西境艰苦,现下便可回京都去,末将自当上书请罪领罚。”
“姚恒!”陈响慢慢红了眼眶,语气忍不住带了一丝颤抖,“你......凭什么这样说我!”
姚恒自然看不见陈响的表情,只当他的失态是被揭穿后的恼羞成怒。
他退开几步与陈响拉开距离,语气淡漠无波澜:“殿下若无事便离开吧。末将还要上书陛下细述战事始末,恕无余暇陪伴。”
陈响钉在原地,看着姚恒坐回案前磨墨润笔开始写奏折,好半晌才能动一动手脚。
然后,他猛地转身抓过擦星手里的食盒,用力砸到姚恒书案上。
红褐色的汤汁立刻四下飞溅,整个书案瞬间浸湿得不成样子,连陈响自己的帷帽、姚恒的衣襟都溅上了斑斑点点。
他偏过头,咬着唇,强行把眼泪憋回去,深呼吸平复情绪,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对姚恒道:
“一番好意,不想被将军曲解成叵测居心。原本我只是钦慕将军英武骁勇,感念您忠心热血为国为民,却不想耿介磊落如姚将军也是这样,不问缘由便由城府心计考虑来肆意揣测他人。”
“是我唐突,既讨了将军嫌恶,那便不作打扰了。”
陈响说完,转身离去。
留下姚恒还忍着溅湿了的衣衫,面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动。
眼下天气愈冷,已然入了冬。
陈响长到十九岁,还从未经历过这样来势汹汹的冬天。
且不说京都气候根本不及西境寒冷,皇宫里也是长年累月地烧着地龙,更别说他养在皇后尹氏膝下,自小锦衣玉食被捧着长大,早就忘了暑热与严寒是何等苦难。
因夺回了黑水及西岸的大片领土,西北营已迁至鹰锄山脚下的一座小镇乌赫附近。
因陈羌战事,这小镇里能跑的人家早就跑光了,跑不掉的也被西羌军屠杀近绝,因此镇上荒凉残败、人烟极罕,几乎是空镇一座,除了被西羌军留下命干活的几个汉子便不剩什么人了。
梁逍已从雍都回来了西北营,在雍王帮助下请到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郎中来,据说已是雍州最有名的杏林了。
天太冷,陈响有些受冻,因此加重了咳疾,常常说不上几句话就要嗽上几声,若一着急那更是止不住了,弓着腰猛烈地边嗽边抖,单薄的身躯像是遭风雨摧败的一片枯叶。
那老郎中给陈响搭了脉后便愁眉不展,行了礼恭敬道:
“草民无能。殿□□质特殊,根骨岂止柔弱,还隐隐......有中毒之迹象。这病理复杂,草民不敢妄下药剂,只能先开些温和调理的药方,殿下吃着能缓解一二。”
听到“中毒”时帐内的几个人都是一惊。除了陈响还是倚着软榻,连眼皮都没掀开过。
陈响本也没指望过他这连医仙沈子陶都诊不准的破身子能叫雍州这么一位老郎中看好,能开药缓解调理已是很好了,听完他说便懒懒地道了谢赐了赏,打发他回雍都去了。
擦星拿了西域进贡的织花绒毯给陈响盖了腿,轻轻道:
“来之前桓太医便千叮万嘱,殿下如今只能好好将养着,切不可太费神了。”
“在这鸟不拉屎的地界还能费什么神?”陈响没好气道,“说起来,阿彧迟迟没有回信来,怎么那么慢?”
“许是还未找出能治愈殿下的方子,桓太医不想让您失望。”擦星劝慰道,“其实在京都时您也不至于如此虚弱,想来还是西境是太穷山恶水了些......”
“不会失望了。”陈响喝了口茶,语气平淡,就好像在说“这西北营里的饭一如既往地难吃”一样,“我从没想过要这破烂身子能长命百岁。只要能达成所愿,即刻死掉也没什么。”
“殿下......”擦星听得难受,觉出他话里有话,可是看他神情恹恹,又不敢多言,只能把嘴边的劝慰之语咽了回去。
主帐。
几位将领围在沙盘周围,讨论着接下应如何行动。
身材稍短但沉稳可靠的符校尉道:
“这几日日谷德基躲在山中不出,我们也奈何他不得。”
罗副将则看法积极,立刻便接话道:
“但他们在山上,供给不足,想来只需我们多围上几日,他们粮草耗尽,便只能束手就擒了!”
“日谷德基不会束手就擒。”姚恒摇摇头,“我们虽能困住他们,但他们比我们更熟悉西境,更懂得如何利用接下来的天时及地利来反击。”
“我们必须抓住这次小胜后的先机。”他用手指在沙盘中划出一条线,连接了鹰锄山和不远处的草原、峡谷,“若能从这里斩断西羌军的退路,便可将他们一网打尽。”
“将军的意思是,那草原上的土著戈基人?”符校尉低呼,“将军妙计!若我们能拉拢戈基人,剿灭西羌便指日可待了!”
“戈基人与西羌龃龉已久,且这一任的部落首领野心不小。”姚恒道,“戈基人虽身材短小,但健壮精悍,最重要的是,他们才是最熟悉雍州界外之地的人。”
“那将军预备如何拉拢他们?”罗副将疑惑道,“戈基人既是土著,想必很难信任外来者......他们部落不大,我朝也未曾发兵征服过他们。”
“传令下去,选几个平易近人能说会道的,随我游说戈基人。”姚恒仔细思量后拍板,“我们再围日谷德基三日。若三日后他仍未有动静,就去寻戈基人谈盟约。”
京都,皇宫。
鼎元帝下了朝,忽然觉得一身疲倦,坐在椅上阖目养神,久久无力动弹,实在是这些日子心力交瘁了。
太子意外遇刺后,他大病一场,好在朝中有几位肱股之臣尽心尽力,才算没有乱了套。
大太监曲公公自小就服侍鼎元,最是了解他的心思,一看陛下深思倦怠,便轻声提议:
“陛下近些日子太操劳了些,这身体才好没多久便又日日上朝,不如今日便少看些折子,去后宫坐坐,歇上一歇?”
“朕没精神,算了吧。”鼎元摇摇头,但是过了一会又睁开眼,道,“算了,皇后病中都还未痊愈,朕去长坤宫看看她吧。”
鼎元帝与皇后尹氏乃是结发夫妻,从少年相伴至今。
皇后出身书香世家尹氏,知书达礼,仁德宽厚,虽威严不足,但温柔谦和,治理后宫一向宽和。又生育有先太子陈啸、三皇子陈吟与寿平公主陈文若,养在她膝下的还有六皇子陈响,几十年来劳苦功高。
鼎元帝对尹皇后虽谈不上宠爱,但深谙后宫和谐之要性,加上皇后确实贤德纯良,治理后宫宽慰臣下堪称模范,对她从来都是敬重和关心的。
就在九月末,永福大宴后不久,滞留京都的西羌使团暗中潜入东宫刺杀先太子未遂,西羌撕毁盟约,出兵进犯大陈边界。先太子乃嫡长子,被立储多年,聪慧仁德,深得鼎元爱重,鼎元帝当下便勃然大怒,要出兵讨伐西羌。可还未待大陈点兵,西羌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撕毁盟约发兵二十万进犯大陈边境。先太子请求亲征雪仇,鼎元准允,可还在行军去往陈羌之界的路上,先太子便再次遇刺,不治身亡。
消息传回京都,陛下与皇后痛极悲极,双双病倒。鼎元帝到底身体健朗,休养了半月便逐渐好转,但皇后身体弱些,便仍在卧床还未痊愈。
长坤宫。
鼎元帝在门口下了辇便嘱咐门口侍卫不必通报,以免扰了皇后休息。
“皇后本就在病中,莫吵她了。”
“是。”
“曲虹,拿来的那盒金丝燕窝直接送去长坤宫小厨房炖了再送来。”鼎元吩咐着,已入了内殿。
尹皇后倚在榻上,并没睡着,见鼎元帝来了便要下床行礼,被鼎元扶了一把,扶回了榻上。
“陛下怎么来了?国事这样繁忙,臣妾这儿并无大碍,您就不必......咳咳......”
尹皇后说着气还有些不顺,又咳了起来。
“无妨。”鼎元帝一抬手示意侍女给皇后顺气,按着眉心道,“啸儿走后......皇后一直病着不好,朕也不放心,只是来看看你。”
“孙太医日日都来,臣妾只是身子弱,拖着好得慢些罢了,陛下万不可替臣妾操心而误了政事......”尹皇后慢慢地道,“只是也担心响儿......雍州荒冷,响儿这身体怕是吃不消......”
“朕也不想他去。”鼎元无奈道,“可他偏要去受这一遭罪,朕也劝过,拦不住。”
“这孩子从小就倔,真是儿女债,咳咳......”尹皇后说到陈响,脸上有了一丝笑意,“偏偏臣妾与陛下都拿他没办法。”
鼎元帝也摇头苦笑。
堂堂大陈帝后,便也就只是在谈论六皇子陈响时,才会露出这样如同寻常布衣父母忧心儿女时一样的神色了。
“好在喻儿也在,总归能照应着他些。”
尹皇后想到两个儿子,气色似乎也好了些,娴静的脸上有了些光彩,没那么灰沉苍白了。
鼎元帝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没有答话。
“陛下?”
尹皇后疑惑地抬头望了他一眼。
还未待鼎元做出些什么反应,门口便通传道燕窝已炖好了,是否要送进来。
鼎元帝挥手示意宫女端进来,先服侍着尹皇后服下。
“皇后好好养着吧。”鼎元帝沉默了半晌才道,“不必过于忧虑响儿。姚恒肖其父,带兵打仗有一套,对阵西羌不会落了下风。”
“是呢,臣妾听闻姚小将军又打了胜仗,想必是能为啸儿、报仇雪恨....咳!”尹皇后道 ,
“也能、保护好响儿的,咳咳。”
“皇后好好静养着吧,无须费神操劳。”鼎元帝抚了抚尹皇后的肩头,起身道,“朕回勤政殿了。”
“恭送陛下。”
是夜。
勤政殿。
曲虹公公进来叩头道:
“陛下,祥含宫萃华姑姑来了,说今日太后娘娘亲自炖的枸杞乌鸡甚好,请您过去一同尝尝。”
鼎元帝丢下手中的朱笔,起身道:
“摆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