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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高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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鮀城一间别墅里,一位身姿高挑,容貌姣好的女人抱着手臂,站在落地窗前,出神地望着远方,眼睛里有种,非常悲哀的东西。她身后茶几上是几页信纸,风拂过,落到了地毯上。
夏日骄阳浇在树梢上发烫,蝉鸣阵阵,聒噪不已。
“还有最后一点,不准去图书馆借书,哪来那么多闲工夫读那些书?先把课内的书读读好!”
她叫苏慧,是他们的班主任。看上去约三十多岁,颧骨很高,脸庞显然是常年没有用心保养过,亦没有经常化妆,皮肤黄而松弛。说罢这句话,她抬了眼镜,目光凌厉,很是刻薄的样子。
高中报道的第一天,班主任的“嘱托”就在冯蘅心中渲染出灰暗的底色。
原来,在高中,去图书馆借书都是有罪的。
因为学校离家远,冯蘅选择了住宿。
她和妈妈一起收拾行李,妈妈不时叮嘱她几句,要与同学处理好关系,少说话,多做事。
待收拾完毕,妈妈洗了手,说道:“老规矩,开学洗剪吹给你做全套~”
冯蘅妈妈陈贞经营着一家理发店,父亲是货运司机,她在家中还是与陈贞相处得多。
陈贞手法娴熟,在揉洗头发时也会给她按摩头皮,很放松很舒服。冯蘅打小就喜欢让妈妈给她洗头,但也因过于娴熟,往往还没等她完全沉浸在那种舒适里,头就洗完了。
她坐到椅子上,陈贞抖起一块宽布,围住她身子。
陈贞先把她头发吹干。傍晚暖黄的阳光穿过屋子,吹风机呼呼作响,像光的声音。
她将冯蘅长长的头发梳通,拿着剪刀,柔声问道:“宝贝,剪什么发型呀?”
冯蘅想了想,说道:“及肩的长度,能扎麻花辫就行。高中我想扎双麻花。”
陈贞笑笑,手上剪刀翻飞:“好,你扎双麻花也好看。初中时候你让我给你编一股的蝎子辫,现在换发型啦?”
“嗯,长大了,都得换换。”
冯蘅思及初中时的率性无忧,又想到即将面对的苏慧和处处透露着死气的学校,忍不住叹了口气。
陈贞敲了下她的脑袋,说道:“小小年纪叹什么气呀!到学校了呢,就好好学习,有空余时间,就看看课外书,手机给你了,但要少玩。妈妈不在你身边,你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记住没有?”陈贞又敲下她脑袋。
冯蘅吃痛求饶:“记住啦记住啦,妈妈轻点。”
陈贞将最后一束头发修剪完毕,用海绵掸去散乱的发丝,又用梳子把冯蘅头发梳顺,然后分股,手指与发丝交错,不一会儿便把双麻花编好。
冯蘅看着镜中的自己,双麻花,额前些许刘海,让本来有些英气的面容柔和下来。
她握住妈妈搭在肩上的手。
希望,会有一个好开始。
这个开始,始于5:40。
早晨5:40左右起床、穿衣、叠被、洗漱;6:00到自习教室早自习40分钟后才能去吃早饭。宿舍楼食堂与高一教学楼正常步伐大约要走十分钟,然而7:00又必须到达班级开始晨读,留给早餐排队和吃饭的时间只有十分钟。
课间休息十分钟,大课间做早操十五分钟。如果没有体育课,那全天的休息差不多就是一百分钟,还得算上午自习四十分钟结束后的半小时午睡时间。
下午17:45放学,走读生晚自习到八点,住宿生到九点半。而十点钟又必须熄灯上床,宿管会来查寝。
对了,周六下午学校还悄摸摸地组织了补习,补到五点。
和外界唯一的交流几乎就是手机,而手机,一看到就没收是天经地义的准则。
所有时间与空间都卡的死死的,十五六岁的少年们像批量生产的木偶一样,被无形的线提拽着到规定位置做同样的动作。
冯蘅生平第一次痛恨自己不够聪颖,不够会考试,来到秣陵七中,这个二流学校。
一流学校掐尖,有最好最聪明的学生,无须顾虑升学率,制度上自然更开放开明,所谓鼓励学生个性,主张素质教育,培养全面发展的人。学校下午五点便放学,没有晚自习,让学生有更多属于自己的时间。
二流学校挑选着那些智力平平,但足够刻苦的学生,为了提高升学率,为了拽着更多学生上一本,制度上近乎军事化管理,引进“县中模式”,题海战术、高压竞争、班级滚动,三年里不敢让学生丝毫松懈。
夏无力,秋乏,夏秋之交易犯困。
冯蘅的脑袋一点一点,节奏恰如此时齐声朗读的英语短句。
她正要一头栽到课桌上,突然同桌晃晃她手臂,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有人用书敲了下她的头,她瞬间清醒,抬头看去——
苏慧。
“下课到我办公室去。”
苏慧丢下这句话,目不斜视地走到教室前,将英语课本往讲台上一摔,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扫视全班,不说话。
整整三分钟,鸦雀无声。
而后,她才将课本拿起来,继续勾画句子,分析语法。
冯蘅看着她杀鸡儆猴的做派,低下头,忍不住笑了起来。
老师办公室布置得很有烟火气,绿植、多肉、摆件、微波炉,甚至有些温馨的感觉。
然而,苏慧的工位,电脑、笔筒、教案、两摞作业本。
洁白的桌面都弥漫着冷峻严肃的气息。
“上课为什么打瞌睡?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苏慧说话似不动嘴唇,从牙缝里飘出字来,语气又出奇冰冷。
“看书。”
“什么书?”
“《罪与罚》。”
冯蘅直对上她的厚重镜片后严厉的眼神,毫无惧色。
“是语文课要求的书吗?好像不是吧?你今天单词默写过关没有?我记得好像没过的人里有你。你呀,还是先把课内的东西学学好,那些东西,高考后有的是时间看。我儿子才三年级,我都不让他看电视了,你是高中生了,要高考的人了,长点心吧!”
冯蘅的目光落到她草绿色的连衣裙上。绿色的饱和度很高,像一片茁壮成长的草坪。领口周围一圈银色的水钻,做成了几朵小花,花团锦簇,银光闪闪。本该是一条很有生气的裙子,奈何奈何。
“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苏慧见她走神,提高音量道。
冯蘅陡然一激灵,忙忙敷衍:“嗯嗯,听到了,下次不会了,会把更多精力放在学习上的!谢谢老师督促!”
苏慧上下打量了冯蘅一眼,似是关心道:“扎双麻花早上会费时间吧,你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扎马尾辫,简简单单的就很好看。”
冯蘅闻言愣住,看向她真切建议的双眼,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只挤出一句:
“也不太费时间,谢谢老师关心。”
越是这样,冯蘅越要借书,越要读闲书。哪怕打着手电筒,哪怕在洗手间,都要读下去。
晚上十点熄灯,十点十分左右宿管查房。宿管姓杨,是个烫着小卷的三角眼女人,五十上下,身形有些不正常的瘦,两条腿“像细脚伶仃的圆规”。大家都管她叫杨二嫂。
宿舍是不许玩手机的,但大家都会偷偷带手机,夜里悄悄玩。这天晚上好巧不巧,十点零五,大家都在床上,舍友王思琳正在窗边,连接着楼下“祝您健康”大药房的微弱WIFI,杨二嫂突然打着手电筒进入,一下就发觉了王思琳手机的亮光,恶狠狠地要将她手机夺过去,责骂声尖利无比:“宿舍规定不允许玩手机!十点钟必须给我熄灯睡觉!”
“这是我的手机,你给我!给我!”王思琳用尽全力,抢着手机。
大家从床上坐起,愣愣地围观二人的争执,有人反应过来劝了句:“阿姨,你就还给她吧,她不是故意的,下次不会了。”
其余人立即随声附和:“是啊是啊,阿姨你就还给她吧。”
杨二嫂理都不理。
啪嗒,手机掉在了地上,王思琳一下没反应过来,杨二嫂蹲下身,捡起手机就揣兜里。走的时候还不忘指指点点:“在宿舍了还不安生,要手机让你家长来拿!十点钟必须给我睡觉!哪个班的这是,还抢手机,一点女孩样子都没有……”
王思琳顿时没忍住就哭了起来,宿舍几人都围上去安慰她,并且大骂杨二嫂。待她情绪平复后,大家才上床。
不应该是这样的。
所有规则都只是告诉其执行者要做什么事,却没有说怎么做,一切全凭人心。
冯蘅不发一言,拿起本书,走出宿舍。
夜里的洗手间很安静,她靠在墙角读书,间或听到水管里滴水的声音,滴答滴答,像不明原因的倒计时。偶尔有起夜的同学,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奇怪,她总会在听到脚步声时躲进隔间。
冷色灯光照进逼仄的隔间,瓷砖间纵横交错的线像是缚住人的网,冯蘅在这一刻与住在出租屋里的拉斯柯尔尼科夫达到了最大共情,她抱着书,泪盈于眶,水冲走秽物,房间充满哗啦翻腾的声响,她浑身颤栗,于是自己也淹溺在文学构造的宏大真空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