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Soyles

7、新年快乐

　　沈以灵将书扉轻合上。昏黄的灯下，映出窗外每一片雪花更显缥缈虚无。图书馆管理员催促她回去。那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人。总是喜欢在藤椅上戴着老花镜捧着书细细品读。他道：“姑娘，都六点了，大过年的，你怎么不回家呢？待在没人的学校里看书啊。“老人收拾他的物什，眼角攀上一抹笑，“我也要回去陪我孙女过年了。”
　　她起身，将书放回去，点头笑道：“大爷你小心点，雪天路滑，我陪你走一段吧。”
　　大爷挥了挥手，两人一起出了图书馆，大爷将门锁上，“不用了，快回宿舍去吧，路上小心点。”
　　目送着大爷的身影离去，沈以灵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她打开伞，独自一个人沿着小径缓缓行着。外面是热闹的、喧哗的。平日烦扰的校园，人一旦散了，便成了了无生气的地方。灰暗的教学楼衬得那烟花无比绚烂，也将她的背影衬得愈发孤独，寂寞。
　　平日里，没人不喜欢这个温文尔雅的女子，尤其是她的才貌双全，以及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淡性子。她不喜笑，爱吟诗作赋；不喜热闹，总是自己一个人自斟自酌。她踏在空旷的走廊上，脚步轻响空灵，从室外到室内，她的脸上泛起红晕，呼出的气成了白雾，青色的大衣上落了几片晶莹剔透的雪花。她轻轻抖落伞上的水渍，整了整衣服。
　　可能是书看久了，她的精神有些恍惚，她才注意到走廊上未干的水渍，沿着走廊，向别的地方延伸去。走廊上甚至还有一阵阴风扑面而来。这大年三十的，学校里除了她竟还会有其他人？
　　许是好奇，她轻阖上宿舍的大门，循着水渍走到了走廊的角落。就是在那里，她遇见了那个女人。那时，那人正仰头看着墙上的告示和通知，碎发贴在她惨白的脸颊上，衣服上有颇多的褶皱，宽大的外套里是她修长瘦弱的身体。她长得吓人，也出现得吓人。卫霜斜眼一瞥，正巧对上了沈以灵晦暗不明的眼神。
　　那人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神里看不出任何情绪，沈以灵正要开口，却被对方抢先一步地回答道：“我不是这里的。”
　　话语很残缺，但沈以灵可以意会到大概意思。那人又道：“今夜是除夕，你怎么不回去过年？偏生要在这扰我清净。”
　　沈以灵竟觉有点好笑，回道：“到底是谁打扰到谁了？小姐在这宿舍楼干什么？”
　　怎料对方不理她的话，转身便要走了。沈以灵本来就没有搭理陌生人的闲情雅致，也不理那人转身就要回寝室。可她走出没三步，卫霜就从后面拉住她衣服的下摆，在她身后道：“我本想着外面冷，便进来，没想到这人，心更冷。”
　　沈以灵只觉脊背一阵发凉，下意识反手拽住卫霜胳膊，却仿佛摸到一块冰似的，又缩回手来，嘴中还“嘶”了一声，她抬头扫了眼眼前这个女人，年龄应该比自己大，脸色也比自己苍白，说话也比自己死气沉沉。
　　“冷到你了？”那人笑道，笑得甚是好看。
　　“你要是不嫌弃的话，那就到我寝室陪我过除夕吧。”沈以灵踱步回寝室，那人便在后面跟着她。走廊上脚步声响起，万籁绝响。
　　“小姐芳名？”
　　“卫霜。卫子夫的卫，霜雪的霜。”卫霜环顾房间，沈以灵的房间布置得典雅简洁，狭小的空间显得十分宽敞。木制的书架上摆满了晦涩的古籍，书桌上还有搁下的笔和写了一半的文章。字迹隽秀，又略带柳体的劲骨。沈以灵脱下大衣，挂在衣架上，示意卫霜坐在椅子上。自己则从柜子里取出电磁炉和锅，将锅里的水烧开，又从小冰箱里取出了一些食材，似乎是要做火锅。
　　“我知道你是谁，经常听到你的名字。”卫霜依旧笑着，倚在椅子上看着沈以灵忙碌的身影。她瞥向书桌上的书——书桌上摊着一本朱光潜的散文，上面还有抄注和书摘。
　　沈以灵从柜子里取出两个酒杯和一壶酒。她将杯子用沸水烫过，打开酒塞，一股花香味就溢满了房间。卫霜扭过头来，问道：“姓沈的，这是什么酒？”
　　“我自己酿的桂花酒。”沈以灵斟了些许，将酒杯递予卫霜。“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两人举杯相碰，卫霜轻抿一口酒，只觉甜香醉人，桂香撩人。沈以灵同时将底料放入汤中，下了几片肉片和蔬菜，看着他们在沸腾的火锅里翻滚。
　　“绿蚁新醅酒，红衣小火炉。晚来天飘雪，能饮一杯无？”沈以灵饮着酒，便自顾自地吟起诗来，同时还夹了一片烫熟的肉片，往卫霜的碗里送去。
　　两人围着小桌子坐着，画面和谐自然，仿佛两人早已相识许久，其实不过是两个孤独的灵魂正好在互相安慰罢了。漂着红油的汤让肉片在自己的怀抱里翻滚着，香气，热气溢满了整个房间，生菜裹着诱人的清香，在口中绽放翠色的声响。外面雪花飘着，遇到内里的暖气凝成了水滴，结了一层霜。
　　两人吃罢，之间却没有一句交流。沈以灵洗着碗筷，卫霜随手抓起一本书看，时不时瞥一眼沈以灵，眸中的笑意愈发地深。
　　沈以灵嗜酒，也会自己酿酒；就是这么一个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女子，才会吸引卫霜的注意。然而，沈以灵身上独特的气息，是比这桂花酒更吸引卫霜的存在。
　　沈以灵洗罢，打破这份宁静道：“你应该回去了，卫小姐。”沈以灵的眼神中看不出喜怒哀嗔，总是这般毫无波澜。
　　“回哪去，我没地方可去了。”
　　沈以灵转过身来，俯视椅子上的女人，“那我便送卫小姐回去。”
　　卫霜暗惊，后知后觉沈以灵不是省油的灯。当沈以灵摇起驱魂铃时，卫霜只觉头痛欲裂。她抱住头逐渐跪在地上，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难怪，你明知我是鬼，还请我吃饭喝酒！”
　　沈以灵停下摇动，任卫霜骂着自己，听得那人恶狠狠道：“我现在就算走了，以后也不会放过你！“
　　好一只恁个凶的恶鬼。
　　沈以灵正要去开门“请”卫霜出去，岂料卫霜忽然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将沈以灵按在墙上，另一只手钳住沈以灵拿着驱魂铃的手，用力一折，沈以灵只觉一阵右手阵痛，已经顾不得背后忽然撞击的疼痛了。驱魂铃也落在了地上。
　　卫霜贴近她，笑道：“小屁孩，还想跟姐姐斗。姐姐吃完火锅便拿你当饭后甜点。”
　　“卫小姐，您冷到我了。”沈以灵吃着痛，拼出个些字。
　　气得卫霜加大手上的力度，“小屁孩就是嘴硬。”
　　沈以灵忍着痛，不吭声，可眼泪已经绽出几滴。泪眼朦胧地盯着卫霜。不知怎的，卫霜竟觉有点心疼地松了手，那右手已经脱臼，沈以灵忍着痛倚在墙上，汗珠竟滴了下来。
　　其实来这个校园的第一天，沈以灵便发觉校园里似乎有怨气。后来她渐渐意识到，有个女鬼长期在这个校园里靠吸收学生的灵气维持自己在人间的活动。沈以灵也很早发现自己被这只鬼盯上了。沈以灵知道，自己身上比常人更重的灵气，容易吸引鬼靠近自己。起先，她十分戒备，可那鬼总是不下手，不靠近，似乎在观察自己。她也确实有些慌张。大年三十人气散尽的时候，她第一次看到了这只鬼的人形。本以为是只可怜的好鬼，便想会会她，没想到如今落得这番田地。
　　沈以灵吃痛，却听卫霜兀自叹了一口气，卫霜又握住她的右手，咔的一声，把她脱臼的骨头复位，沈以灵痛得终于喊出了声。卫霜按摩了一下她的手腕，那冰凉也让她的疼痛有所缓解。沈以灵偏过头，嘴角遮掩不住地露出一抹笑意。
　　卫霜看在眼里，问道：“你笑什么？”
　　“从来没见过一个人打完另一个人又帮她疗伤的。”沈以灵顿了顿，道，“这人怕不是吃饱撑了。”
　　“你！”卫霜忍住将她的手再次弄脱臼的冲动，笑道：“是啊，你的火锅可真好吃，我都撑着了。”
　　卫霜拾起驱魂铃，回头见到沈以灵悠然的坐在床上，从床头取出一瓶正骨水给自己上药。
　　“这铃铛是谁给你的？”
　　“我爷爷给我的。他说我是招鬼体质，身上有比常人更重的灵气，容易被鬼看上，让我随身带着这个以防不备。挺管用的，起码在你之前一直挺管用的。”
　　“人的灵气我吸多了，可能对这有一定的免疫效果。”
　　“应是如此。”
　　“所以，你早就知道我的存在了？”
　　沈以灵默然，微微颌首。“不仅如此，我还私下了解了你的生前经历和死因。”
　　提到这个，卫霜的脸色黯淡下去。沈以灵继续道：“你死得不甘，我知道。”
　　卫霜冷笑，道：“怎么？我的人生就是不甘两个字可以概括的？你懂个屁啊，你有没死过。”
　　沈以灵在一边斟了酒道：“前尘往事，何必执着。喝了这杯，算是孟婆汤吧。”
　　“喝酒？”卫霜笑道，“我失去了这么多，甚至生命，就是喝了你的一杯酒就可以解决的了？”
　　“难道你游荡在这世间，就可以解决了吗？”沈以灵自斟自酌，自顾自地喝起来。
　　“那我问你，沈以灵，你这样活着不吗？”
　　“醉心于我喜欢的事又有什么累的呢？”沈以灵渐渐觉得头晕沉沉的，好像有点醉了，许是这次桂花酒有点浓。
　　12点钟声响起，新的一年开始了。
　　卫霜看着外面的烟花同时在空中绽放，眼角一滴泪落下，滴在地上暗地里凝成了霜。
　　她静默地拭了眼泪，抬头却见沈以灵倚在床头睡着了。她的胸腔有节律地拨动着，吐出均匀的呼吸。卫霜凑近了瞧，沈以灵精致的五官上，眼角的泪痣让人格外怜惜。她凝着这人的睡颜，捧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卫霜确定了沈以灵真的睡过去了。将她轻轻放平后盖好被子，理了理她额前的碎发，关上灯，坐在椅子上，望着熟睡的那人，许久，将脸埋到手掌里，笑得浅浅的，说到：“沈以灵，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第二天，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沈以灵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还完好无损的活着。好像还沉沉地睡了一觉。那人好像走了。沈以灵起身，兀地发现床头有张纸条，上面写着四个字：
　　“新年快乐。”
　　沈以灵看着纸条和桌上空了的酒杯，渐渐笑了。
　　“新年快乐。”沈以灵兀自喃道。
　　雪消天霁，正月初一的清晨融化在暖阳里。沈以灵没有赏雪的雅兴，她不着急起床，而是慵倚着枕头，捧着书看着。偶尔抬头向窗外望去，瞧见外面的世界的宁静，万籁都静谧地融化在雪里。刷得蔚蓝的天空上，鸟儿飞过，也不敢留下自己的痕迹。
　　沈以灵将手机调至静音，换来如此清净的世界。昨夜酒劲尚在，头仍晕沉沉的，半晌没看进去几行。脑子总被昨晚的事情所占据，那个女人的笑容总浮现在脑海里。沈以灵无奈地将书搁下，对着空气暗自思忖，之后，便边想着事情边下床洗漱。
　　沈以灵从洗漱间出来，刚换上高领毛衣和修身长裤。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她赶忙披上大衣，打开房门迎接屋外的冷风。卫霜矗在门外，脸上是她一如既往的笑容。
　　“卫小姐，你怎能在白天来找我？”
　　“沈以灵。”卫霜将这几个字咬得特别重，笑道，“你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我能在白天被别人看见了？”
　　原来是大清早卫霜出去游荡时，扫雪工人竟直接冲她打招呼，还关心她穿得这么少冷不冷。她惊觉自己在大白天被普通人的肉眼看见了，同时也发现自己不再惧怕阳光。
　　“卫小姐在说甚么？”沈以灵嘴角泛起一丝笑，好似有意在逗她。
　　卫霜见她这副欠揍的模样，笑道：“沈小姐手腕伤好了吗？”
　　“你同我出来。”沈以灵正了正脸色，将门阖上，兀自向外走去。
　　“去哪啊？”卫霜跟在她的后面，“你直接告诉我，你对我做了什么，我怎么能在白天被人看见了？”见那姓沈的没有回复，卫霜不爽地拽住那人大衣的袖子，沈以灵却自然地反手挽住她的手。
　　像极了一对好闺蜜。
　　“呦，沈小姐的手这么快就好了啊？”卫霜用手指摩挲着沈以灵的右手腕，女人的皮肤顺滑，摩挲之处留下一阵阵触电的感觉。
　　“你又冷到我了，卫小姐。”沈以灵回头道，嘴角压下一抹浅笑。
　　“冷死你！”
　　两人闹脾气似的没松开攥着的手，沈以灵带着她出了校门，到了一家粉丝店。
　　粉丝店的阿婆招呼着她们，道了声新年好，便问她们要吃些什么。
　　卫霜冲着沈以灵皱眉，心里在说，你看，她们都看见我这个鬼了！
　　“两碗米粉，谢谢。”沈以灵没有搭理她。
　　“好嘞！”
　　粉丝条条分明的卧在碗中，葱花和肉末的香气夹着热气不可耐的逸出。那热气往卫霜的脸上一吹，只让她觉得不舒服。她不耐烦地抬起头，却见沈以灵抿了一小口汤，淡然地吃着粉丝。
　　“嗯？”对面吃得不亦乐乎的人抬头对上一直盯着她的人的眼睛，道，“虽有佳肴，弗食，不知其味也。”
　　“我他么”，粗嘴说到一半，卫霜便自己收住了，她把椅子往后一滑，身子怒起，发出的声响惹得老板往这瞅了几眼。
　　沈以灵却被她的模样逗笑了，“回来，你吃完这碗我就告诉你。”
　　卫霜被这话卡在起身的动作上，便愤愤不平地坐回来，安静地抄起筷子吃起来。
　　几分钟后，那碗粉丝被消灭殆尽。
　　她其实并不是急于知道原因，她是担心自己这个鬼忽然有了人形的原因，会对沈以灵不利。她更害怕，沈以灵拖着不告诉她原因，就是因为沈以灵不想让她知道前一个事情的原因。
　　两人离开了摊子，默契地没说话一起离开。两人并肩行着，直到一处小公园，因为公园太小，已经很少人来，加上今天是大年初一，冷冷清清。两人便沿着公园的小路走着，到路边的一处石椅并肩坐下。
　　“怎么不问了？”
　　“问了你也不跟我讲。你这人总是这样……”卫霜将头歪到另一边去，“你爱说不说。”
　　“我们家族一直同鬼打交道，所以我才会不怕你，反而十分了解你。否则，你怎么可能一直在这校园里肆意游走呢？”
　　“你早就发现我偷偷跟着你了……”卫霜小声呢喃道，扯下路边草丛里的一株狗尾巴草，装作无事的扯着狗尾巴草的纤毛。
　　“你昨天同我待的时间久了，或者是说，同我接触得过于亲密，不知不觉就会吸收一种我们称之为灵气的东西。灵气可以让鬼回复人形，并使鬼能被普通人看见。这也是我是招魂体质的原因。我之所以被唤作‘以灵’，爷爷说，正是我的灵气前所未有的多，就好像神灵赐予的一般 。”
　　“原来是这样，”卫霜把狗尾巴草扔回花丛里，“那我离你远远的，就能回到原来的状态了吧。”说着，卫霜便要起身离开。
　　“为什么，”沈以灵好似有点着急，“做鬼很好吗？”
　　“昼伏夜出，无所顾虑，不好吗？凡人体会不到的幸福，比起来，做人多累啊。”卫霜笑道，“姓沈的，你早点下来陪我，你就可以体会到做鬼是什么感觉了。等你呜呼哀哉了，记得来找我，我罩着你。”
　　卫霜背对着她，不知不觉竟淌了泪珠，赶忙装作无意识地抬手拭去它。
　　沈以灵想对着卫霜说不要走，可是这种话，她好像没有理由说出口。她一时间竟哑言，不知道说什么好。
　　“卫小姐。”沈以灵清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惹得卫霜停住了脚步。
　　有道是：凤去楼空，泪痕红浥鲛绡透。残阳斜影，都不过是世事无常、人间情愁。几杯酒，恁是销不了罹忧。原是前人已道，离别最消瘦。
　　沈以灵三两步上前，握住卫霜满是泪痕的手腕。道：“你要是愿意，这人间欠你的幸福，我替它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