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逢春折骨 ...

  •   阳春三月,薄衾难抵春寒料峭。
      弄川村不过是个西北塞上的小村子,靠着大河的支流养活起来的山间小村。北方初停战事,前些日子苞谷地无人耕,上面覆着皑皑白雪,没人去清理,只盼望着哪天冰雪自个消融去。
      泛黄又泛白的戈壁上,只有低矮的灌木丛。阿澈戴着狐子皮做的帽子,靠在田垄边的山坡上。灌了口自家黄酒,身子也终于暖和了些。
      澈澈没有左胳膊。他撑着黝黑瘦弱的右臂支棱起来,拽着杨柳枝,咿咿呀呀地开始唱秦腔。
      “三月末,沿江岸,行三里,抵洞口,折婴骨。”
      他自个念叨到。
      家里生小孩了,按照村里的惯例,是要拿去洞里折去胳膊的。
      澈澈的胳膊就是这么被折去的。但他舍不得孩子遭这苦。
      前些日子来了一群官兵的人,号召他们去打仗,可当那群军爷看见他们村的壮年都缺胳膊少腿的,拿不了杆子,上不了战场,一寻思,最后也没要人。
      澈澈想跟着他们去,但对方不要他。自己也舍不了曾经光着屁股蛋子满山跑的村子。
      “沙枣林,芦花淀,打野鸡,追山雀,又逢江,即折骨。”
      澈澈用柳枝拨开一边的灌木,爬上山去,纵目极忘,泛黄的大江翻滚着向远方奔去,枯掉的包谷穗在风里荡漾着。远处村子里传来阵阵炊烟。他知道是自己阿姆在给前些日子来的寡妇烧饭吃。

      步月青是小辫子时代出生的南边小镇妇女,江南浮奢,以往商人挣钱有余,岁晏有余粮。后来洋人来了,爹爹把钱都拿去买□□了,一家人随即穷得没东西吃,很不得把树皮扒干净。尔后,她被几个军爷抓去,怀了个女儿。后来北边打仗,她随着她的军爷到了北边,见她带着婴儿,嫌是个累赘,就在之后被人用几枚铜板赶走。
      她沿这大河一路乞讨,带着六岁大的女儿阿浅到了弄川村,澈澈他阿姆觉得她们可怜,尤其是阿浅的稚嫩脸蛋被冻得生了冻疮,两人衣裳单薄,就把她们带到村里。
      步月青饿昏了头,起来看见那阿姆其实是没了左胳膊的。
      炕火烧的正旺,周围是黄土砌成的窑洞,墙壁上挂着一些像骨头一样的装饰品。步月青看着阿姆单手在添柴火,给她们煮热粗粮粥,忙从炕上起来。“我来帮忙吧。”
      “不用不用。”阿姆抬起头来,脸上沾了点火灰,她抹了抹脸,看向炕头里窝着睡得正香的阿浅,“那女娃子手上生了疮,我这没什么药,明早我去问问村里郎中。”
      “娘,俺回来了。摘了些枣子。”
      “澈澈,可别又偷别人家枣子。”阿姆向着那个门口进来的黝黑瘦弱的男人说道。
      步月青猛然瞧见那男人也少了左胳膊,那左肩边上的骨窝地方尤为突出,硬包鼓在那里,怪渗人的。
      澈澈擦了擦枣子,递给步月青。“吃,可甜了。”那男人眼睛亮亮的。
      “阿——澈——”一个妇女单手抱着襁褓里的婴孩,从隔壁厢房里出来,冲着那男人喊道。
      “来了。”澈澈又给了步月青一颗枣,示意她留给阿浅吃,然后扭过头去逗孩子了。
      阿姆回头看了一眼那婴儿,她脸上的沟壑愈深,摇了摇头,默默叹了口气。
      “阿姆,”步月青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便问道,“你和澈澈,还有澈澈他媳妇,怎么都残了呢?”
      阿姆看了一眼炕上睡得正香的阿浅,扯开话题道,“你这姑娘长得挺标致的啊。诶,我说怪不得,她娘就生的这么端正。”

      远处斜阳孤照,日暮的黄土坡洒满金黄,残阳像是人间的怜悯,被黑夜逐渐鲸吞蚕食。有些人家上了灯。
      忽而,隐隐约约地,村边江岸那,一团团的篝火逐渐出现,在江岸印出了车队马夫的倒映。马蹄声、篝火声、人声离弄川村愈来愈近。
      终于,村口有人呵道:“军爷来了!”打破了这日暮村落最后的宁静。
      马蹄声踏着西风而来,踏碎落日余晖,大河戈壁滩的民国幽梦。
      为首的几个穿戎装的男的,长得有些许凶恶,肩上挎着包,腰间别着手枪。
      队伍到了村口,一个彪悍的男的下马,立在一个瘸了腿的村里人面前,竟有些滑稽,粗着嗓子问道:“村里可以扎营?”
      这不像是提问,更像是威胁。
      “可以可以。”瘸腿苦笑道,有些踉跄地领着队伍走进村子里。“我先带你去俺们村长那儿。”

      步月青和阿姆正聊着,就见另一个佝偻的老爷子进了屋。
      老人的腿是假肢,他驻着拐杖,对着阿姆说道,“收拾一下,军爷要来了。”
      “来做什么?”阿姆有些慌张。
      “不晓得。应该就驻个军,明天就会走了。”老人咳了一下。抬头见到陌生的步月青,问道,“这两个妇女是?”
      阿姆还没回答,敲门声就接踵而至。“段老,军爷来了。”
      “走,出门迎接。”段老命令道。“那两个外乡人也是。起来。”
      步月青不敢怠慢,忙摇醒了阿浅。阿浅还有些迷糊,就被步月青带到了外面。

      “姚当家,就是这个村子,全都是残的。”
      阿浅循着男人的声音方向望去,她的眼里只瞧见一个穿着华贵军装、披着貂袍的女人——那人仿佛高贵出尘,眉眼间流转出几抹淡淡的妖媚气,薄唇好似浅笑着,凤眼狭长,好似见过许多红尘人事一般,让人有些觉得冷酷无情。
      那女人就是那男人口中的姚当家。
      那女人的目光在村子里的各个人之间流转,包括步月青和阿浅。阿浅觉得她盯着自己看了许久,也不敢抬起头来,这种目光让她觉得很不舒服。但阿浅曾以为,这个世道女人只有受欺负,听命令的份,如今看到这女人,阿浅竟心里觉得不可思议。
      一行人让开,里面走出来一个被别人尊称为叫张督军的男人。那人开始与段老攀谈。不一会儿,人马被张督军分成了好几波,往各个方向去驻扎了。
      澈澈领着步月青和阿浅回去去了。步月青拉着阿浅往回走,却见阿浅一直往军阀那个方向望着,忙将她的头转回来。
      “阿浅乖,那里面没有爹爹。”步月青以为她是想爹爹了,轻声同她说道。
      “娘,那个女人好漂亮。”阿浅本来要指向姚甯,就是姚当家那个方向,小小的手指却被步月青拍下。
      “别看,回去。这年头,红颜就是祸水。”步月青催促道。

      “这个村为什么都是残的?”姚甯问着身边的男人。
      那男人恭敬地回道,“我之前来过。这个村子里有个习俗。叫逢春折骨。”
      “这种愚昧的行为还能冠上这种名字。”姚当家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每年三月末,全村完好的婴儿都要献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家里人就会带着它沿着这条江走三公里,找到一处洞口,然后在那里,把婴儿的胳膊或腿当场折下,留在那里,给那里的怪兽吃。否则怪兽就会降下天灾。那只怪兽,村里人叫他\'药\',类似这个发音。据说啊,来年去到那药的洞口,会见到一堆婴儿的骨头,里面的骨髓已经被吸干净了,村里人还会拿回村里,当做辟邪袪灾用品。”
      “那不是有完整的么。”姚甯把目光转向步月青和阿浅的方向。
      “不,当家,看这两的服装,肯定是外乡人。”
      张督军在一旁打断他们的对话,问道,“当家,你今晚要住扎的营里还是让这些村人腾地方?”
      “张河,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姚甯冲张督军诡谲地笑道,张河好像后退了一步。
      张河忙道,“张河不敢。”
      “我去散个步。你们自行安营驻军。”姚甯说完,往回走骑上马,兀自离了村子。

      夜里,步月青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炕上的火也灭了,冷风夹着沙子从窗牗缝钻进来,冻得人哆嗦和咳嗽。阿浅轻轻地颤着身子,好像冷到了一般。她将阿浅搂住,摸了一下阿浅的小鼻尖,冻得像块冰。
      左边厢房的灯隐隐约约还亮着。步月青企图闭眼,却好似又听见了澈澈媳妇嘤嘤的啜泣声,还有婴儿的啼哭声。
      “碰。”好像是陶瓷碗砸在地上碎了的声音。
      步月青心里一惊,再也睡不着。她坐起身来,就看见房门打开,阿姆红着眼端着烛火进来。
      “月青?出来一下,我们有话要跟你说。”
      步月青不敢怠慢救命恩人,忙起身好,给阿浅盖好被子,但心里总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
      阿姆将步月青领到了另一边厢房坐下。发现段老和澈澈媳妇都在那。澈澈媳妇抱着婴儿,好像刚好不容易把它哄睡着,还在轻轻地给它唱摇篮曲。
      “月青啊。”段老摆出一副严肃的姿态。将拐杖放在一边,对她说道,“我们家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步月青坐正身子,有点不习惯阿姆和澈澈媳妇看向她的目光,心里也在疑惑澈澈去哪了。
      “我们这有个习惯,三月末要进献给\'药\'幼儿身体的一部分。但这次,我那个傻儿子澈澈舍不得他孩子了。所以希望你看在我们这一家就你的份上,帮我们这个忙。”
      步月青有些懵。“您们这是什么意思?”
      阿姆在一旁忍不住了,哽咽道,“月青,反正孩子以后还会有的。阿浅那么水灵,但终究是女孩子,我们这可是家里的独孙啊。”
      步月青站起来,“你们要对阿浅做什么?”她反应过来,想跑回右边的厢房看阿浅,却见炕上已经没了那熟睡的身影。
      后面的段老追上她,“你要是愿意,我和澈澈商量了,折她一个胳膊可以留给澈澈做个童养媳什么的;如果你也不想养这个女娃子,就整个留在洞里吧。”
      步月青仿佛被雷劈了一样,愣在了原地。

      澈澈用他瘦弱的身子背着阿浅,单手托着她,阿浅被颠簸醒了,看见身边黝黑黑的江水,走在前面的瘸腿举着火把,给澈澈领着路。
      “瘸子,还有多远?”
      “还有一公里,就快到了。诶,澈澈,你是想整个留着还是留个胳膊?”
      澈澈目光暗淡下去,缓缓地道,“俺知道俺曾经有个妹妹,也是三月生的,爹娘看她是个女的索性就把她丢在了洞口。”
      澈澈想拿酒喝,但是没有手,于是就自言自语道,“每次想到俺妹妹,俺都会寻思,要不是俺是男的,估计早就没了。俺想俺下不去手。”
      瘸子听不懂他的唠叨,问道,“你这是啥意思?”
      澈澈摇摇头,黝黑的瞳孔在火光下闪了些光,道,“放那吧,就当……就当是这个妮子自己跑过去了。”
      阿浅看见一片黑漆漆的环境,娘也不在身边,眼泪刷一下就下来了,开始在澈澈肩头闹腾,“你们要把我带去哪?我要找娘亲。”
      “安静点。”前面的瘸子用火把凑近她脑袋吓她。
      风从山坡边上的野草从中穿过,发出簌簌的响声。
      “到了,到了。”瘸子和澈澈两人到了一个黝黑狭窄的洞口,里面深深地,望不见底。
      瘸子在一边对着澈澈喊道,“扔进去。”
      澈澈有些愣住看着这个50公分大的洞口,想着自己的胳膊也是从这里被爹娘扔进去的。
      瘸子有些不耐烦,问道,“是不是男人了?”
      澈澈把阿浅放下,让瘸子钳住她。喝了一口黄酒壮胆后,唯一的一只手猛然将阿浅抄起,往洞口投进去。

      阿浅以为她要死了。高处坠落的时间让她想到了娘亲和……一闪过去的那个女人。
      要是能再见娘亲和她一面就好了。
      忽然,阿浅感觉自己重重地落入水里,冰凉的地下水灌入了她的鼻子,她睁开眼睛,水底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她身子变冷,手上的冻疮隐隐作痛。她的手脚开始挣扎,可是却只听到水花扑腾。
      她的左臂一阵抽痛,是抽筋了。她吸了好几口河水,忽而,身子好像被手臂拖住,她的身体像得到救赎似的,从水里开始上升。
      姚甯看见这个身影突然落水,就把貂袍脱在了岸边,直接冲下来救她。然后游到岸边,看着这个乖小精致的人手臂上,脚上都是冻疮和伤口,铁石心肠也开始心疼了。
      她拍了拍阿浅,“浅浅,浅浅。”有些焦急地喊道。
      看着阿浅仍然昏迷,她轻柔地把她嘴里的水弄出来,然后捏着她小巧的嘴唇,做了人工呼吸。用最轻的气力按压她的胸腔。
      阿浅逐渐恢复意识,感觉有什么软软的东西附在她的嘴唇上,她张开嘴,将水咳出。
      那人轻柔地拍着她的背。
      一股香薰的味道扑鼻而来,里面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阿浅没忍住多吸了几口。但这里太黑了,她什么也看不见。她只听得边上的那人温柔地问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啊。”阿浅感觉自己的小腿肌肉拧成了一块,难耐地疼出了声。
      “放松放松。”身边的女人安抚着她,帮她轻轻揉着抽筋的腿。
      渐渐地,阿浅感觉疼痛感消失。撑起湿答答的身子,问那个女人道,“你是谁?”
      “你等一下,我在。”姚甯边安抚她,然后取出貂裘里的打火机,取了些洞里的骨头来做了个篝火。
      火焰点燃,阿浅才看清楚,那个女人就是她今天看到的那个漂亮的女人。像是做梦一般,她又见到了她。
      阿浅惊讶地呼出了声,“是你!”
      “说得好像你知道我是谁似的。”姚甯冲她笑着说道。
      “那……”阿浅看她用死人骨头烧着火堆,原本有些害怕,但还是壮了胆子说道,“我叫步浅,你叫什么名字?”
      “姚甯。记好了。过来烤火。”
      阿浅爬着到了她身边,有点不敢靠近火堆,却突然被她搂住,拉着她往火堆那边靠。
      姚甯看着她单薄的衣服皱着眉。自言自语道,“可惜如今是个乱世。你也糟了不少苦。”
      阿浅发现火堆出乎意料地温暖,女人香薰的气味包裹着她,她奢侈地多吸了两口。
      姚甯用貂裘把瘦弱的她包裹起来。
      “姚甯,你可以帮我去找娘亲吗?”阿浅抬着头问道。却瞧见姚甯突然站起身来。才发现姚甯身上也湿了。
      “嘘,有脚步声。”姚甯说着,转头看向洞穴的一处。
      “啧啧啧。”洞穴那处钻出另一个女人来,“我以为今晚又有好吃的呢,结果走过来就听到你和这个小丫头的甜言蜜语,真是不害臊,老牛吃嫩草。”
      “原来是你。尧殷。”姚甯看向那个头发有些凌乱的女人。
      “姚甯。”尧殷有意咂摸她的名字,“我们许久不曾见过了吧。久到我都不知秦汉了。你当时独自叛离,我以为我们是一类,我好崇拜你来着。今日所见,当真让我大开眼界。”
      “你要如何欺骗人类我不想搭理。但除了她之外,我待会带她走,我们便两不相干。”
      阿浅抬头看她。
      “可是如果我没记错,她可是今晚的祭品啊。是人类献给我的礼物呢?或者,如果姚大人愿意的话,我们俩可以一起享用她。”
      姚甯面无表情,看着尧殷的讥笑,忽然猛地向前,以阿浅看不见的速度到了尧殷身边,狠狠地给了她一拳。
      尧殷赶忙躲开,转身用腿去踢她,却被姚甯用手刀挡住。
      “笑话,你若是真不想搭理,也不会下到这洞穴来。”尧殷瞥了眼在角落火堆边上的阿浅,眸子里有黄鼠狼的狡黠。
      阿浅的里闪着啪嗒啪嗒的火光,还有两个人交织错乱的身影。
      边上的岩石被姚甯用拳头砸出一个洞,却见她又拿起那块石头,朝对面那个女人掷过去。
      对面那个女人直接将岩石击碎。
      阿浅整个人沉浸在惊讶里,这两个人仿佛……不是正常人。

      夜晚的黄土坡总是这么寒冷。澈澈往嘴里灌了好几口酒,支起身子往家的方向走去。
      “瘸子。你有没有想过……”澈澈壮着酒胆,问道,“这洞里面真的有吃人的怪兽吗?”
      瘸子点了点头,举着摇曳的火把,“俺的表叔爸当时不信邪,进了洞里看,之后就没回来了。”
      “瘸子,如果我们有能力了,说不定能杀了那怪兽,如果这样,我们的孩子就不用再受这苦了。”
      瘸子再次点了点头,歪扭着身子往前走去,“谁爱杀去杀,反正不是俺去杀。更何况,俺们根本就没有枪。”
      “如果我有左胳膊就好了,就可以端枪了。”澈澈看着火把上的火苗。
      两人有一嘴没一嘴地聊着,踏着戈壁滩的杂草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盼望着早点回炕上睡觉,数着更漏,等着破晓的到来。
      步月青听到阿浅被人带走了,上前要扯着老段衣服,质问道,“你们说的什么话?这孩子是个人,阿浅就不是人了?你们要把阿浅带到哪去!”
      老段和阿姆没有出声,神情晦暗不明地立在那里,只有外面的风声嗡嗡作响,托着那烛台上火苗的影子有节律地颤动着。
      “你们这是杀人!外面就是军爷,我可以去告你们!”
      “你去吧!这天下早就没有王法了!”老段说道。
      周遭鸦雀无声了一会儿,却只听澈澈媳妇在角落里默默的说了声,“说不定你自己都不知道那小杂种的爹是哪个呢,还有脸有皮地心疼她。”
      步月青看着这些人曾经让她感觉亲切纯朴的脸,好似那张脸皮被她们自己狠狠地撕开,变回了她一直以来遇到的“那些人”的模样。她一步一步地退到门边,拉开门栓,跨过门槛,无言地消失在风声呼啸的黑夜中。
      “把门关上,回屋睡觉。”老段向屋里的女人命令道。
      步月青踏着黄土地,步履蹒跚地迎风行走着,风尘的干涩与寒冷像是把她的身体割裂成了碎片。她睁不开双眼,只能哆嗦着身子,眯离地看见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束火把在缓缓朝着她的方向移动着。
      她迈着踉跄地步子朝那束光走过去。澈澈和瘸子看见不远处缩成一团的步月青,有些心虚,瘸子举着火把,扯着澈澈往另一个方向走,想要避开她。
      步月青的喉咙有些干,一度发不出声音,她沙哑地、略带哭腔地向澈澈发抖地问道,“你把阿浅带到哪里了?”
      瘸子要推开她,却被澈澈拦住,瘸子借着火光看见澈澈眼里闪着亮光,那是剔透的泪珠子。
      “瘸子,你先回去吧。”澈澈说道。
      瘸子抬头看澈澈,本想骂他是个窝囊,竟然因为心疼一个妇女而哭,却一时半会说不出些话来,他将火把递给澈澈,只撂下一句,“俺先走了。”
      澈澈单手举着火把,领着步月青沿着江走过去,两人一路都没有说话,心绪却都乱成了麻。到了洞口,澈澈指了指那个黝黑的洞口,道,“这就是怪兽的洞口,我们每次折骨都是扔进这里。”
      步月青体力有些不支地扶着洞口边上的石头,“我只想知道阿浅现在是否还活着。”
      澈澈不言,低着头,他用火把企图照亮那个洞口,但那个洞口实在太深了,什么也看不清楚。
      步月青用上最后一丝气力朝着洞里歇斯力竭地喊道,“阿浅!”
      那声沙哑的呼唤沿着冗长的洞口到了洞穴地下,声音在四壁激荡出回声,阿浅听明晰了,是她娘在喊她!她激动地爬起来,也朝上面喊,“娘!”
      可就在这时,姚甯分心般地回头看向阿浅,一下被尧殷找到了破绽。尧殷原地跃起,就朝着姚甯的脖颈处捏去。
      尧殷掐着姚甯的脖子,姚甯挣扎着,用双手去掰开她的手指,但却被掐着气呼吸不过来,力道少了不少。
      “姚大人,打架的时候可不能分心噢。”霎时,尧殷再一使劲,狠狠地将姚甯摁在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块上,阿浅看到石块顺下来淌出一溜子的血来,血液淌到了地上。姚甯发出难耐的呻吟声。
      “你放开她!”阿浅看见那血,瞬间慌了神,小身板冲过去,就要碰到那女人,却被她一脚踢开。
      “天啊,那个女娃滚了好远,可是我明明只用了一点力。你看她现在,像不像一颗软软弹弹的肉球?”尧殷笑着看着手里捏着的正在瞪着她的女人。
      “不过说实在话,现在还是姚大人的血,更让我兴奋。”

      步月青在上面听了个真切,她看向澈澈惊讶的神情,明白了自己不是在幻听,她指着洞对澈澈说道,“阿浅还活着,阿浅喊我了!”
      下一秒,女孩尖锐的哭喊声传入了步月青的耳朵,步月青慌了神,澈澈在一旁说道,“是洞里的怪物……洞里果真有怪物。”
      步月青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爬着洞口要跳下去,澈澈赶忙拦住她,道,“你这手无寸铁的,不是去寻死么!”
      “我要去救阿浅,救阿浅。”步月青好似有些魔怔地翻身下去,她松开了手,像刚刚阿浅那样消失在了黑暗里。
      澈澈下意识将火把丢在了地上,用唯一的那只手臂企图去拉住她,却没有拽住。澈澈咬了咬牙,用手指在地上的土路潦草地写了简短的遗书,只见上面用歪七扭八的字写道:
      “入洞,身死勿念。——段澈澈”
      澈澈希望这凛冽的北风不会吹散他这辈子写的最大胆的决定。他想着,用那支胳膊翻身,跳下洞中。

      “啪!”水花溅起,冰凉的地下河水裹住了步月青,阿浅看清了来人的衣着,在角落里失声喊着,“娘……”
      步月青刚刚身子就被风刮得体力不支,如今再一彻底入了凉水,更是让她直接昏迷了过去,身子开始往下沉。
      “坏女人,你放开她。救我娘!”阿浅刚刚被踢得身子骨像裂开似的,她想爬到河边,却使不上气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步月青一点点沉下去。
      “看来今天的份会够我吃好几天的了。”
      澈澈坠落前就想着,如果洞里还能听到阿浅的声音,证明很有可能洞底是湖水或地下河之类的,才能保证从这么高的高度下坠人不被摔死。
      他屏气凝神,事情也正如他预料一般,他落入水中,凭借着在江中翻腾的经历,他在冰冷的水里翻了个身,就看见步月青昏迷地坠入河底。
      他赶忙游上去,但他只有一只胳膊,他没办法边托着步月青边往上游。他用劲捞起步月青,腿频繁地蹬着。终于将步月青的身子往上拖了一点,让她浮出水面呼吸空气。
      尧殷见来了一个缺胳膊的男人,不免有些惊讶。不成料想,就在她看向澈澈的时刻,姚甯左手够到了旁地岩石的尖锐之处,掰下来狠狠地往她脖子的侧面刺去。
      “啊!”尧殷没有太分神,连忙躲开,才让那块石头没完全伤到她的大动脉。但血仍直接泚溂地往外流。她只得松手捂住伤口。
      姚甯没空搭理自己后背早已浸满血渍的衣服,转身朝尧殷的腹部踢去一脚,把尧殷踢得撞到50米开外的岩石上。
      她反身跑去河边,伸手拉步月青的手,将澈澈和步月青两人一起拽到了河岸上。
      步月青的身子冷得像块冰,阿浅凑过来,捏着步月青的手想把她的手捂热 。她将姚甯的貂袍脱下来裹在步月青的身上。
      “浅浅,你有没有伤到哪?”
      阿浅虽然身上很疼,但还是摇了摇头,“姚甯!你的后背都是血!”
      “无碍。”姚甯道。
      “是啊,这伤对于你们人类来说可是致命的。”尧殷在一旁站起,边走过来边道,“但对于我们来说,却是一会儿就能恢复的伤口。”
      澈澈眼眸里都是诧异,“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洞里?”
      “自古以来,螳螂捕蝉,黄雀捕螳螂,鬣狗食骸骨。而我们,食人。你看你,多可怜,少了一支胳膊,想必是不知猴年马月被我食进腹中了。可笑的是,你们还是自己投进来的,喂给我的。”
      澈澈愣在原地,不一会他就回过神来,恶狠狠地瞪着尧殷。
      他要是能端枪定要杀了这怪物。
      “尧殷,你已违反族中多条戒律。我劝你收手投降。”姚甯道,她站起身来,将后面三个人类护在身后。
      “呵。”尧殷给对面的人递了个白眼,“姚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自己也是违反戒律的那一个!战乱年间,你不食战俘么?当年叛逃族群,弑亲生姊妹,不也是您亲手做的事情么?”
      姚甯没有言语,而是一个闪身,仿佛瞬移似的到了尧殷跟前,左手恶狠狠且精准地扼住了她的细长的脖颈,猛然间又将她推到岩石上。
      之前尧殷对她使的招式,姚甯都要加倍奉还给她。
      澈澈看不清她们两人的动作,只见尧殷浑身浴血,在后面几乎兴奋地叫喊,“杀了她!”
      姚甯一个甩手,将尧殷摔在地上。她几乎脸要着在粗糙的地面上,许是爱惜自己的面容,尧殷立马用手撑住,也导致手臂上几乎蹭掉了一层皮。
      尧殷双手支撑想爬起来,却被突如其来的石头狠狠砸了脑袋,只见她凌乱的头发里猛然埋了一个血窟窿。
      尧殷抬头望去,发现是澈澈用他独有的手臂举着一块碎石块向她再次砸过来,而且这次是看准了她脖子处的伤口。
      咽喉是他们最脆弱的地方,就像狼争斗输了,失败者会像胜利者露出脖子一样——把最脆弱的地方留给对方,是一种投降。
      她霎时就慌了,眼见澈澈那石头就要砸下来,却有另一只手止住了澈澈。
      “你做甚么!我要杀了她!”
      姚甯摇了摇头,眸光暗淡了些,只道,“被捕食者没有资格杀捕食者。”
      尧殷松了口气,转而略带讥薄地笑起来。在一旁嘲笑道:“杀了我?谁晓得以后会不会有别的食人族,变着法来欺负你们呢。你们逃不掉的。”
      澈澈浑身周遭喷薄的血液也被平复下来,他喘着粗气看着尧殷,细细思忖着尧殷的话,想不出缘由反驳。
      他看了看姚甯的军装,再看了看尧殷,没有言语地低了头,转身过去看向步月青。“先救她吧。”
      “还请放下介怀。”姚甯朝着他的背影说道,“之后我会带她离开,以后你们便不必逢春折骨了。”
      “好,甚好。”澈澈无力地说道。
      姚甯上前给步月青把了下脉。
      “我娘怎么样了?”阿浅带着哭腔问道。
      “脉象很虚弱,张河那里有些药材,先带她回去救治罢。”
      阿浅企图爬起来走路,却感觉脚踝一阵抽痛,“嘶…”她难耐地又重新跪了下去。
      姚甯见状赶忙扶住她,拉开她的裤管一看,貌似是脚踝扭到,已经肿成了一个小山包。姚甯眉头皱起,回首就要去踹尧殷的脚。
      “且慢,姚大人!”尧殷赶忙躲开,“我先和你一起把人带上去,往后你要如何惩罚我也不迟啊。”
      姚甯点点头,便抱起阿浅,让尧殷背着步月青,一行人往着洞外走出去。
      尧殷边走边闹着姚甯,笑问道,“姚大人今天算是救了我一命,往后姚大人有哪里需要我的尽管和我说。”
      “你莫要动些花花肠子就好。我之前说过,你想如何吃与我不想干的人,生吞煎炸,我不搭理。”
      “姚大人比令妹开明许多,我很喜欢。”尧殷笑意盈盈,脚步有些加快。
      一行人到了上头,澈澈便一句话也不说自行离去了,估计是在思量如何让弄川村的人相信往后无需“逢春折骨”吧。
      姚甯让张河搭了一个新营安置步月青,随军郎中看过,原是她感染了风寒,发了烧,直接烧昏了过去。郎中开了几剂处方,步月青醒转后烧也就退了。醒来第一眼,步月青就发现那阿浅守在她的床铺边上,赶忙搂住了自己的女儿。
      “阿浅,你有没有伤到哪里?”
      阿浅见娘醒了,眼睛都有了亮光,忙道:“姚甯给我上过药了,我已经没事了。娘,你还有没有哪觉得不舒服?”
      “姚甯?”步月青有些疑惑,她抬头看向四周,这场景她很熟悉,白布和简易的床铺,分明是驻扎的军营。
      她好像在外兜兜转转了一圈,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是姚甯救的你吗?”
      “她救了我们和澈澈哥。”阿浅回答道。
      “传闻她是姚家的现任当家,姚家行商起家,和多方派系军 阀都有勾搭。以往我听闻她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怎么可能救我们?”步月青难以置信地看着阿浅,着急地按住她的肩膀,“阿浅,她有没有对你做什么其他事情?”
      阿浅摇了摇头,神色也好像有点严肃。
      娘不能信任的人,她大抵也是不能全信的。
      “步姑娘身体好些了么?”就在这时,姚甯掀起帐房帘子进来。她穿着华贵,颇有几分英姿飒爽。
      步月青抬起头打量这个女人,她的直觉告诉她这女人城府颇深,看不清她此刻究竟是虚情假意还是真情实感的关心她们娘俩。
      但步月青仍然礼貌地点头,道,“好多了,阿浅说是您救了我们。月青在这里谢过姚当家了。”
      “不客气。适才不巧听到步姑娘对我的传闻的评价,步姑娘竟然惊讶于我为什么救你们,我就在这里直说了。当然,我救你们也必定带有目的的。我是个生意人,从来不做赔钱的买卖。”姚甯边说边背着手走进步月青,看向她的眼睛。
      “你想要什么?”步月青谨慎地支起身子骨,问道。
      “你带着阿浅嫁入我们姚家来,阿浅则过继过来。”
      步月青手指捏住了床单,她看向了阿浅,没有回答是否愿意。
      阿浅则像听懂了一般,挡在她娘面前,道,“我有爹爹!不需要再多一个了!”
      “浅浅,我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们。步姑娘姑且考虑一下,我那表弟张河缺个三房夫人,他为人君子,也不会强迫你做什么事情,往后自然也不会抛下你们娘俩。如果你愿意,明日清晨我们行军之前,就带着阿浅来找我罢。”
      姚甯说完,便转身离去。

      天逐渐明了,步月青拉着阿浅的小手,跟在姚甯后面。
      “阿浅,希望娘这次做的是正确的抉择……”步月青低头看下阿浅,发现阿浅的目光粘在前面的女人身上,步月青兀自叹了口气。
      姚甯牵着马,转身问阿浅,“想骑马吗?”
      阿浅一脸喜悦地点点头,然后便被姚甯抱上了马,随后她心安理得地窝在姚甯的怀里,边上的江水向远方流去,阿浅瞧见山崖边上罅隙的柳树发了新芽,伸出手去够那柳条,将柳枝折下。
      她将柳枝抵到姚甯面前,道:
      “逢春折柳寄相思!”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