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Soyles

37、护人偶案（下）

　　五、

　　“叶队，桂东我们给带来了。”一个年轻警察领着一个高瘦黝黑的男生走过来，那男生原本低着头，走到叶忠面前又将头抬起来，神色一脸阴鸷。
　　“这样，叶队，你大概也知道查案方向了，我还有事，就先走了。”沈以灵对叶忠说道。
　　叶忠点了点头，扭头看了眼桂东。沈以灵步伐轻盈地从桂东边上快速通过，只见桂东望向她的背影，目送她离开。
　　叶忠清了清嗓子道：“桂东，你说这人偶是你的叔叔，桂富贵送的是吧？你知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
　　“不，不关富贵叔的事。我想人应该就是我杀的。”
　　“人是你杀的？你之前同老师讲过，你没有杀人。现在又来更改说辞吗？还是说，你在包庇你的富贵叔？”
　　“是我杀了人。是我供奉的护人偶。是我对钟阳毅起了杀意，害他被护人偶杀死。我恨他，他欺负我，瞧不起我，唾弃我，把我最后一个朋友从我身边夺走，最后的时候还要咒骂我。我丧失了理智，抡起椅子砸了他，而他却仍然不肯向我道歉。我很生气，便让护人偶杀了他。”
　　桂东的声音没有半点的情绪，只是有点消沉。
　　“所以，抓了我吧。”桂东说道，头又低下去，“我的人生早就毁了，多一个污点又有什么关系。”他轻轻地质问自己道。
　　仿佛他的人世间只剩下了悲剧，于是当这个悲剧抹下最后一笔的那一刻，他也不会反抗，甚至还要呐喊着：让那一笔再浓厚一点。
　　“无论如何，在掌握确凿证据前，我们不会乱抓人。我们需要先询问桂富贵关于护人偶的情况。”叶忠说道。“所以请带我们去找他。”

　　对面坐着一个50岁上下的男人，个头不高，身形略瘦但看起来有力，头发有略微的泛白，胡子拉碴，手上均是老茧，穿着白色衬衫和有点泛皱的黑色工作裤，手指上夹着泛黄的中华烟，偶尔吐两口气。
　　“桂富贵，请叙述一下你什么时候来看望桂东，以及昨晚23点到今天凌晨的时间段，你在哪里？”
　　“我是前天坐车到的这里，替桂东他爹妈来看桂东。他爹妈在更南的地方打工赚钱呢。来的这几天，我就在酒店住着，偶尔来学校里找他。你们问的那个时候，我刚好在外面闲逛。”
　　“目前没有找到监控录像作证你那时候不在学校里。请你提供更具体的地址信息方便我们取证。”叶忠说道。
　　“没事，你们抓我可以，别抓桂东，我都五十六了，干活也不利索，赚不了什么钱，最后也是带着一捧灰钻进土地里，无所谓了。”
　　“是你把护人偶交给桂东。但你知道护人偶究竟能起到什么作用吗？”
　　“你们不要胡扯！”桂富贵直接从座位上站起来，“那玩意是真的庇护了桂东，不然那混蛋怎么会死！要我说，就是那混蛋罪有应得，你们还想抓凶手！抓不到的。如果你们要硬抓一个凑数，抓我吧！”
　　“桂富贵，你先冷静，坐下，我们不会随意抓人的。”叶忠呵道。
　　桂富贵坐下，叹了口气道：“桂东从小都是个好孩子，学习刻苦，很要面子。好不容易考到城里的大学来，我看他进城前，是个开朗自信的好孩子；自打进了城后，总是受到欺负，整个人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每天都垂头丧气，心事重重，这孩子受到的委屈我这种村夫还是感受得到的。本以为进城了，出息了，就可以有更好的生活，结果没成想，身边的同学都比自己有钱，都比自己聪明，心理落差难免大了些。”
　　“那之后我就想帮帮他。去找村里的老人求了一个护人偶，我知道，给我护人偶的那人其实就是个骗钱的混蛋，他将一个随意雕刻的木俑说得神乎其神，还给了我一把小匕首。我起初把这些东西给桂东，其实只是想给他个力量，给他个支柱。没想到真的会死人！”
　　“所以说，警察同志，错都在我身上，我不应该不相信那东西，不应该把那东西给桂东，我没想到他真的会相信。真的，我把所有我知道的都说了，你们抓我吧，放过桂东那个孩子，他那么努力，他本来就应该有更好的未来，他不应该被抓走。抓我吧……”

　　六、

　　沈以灵上完今天的最后一节课，收拾着书就要离开，就见着肖文又在那个路口伫立。
　　“沈学姐！”肖文向她招着手走上来，“我有一件事情要跟你说…也不知道你现在是否方便？”
　　肖文正要从包里掏东西，突然一个中长发的女生突然冲出来，拉住沈以灵就叫了声：“表妹！听说你去查案了！”
　　突然被插话的肖文也没说什么，她脸色定了定，将手中握的物品放回包里，打趣道：“你俩这么着急，我就先走了，沈学姐，我们之后联系。”
　　沈以灵点头答应，却没搭理冲进来的那个女生，继续收拾着东西就要离开。
　　“表妹，你快说说你查到了什么？是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强大的小鬼！”
　　沈以灵环顾四周，周围的同学投来好奇的目光，她便拉住那女生往外面小树林走去。
　　“付青，和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提那个东西相关的事情。出售我信息的事情，我还未曾找你算账呢。”
　　付青，也就是那个女生，撇了撇嘴，和沈以灵走在一起，矮了半个头。
　　“你不说就算了，其实我也听说了一点事。”
　　“怎么了？”
　　“现在大家都在说，拿椅子砸人的那个同学就是凶手。毕竟现在的年轻人都很冲动，白天发生的争斗，晚上就得解决掉。”
　　沈以灵叹了口气，“其实我并不想去搭理这些是是非非，但是我看桂东的灵魂，就不像会动手的模样。”
　　付青皱了皱眉头，不解地问道：“表妹，你什么时候还能看透活人的灵魂了？”
　　“不是。只是……直觉罢了。被压迫的人就算会发出怒吼，也不一定就会付诸谨慎的行动。凶手犯罪手法是有过计划的，不像桂东那样冲动的个性。更何况，如果真的是他，也不应该将时间点选在他和钟阳毅发生争吵的时间犯案，太敏感了。”

　　两人正说着话，就看见几个人围在一起不知在交流什么，其中正有叶忠。
　　叶忠抬头瞧见了沈以灵，叫其他人去做自己的工作后，便要走过来。
　　“沈小姐留步。”叶忠低低地说道。
　　“怎么了？叶队？”
　　“刚才我们录了桂东和桂富贵的口供，”叶忠将本子递上，确认了四周没有其他人。“两个人都说自己就是凶手，并希望赶紧逮捕自己。但是……”
　　“你觉得这样一来，两人便都不是凶手了。”沈以灵说道。
　　“是，有些问题我还是很疑惑。沈小姐之前说凶手是利用护人偶上的猫魂配合猫薄荷作案，可是除了沈小姐这个能力，谁能知道护人偶上有个东西呢？更何况桂东和桂富贵两个人都是乡野村夫的。更不可能知道了。”
　　“那护人偶不是桂富贵雕刻的？”沈以灵翻着口供道。“可以查一下给他护人偶的这个老人。”
　　付青有些激动地偷偷瞥着口供，结果沈以灵特地拿远不让她看。
　　“小气。”付青啧道。
　　“是，叶某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小姐一同去？”
　　付青两眼放光，道，“表妹！我也要去！”
　　沈以灵翻到张和军的口供，细细地回忆了下白天见到他的模样，脑海里翻涌出以下问题：
　　在之前，张和军为什么能成为桂东唯一的朋友？
　　张和军和桂东同住一间宿舍，桂东杀人张和军可能不发现吗？
　　张和军作为桂东在学校里唯一的舍友，究竟扮演了桂东身边的什么角色？
　　桂富贵这个方向可能是错误的，因为桂富贵离桂东太远了，只是偶尔来那么一次，不可能计划杀人。可是，如今钟阳毅的死，问题还是出在桂东身上，凶手如果不是桂东，也与桂东脱不了干系，肯定还有什么线索还未发掘出来。
　　沈以灵的恻隐之心告诉自己不能坐视不管。
　　叶忠看沈以灵没有回应自己的请求，只是在那里凝眸思索，便要就此作罢。
　　结果沈以灵来了句，“我同你们一起去。”

　　乡野村落里，偶有清风扶过细细的稻苗，一切是再常见不过的生意盎然，却总是能胜却人间无数。牛车载着背蓑笠的老人，晃哉悠哉地向着稻田走去。
　　阡陌交通间，是一栋栋住房。错落的住房间，伫立了一座突兀的宗祠。宗祠顶上庙檐雕着仰首的游龙，向下看去，宗祠门口有高高的门槛。
　　三人穿着便装，突兀地出现在只有老人出现的宗祠门口。
　　“沈小姐，”叶忠由警服换成了便衣，“桂富贵拿到的护人偶，就是向这里的一个老人那要的。”
　　付青跟在沈以灵后面左右瞧瞧。
　　宗祠上提着牌匾，写着“颖川”。径直进了宗祠，外头是个前厅，内堂里竖的是才是老祖宗的灵位。
　　进到这种地方，沈以灵往往会感受到些许压迫感。
　　周遭都是未完成生前夙愿的人。他们变成鬼魂游荡在这世上。他们聚集在一起，成了生人供奉的对象。
　　如果他们得到满足，自会离去，但是往往他们都无法遂愿。于是只能不断游荡，直至被遗忘，而后消弭。
　　为了鬼魂与人的互补平衡性，沈家的世代使命便是如此，将鬼“超度”，替他们完成他们的心愿。但这是一件如此艰难的事情，毕竟不是所有鬼的心愿都是好的，正如人一样。总会有些歪心思。
　　付青也像是换了一副模样，比平时正经了不少。
　　撇开这些不谈，一行人向着内堂走去。
　　就见内堂里，一个瘦小佝偻的人窝在角落里。
　　他坐在蒲团上面，生满老茧的手拿着钝了的木刀，不断地去雕着手里木偶。他两鬓斑白，胡须很长，裤子、鞋子都破了洞。
　　但他雕刻的木偶并不好看，歪七扭八的，雕出了个奇怪诡谲的怪物。
　　沈以灵蹲下身去，温声问道：
　　“老人家，你为什么要雕这个东西啊？”
　　“山高路远，人生坎坷。护人偶保你平安。”
　　“怎么保平安？”
　　“帮你杀你的仇人。”
　　沈以灵在一旁笑道，“杀了仇人，便能保平安吗？”
　　老人点头，却听得沈以灵反驳道：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老人睥睨沈以灵，叹道：“小姑娘来头不小，你究竟想问什么？”
　　“老人家认得桂富贵吗？”
　　“认得。他曾到这买过护人偶，我看一眼照片便知道这人是谁，桂家的人。”
　　“那老人家认得张和军吗？”
　　老人拨弄了一下胡子，笑道，“认得，他不信护人偶，我便记住了他的名字。一个顽固的毛孩子。”
　　“他为什么不信？”
　　“小姑娘，你看起来也不信。”老人摸着胡子笑道。
　　“废话。”付青在一旁不耐烦地开口道，“老头，我刚刚盯你半天了，你这个所谓的护人偶，就是把猫猫狗狗的魂魄附到雕像上面。根本就没所谓的效果，只是给那些游离的猫狗魂魄一个归宿罢了。”
　　“呵。”老人笑道：“二位姑娘都是阴阳眼，我也没必要隐瞒你们。这确实没有护人的效果，都是我胡诌的。”
　　“张和军，也是阴阳眼吗？所以他才不信？”沈以灵继续追问道。
　　“这老夫就不知道了。”老人家说道，“上次跟他一起的还有一个绿色头发的女孩来着，跟你们差不多大。”
　　“绿色头发的女孩？她来这里做什么？”沈以灵忽而露出疑惑的神色。
　　老人道：“那小伙子看不上我的破人偶，那小姑娘反倒买了一个。”
　　“沈小姐，如果张和军能看到那些东西，他可能就是凶手。”叶忠在一旁说道。
　　“恕老朽冒昧，老朽刚刚好似听到了，沈小姐？你可是沈家的十三代……”老人家忽而站起身，神色却变得严肃起来。
　　“不是，您听错了。”沈以灵说道。
　　“老朽刚刚就在疑惑，一个普通人怎么能这么吸引鬼魂。一到祠堂，所有的东西都凑上来了。老朽不会听错。”
　　“唉，老人家，您歇歇吧。”付青看到沈以灵扭头就走，对老人说道，“她不是很喜欢讨论事情，你如果想知道什么，她不会告诉你的。”

　　沈以灵走到祠堂外，拿出手机给肖文发消息问道：“肖文？你今天是要跟我说什么事情？”
　　对方很快便回了消息：“没什么大事儿，就是一些学术问题啦。”
　　“呵，沈小姐。”
　　卫霜不知从哪忽然出现，用手臂搭着沈以灵的肩膀，戏谑笑道：“您是否都笃定张和军是凶手了呢？您也有犯错的时候呢。”
　　沈以灵没有犹豫，直接发送了三个字给肖文：“护人偶？”
　　她放下手机，确保付青还没有跟过来，问道：“肖文刚刚包里的是一尊护人偶，没错吧？”
　　“没错。而且我查过了，贵专业没有叫‘肖文’的学生。还有，肖文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她绝对看见我了！她那副欲盖弥彰的神情，绝对没错……她才是有阴阳眼的那个人。”

　　七、

　　夜晚时分，星汉点点，草地里发出连续不断的蝉鸣，祠堂外面没有灯。屋檐上的彩绘因此都显得黯淡了。村里寂静无比，只有蛙声与蝉鸣在夜里奏唱，将暗黄的孤灯衬得愈发寂寥。
　　张和军缓缓推开了祠堂的门，他望向角落里抱着斗笠酣睡的老人，暗自走到老人身旁，拾起他身侧的一尊模样诡异的人偶。
　　老人慢慢睁开迟暮的眼，兀自言语道：“今天怪热闹的。”
　　“老人家，上次我没买。这次，你卖我一个吧。”
　　“不卖。”老人一把夺回他手中的人偶，闭眼说道，“你不是嫌这玩意儿长得丑么？怎么又来了？”
　　“我买了送人。希望这能代替我保护她。”张和军站起来插兜说道。

　　八、

　　清晨，叶忠收到了下属的消息，说是张和军承认罪行了。
　　“张和军，你承认了？”
　　“是。我先是偷走了桂东祭台上放在护人偶前的匕首，接着，因为我有阴阳眼，我利用护人偶上的猫鬼，在301的房门涂上了猫薄荷，晚上的时候放出猫鬼开门，之后趁着301的门遮挡监控的间隙进入钟阳毅的宿舍并用匕首将他刺死。并且想嫁祸护人偶和桂东。”张和军平淡地说道，语气没有一丝波澜。
　　“你怎么突然打算认罪了？”
　　“昨晚听村里老人说你们已经去找过他了……我想，事情应该瞒不住了。”

　　“和军？你在做什么？我才是凶手！是我刺死的钟阳毅。”桂东整个人站起来，激动地怒吼道。
　　“你当时一直在睡觉。况且，你也看不到猫鬼。”张和军瞥了桂东一眼，说道。
　　桂东一时间哑口无言，他的胸口有力地泵动着，脸胀得通红。“张和军想要一个人承担所有，当时是他告诉我可以利用猫鬼行凶的，但是最终对钟阳毅动手的是我，不是张和军！”
　　叶忠皱起眉头，却听到张和军说道：“你没必要为我担责，毕竟，我杀了他还想嫁祸给你。”
　　桂东愣在原地，他看向张和军熟悉又陌生的脸，嘴角莫名地抽搐。
　　“和军，你不是这样的人。”
　　“如果不是看事情瞒不下去了……真想让你替我顶罪呢。看你那副傻傻地信任别人的模样，也难怪被打。”张和军发出惨笑。

　　“好了，张和军。”叶忠说道，“现在下定论为时尚早，请你先跟我们回局里接受调查。”

　　张和军被带走了。桂东发愣地看着被归还回来的护人偶。它依旧是如此诡谲，像是人与畜牲的结合体，扭曲的躯干配上诡异的搭配，好似又在发笑。原本属于它位置的祭台空荡荡地，却仿佛有什么在流淌，仔细一看，才从那歪歪扭扭的人偶形象看到血液来，一点点地从泥塑里渗出，沾到祭台上。
　　一切似乎都在背道而驰。
　　桂东扑地站起，抄起护人偶，狠狠地向地面砸去。
　　“碰”地一声，那尊诡异地人偶碎裂开来，散落在地上。

　　九、

　　“沈学姐，我在这。”
　　肖文站起身，递给沈以灵一个用黑布包裹的东西。
　　“这个给你。其实，我今天又收到了一个。”肖文低头说道。
　　沈以灵接过去，将其拆开，只见一个扭曲的偶像，但不同的是，这一次的人偶手里分明刻了一把匕首的形状。
　　“他说，这是保我平安的。”肖文握紧了裙摆，脸上洒落几滴泪珠。
　　沈以灵看了看手中的护人偶，上面附着的猫鬼也望着她，良久，她才开口道：“从来没有什么鬼神在庇护着你，一直都是你身边的人在庇护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