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然如梦》风云轻

2、童年

　　刚满六岁的孟婉南站在季然家的客厅里时，瘦小的身躯几乎和放在她身后的箱子一般高。

　　她穿着一件白色公主洋服裙，缀着蕾丝边的袖口有几点暗黄的污渍；脚上是一双半旧的小红皮鞋，鞋面上有一些极细小的裂痕；绑得整整齐齐的小辫子披了满头，一双怯生生的眼几乎就没抬起来过。

　　和站在她身后光彩照人的母亲秦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那身为专业舞蹈演员的妈妈有着漂亮得出奇的五官和夸张的笑容，身姿妩媚而纤细。如果不是此刻她的手势有种手舞足蹈的表演感，可以称得上赏心悦目。

　　孟婉南在妈妈一阵紧似一阵的推搡中终于不情愿地开口叫道：“柳阿姨好，季然哥哥好。”季然的母亲柳素伸手抚过她满头的小辫子，温柔地笑道：“你好。”又招手招呼季然，“带妹妹到花园去玩吧，我和秦阿姨还有事情商量。”

　　九岁的季然打量着这对母女，微微扬起的眉毛隐匿着一丝不耐烦，虽然因母亲的呼唤脸上浮起了礼貌性的笑容，眼眸深处却是警惕、不屑和冷漠。

　　出于孩子的本能直觉，孟婉南觉得季然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她和她妈妈，但两个大人好像谁都没有察觉。

　　季然笑着伸出手拉住孟婉南的手腕，“我们出去玩吧。”秦嫣笑着对柳素道：“你这儿子可真乖！”孟婉南没有迈步，迟疑地回头看了看秦嫣，她笑着挥挥手：“去吧。”她于是乖乖地顺从地跟着季然走了。
　　经过书房的时候，书房门忽然打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了出来。季然站住叫他：“爸爸！”孟婉南站在季然身后，低着头一言不发，手指揉搓着裙摆。

　　季长轩点点头，看向他身后，问道；“这小姑娘是谁？”“秦阿姨的女儿，孟小婉。”孟婉南抬起头看了季长轩一眼。

　　季然说：“这是我爸爸。”语气中有着掩饰不住的自豪和骄傲。季长轩摸了摸他的头，对孟婉南笑了一下，眼神已经心不在焉地飘向了客厅方向。

　　他的眼神亮了一下，男孩季然顺着爸爸的目光看过去，看到客厅里和妈妈坐在一起谈笑风生的女人，远远地看过去，明媚的气息，艳丽的大幅裙摆，有着宛如罂粟般令人心惊而危险的美。

　　季然的嘴唇不自觉地抿成了一条线，孟婉南觉得手腕发疼。她才看到季长轩离去的背影，就被季然拖着手往前走。身后传来客气而热烈的寒暄声。

　　季然的步子走得又快又急，孟婉南不得不微微小跑着才跟得上，手腕被重重地握着，她也忍着一声未吭。

　　长长的通道，身旁是一扇又一扇的房门，尽头是一个宽阔明亮的门厅，转过墙角，从客厅看过来的话，已经看不到他们。

　　季然手一松，猛然停步，孟婉南猝不及防。脚下一个踉跄，慌忙中撑住墙壁才勉强站稳。

　　季然脸上的笑容早已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漠然的不屑。孟婉南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她紧靠着墙壁，嘴唇紧闭，两只眼睛因为愤怒而变得闪闪发亮，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充满生气。

　　季然有些惊讶，他眼光挑剔地从上而下将她扫视了一遍后，在她的蕾丝袖口和红皮鞋上停留了几秒，嘴角慢慢弯了起来，那是一种混合着嘲讽和愉快的笑容。

　　迎着这样的目光，孟婉南小小的身子几乎忍不住要往后瑟缩，然而她已经紧贴着墙壁了，但她觉得如此屈辱，这屈辱迫使她不得不做点什么。

　　她一扭头，就要往回走，他伸手拉住她，紧张地看着她：“你要干什么？”声音压得很低，有着明显心虚的威胁。

　　孟婉南狠狠甩了一下手，然而他力气很大，她没有甩开，只得狠狠瞪着她：“我要回去！”她的语气里满含愤怒，却没有故意提高音量。

　　客厅里传来柳素的声音：“然然！”季然愣了一下，松开了手，有些慌张地大声答应。

　　“把妹妹带过来吧，秦阿姨要走了。”孟婉南的心陡然慌了起来。想起来之前秦嫣说的话，她一转身飞快往客厅跑。季然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三个大人都站了起来，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俩。孟婉南一把扑进了秦嫣的怀里，眼泪瞬间流了下来。

　　秦嫣朝着对面的两人无奈地笑：“瞧瞧这孩子，这是怎么了？”孟婉南抬起头来，半倚在秦嫣的身上，抬起手来擦眼泪，也不说话。

　　柳素拉过她的手：“咦？小宛，你手上怎么红了这么大一片？“孟婉南没说话，只是看着季然。柳素放下她的手腕，转身看着季然：“你是不是欺负妹妹了？”

　　季然往后退了一步，紧张地盯着孟婉南，有些结巴地道：“没……没有。”秦嫣笑着打圆场：“怎么会呢？然然这么懂礼貌。”孟婉南又看了季然一眼，声音涩涩地说：“不是，是我刚才在花园玩被虫子咬了。”

　　秦嫣坐下来，抚着孟婉南的头：“你在阿姨家一定要听话，妈妈过段时间就来接你，知道吗？”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孟婉南，一听到这句话，又什么都不顾地大哭起来。

　　她将头埋在秦嫣身上，整个人如八爪鱼一般紧紧抱住秦嫣不松手，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不要！……不要！”

　　秦嫣想要掰开她的手臂：“小宛，怎么这么不听话呢？妈妈之前不是都已经和你说好了吗？你也答应妈妈了。”怀里的孩子却没有一点松动的意思。

　　柳素笑着在旁安慰：“小宛，阿姨家里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哥哥也会陪你玩的。你在这里好好玩几天，妈妈很快就会来接你的。”孟婉南却仍旧死死不松手，嚎啕不止。

　　秦嫣终于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小宛！听话！”她双手用力，声音里的怒气已经很明显。孟婉南身子猛地一震，抽抽噎噎地抬起头，手上不自觉一松，已经被秦嫣从身上拉了下来。

　　小小的人儿低着头站在客厅里，脸上挂满泪水，身子瑟缩着，好像手和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秦嫣半是无奈半是抱歉地冲柳素笑了笑：“这孩子从小就跟着他爸爸，没见过什么世面，也不爱说话。素素，要是她不听话，你也别惯着他。”

　　她又看了看季长轩：“总之这段日子辛苦你们了，一切拜托。我巡演完了就来接她。”

　　季长轩夫妇俩笑着应下了。一家人到门口送她，柳素牵着孟婉南的手。

　　秦嫣扬起手来和他们再见，艳丽的裙摆在风中像小小的旗帜展开，脸上的笑容灿烂而热烈。

　　只是在孟婉南的记忆里，也是因为眼里还含着眼泪，这画面像是隔了下雨天的玻璃一样，遥远而不清晰，还挂满了伤心。

　　秦嫣优雅而娴熟地屈身坐进了门口停着的黑色轿车。车子平稳地消失在转弯的路口，也消失在孟婉南童年的记忆里。

　　对于还年幼的孟婉南来说，她并没有预见到这是她生命中的第一场离别。她甚至没有任何的预感。

　　但后来因为常常去医院，见惯了生死离别后，她总算能直面那天下午那个孤单无助的小女孩。

　　人们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被送进医院，对于这些病人和他们的家属来说，也许时光只要倒流一个小时，这一天看起来就和以往的日子一样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不管是公路上的一声巨响，还是熊熊燃起的火舌，又或者是某个歹徒疯狂的举动，只是这一个瞬间，就改变了许多人的一生。

　　可是，他们也没有办法，无法预知即将发生的事情，去改变，去逃避或者去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