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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流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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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趴在连片的豆科牧草间,头发散落,好似一根根藤蔓,上缀点点荚果。
静默不语,无限纯良。
“药罐,你怎么样?”苏幕有些羞愧的上前,她方才慢了一步,才让他生生摔在了地上。
众人冷眼旁观着,这样身体残缺的人还想在美人面前逞威风,真是令人笑掉大牙。
楚医手上沾着血,勾着双腕,下巴示意左右:“你们把这个不成器的拖到帐里去,看他早上试的药吐出来没,若是吐了再给他喂一次。”
“试药,试什么药?他都这样了,你们还要利用他吗?”
“小姑娘,此时不是你质问我的时候,而是你应该扪心自问,是如何让他到了这步田地。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试药的人你能替我找来吗?”楚医冷哼一声,“我瞧着你面熟得很……”
苏幕低头不敢言。
楚医敲敲额头,还是没想起来,“这里是讲规矩的地方,你方才冲撞我一次,我可以既往不咎,若是还有下次……”他睥睨苏幕一眼,转身入帐中。
小药罐被两人抬起,双脚离地,脑袋耷拉着。背仍是弓着,像背了一个重重的壳。
***
晚些时候,小星吵着要去摘流萤草。
苏幕有些无奈,流萤草不过民间传说,只因此地为国之边/境,多有壮士枯骨,土壤肥沃能长出像萤火虫一样的草叶。可实际上行进了这么久,也未见半亩。苏幕纠缠不过,只好转移了话题,教她些燕国的文字,特别是‘苏幕’二字,写起来就像花两朵小花,最是得小孩喜欢。
过了半柱香的时辰,小星总算消停了,却见那边厢自己的“母亲”赵姨又皱起了眉头,她舔/一/舔手上的丝线,叹道:“今天的事我都听说了,你不要再去惹祸了。那个小药罐就是个扫把星,也是个命贱的,你同他走那么近做什么,再说试药的人吃那么多毒药,身子骨能好到哪里去?也不知你们这些小姑娘怎么回事,个个都往他身上扑……”
苏幕听懂她的言外之意,辩驳道:“大娘莫要胡说,我待他并无他意,不过是感谢相救罢了。”
赵姨探口气,继续缝补衣裳,手臂晃起月华清辉。
第五日夜里,苏幕实在过意不去,决意去瞧瞧小药罐。
她贴着崖壁走,待到了帐外,寻一处蒿草高的地方相掩,透过缝隙往帐字里瞧,将情况瞧了个大概:地上稀稀拉拉横躺着几个人,看起来都是伤病之人;唯独小药罐躺在一张床榻上,估计是于楚医有用,这才尊重了些。
楚医没在,认识自己的也没几个,苏幕稍微安心,握了握手掌心的药丸,是自己为回程准备的一些“灵丹妙药”,旁的趁手之物她也拿不住来。
思忖间,她已拿着干净衣物,入了帘账。
药味刺鼻,哀叹之声声声入耳。
苏幕疾步至小药罐榻前,冷不防被人拦下。来者是位面容姣好的姑娘,未施粉黛,面颊透着小麦色,“你是谁?”
“姑娘,我是来送换洗的衣裳的。”
她上下打量着苏幕,恍然大悟道:“你就是他拼死相救的姑娘?”
苏幕未予置评。
“真是好狠的心啊。人都病成这样了,这个时候才来,真是不值得。”说完,她将苏幕放在一边干干净净的衣服扔在地上,靠着小药罐,又是摸额头,又是探体温,“可惜了,终是明月照沟渠了。”
苏幕看着她的样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不过感谢他拔刀相助,姑娘丝毫不必担心明月它照。”
小姑娘白一眼,“我问你,你是不叫蜜儿。”
“什么蜜儿枣儿的,我不认识。”
小姑娘心下一定,虽不晓得他梦里叫的是谁,但只要不是眼前这个花容月貌的姑娘,自己便还有些胜算。正想着,却见小药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到来人,眼帘中满是惊喜。
苏幕表明来意。
小药罐揉揉眼睛,认真听着,丝毫看不出身受重伤。
苏幕言简意赅,末了缀一句,“小药罐,你很好,但是我不想拖累你。咱们以后,还是有缘再见吧。”
小药罐一怔,将头偏向一边,遮住他眼底的黯淡之色。
小姑娘笑逐颜开地将苏幕往外推,“好了好了,东西送到了,你就快走了吧。”
苏幕将将一迈步,却闻身后传来轰一声。
“你怎么了?”
小姑娘惊叫一声,赶紧将摔在地上的小药罐扶起,他却甩开了手,挣扎着往苏幕的方向挪过来。
他竟匍匐在苏幕脚边,像是拜服在地的臣子。
苏幕有些尴尬,蹲在地上,看着他。他的眼角耷拉着,眸中似蒙上一层薄雾,欲语还休。
苏幕不由讪讪道,“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我去给你拿了纸笔来。”
他却忽然勾住了苏幕衣袖。
她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待会你师傅……哦不,楚医过来了,我就惨了。你虽然救了我两次,但我也要为我家人们着想啊。”
可惜,苏幕没走两步,又听身后传来惊呼,这一次是持续的、剧烈的惊呼。
小姑娘捂着小药罐的嘴,但鲜血仍抑制不住地从指缝间涌出。
小姑娘指着苏幕,“你快去,把柜子里的药丸拿来。愣着干什么,快点救人啊。”
还好苏幕冷静,不多时便找到药丸,喂他服下了,小药罐沉沉睡去。
“你给他吃的什么?”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是大人的独门秘方,今夜只留了这一颗,就是怕他发作。”
“发作?是因为试药吗?”
“并非,是因为中了大人的一种毒,具体名字我不太清楚,只晓得说不出来话。旁的人中毒不多久,便能解开,但是他却一直没解开,所以要靠着这药丸度日。”
“这么说,能不能解开其实是在他一念之间?”
“我也不晓得,只是猜,他说不出话并非不能说,而是不愿说。此时他发病,估计又是和那‘心魔’有关。”
也不知是什么话这么烫嘴,非得折磨自己至此。
苏幕无奈摇摇头,帮着小姑娘将他送回榻上,后者仍旧喃喃自语,眉头深锁。
“我看他同你亲近,以后还是常来瞧瞧他吧。他虽然……但是心肠不坏”小姑娘犹豫一番,又说道:“我看他孤独得很,每天不是在看书,就是在帐子里摆弄小玩意,明明与世无争,却天天被人欺负,被人骂。”
苏幕看着他的睡颜,若有所思。
***
再过几日,天朗气清。队伍已靠河岸,随时都可渡河,苏幕的逃跑大计不日便可付诸行动。
她也为赵大娘和小星想好了后路,到时称自己是失足落水,既不用到处寻不存在的尸骨,亦无须牵扯过深。
岸边的风光与别处不同,因河岸边长了许多水葫芦,陆上之物的养分被尽数夺了去,是以枯草连绵,不似别处丰/满。也正因为水葫芦,苏幕不得不在行动前,仔细规划线路,找一条水葫芦最少的路,最快抵达。
这天,她又是最快做完手上的活,悄悄溜出了帐子,一路朝岸边奔来。
此时并非逃跑最佳时机,她要等着上桥的那日,趁乱出逃。她来,只是为了再次看一看自己上次设计的逃跑线路。
河流中水葫芦密密麻麻地紧挨着,淡紫色的小花也个个不甘示弱地冒着头,彼此争夺生机。唯独西侧还有些余地。苏幕再打量一番水深,确保无虞后,终于懒洋洋地坐在岸边歇息。
走回帐中又会被压榨着做工,倒不如在此地自在。
夕阳缓缓坠在紫花花心,霞光铺开,满目都是金灿灿的希望。苏幕一时觉得自己便如这些浮萍,一时又觉得自己好像在苏府的院子里,所遇不过一场清梦。
她闭眼,耳际忽飘进高高低低的乐曲。
大概,是真的入了梦。
乐曲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回忆如走马观花般掠过眼前,她看见苏府的四季、宣樊城的人声鼎沸、帝王家的钟鸣鼎食……
面颊上忽然感到一阵温柔,好像有人轻抚泪痕,留下温热触感。
再醒来时,繁星满天,身边静立一人,淡淡暗香浮动。
“你什么时候来的?”
小药罐递来信笺:
——方才路过此处
苏幕不信,他这又带纸笔,又带烛台的,怎么可能没有准备。她没有揭穿,指了指自己身侧,示意他坐过来,“你已经大好了吗?”
他坐下,逐字逐句写得认真。
——嗯我可以在这里坐着吗
二人四目相对。他忽然低了头,有些心虚。
苏幕一思量,便晓得他仍介意那天自己说的再不见面的话,“我那天的话,没别的意思……也没有不愿意和你做朋友的意思……你呢,别掺和进来。”
怎么样才能让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呢?
苏幕一肃容,正经道:“你要小心,我很危险。”
小药罐哑然失笑。
——楚医危险 ?
“危险程度与那楚医不相上下。”
小药罐配合地点点头,再远离苏幕半寸,正色瞧着他。
——你要做什么
他琥珀色的眼眸中,有星光璀璨。
瞧他正经的样子,苏幕也没了玩笑心情,横竖他无法将自己的秘密说出去,便少了戒备,“我其实不属于这里,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
苏幕忽然觉得鼻头有些酸,假装不经意,点了点自己的鼻头,这是她惯常的做法。
“我的家也有一条这么宽阔的河,叫溧河。往常这个月份,我们一家都已经去河上放花灯了……可眼下……”苏幕长叹一口气,忽然想起了苏琰,“哥哥们以前会给我买最好看的花灯,随我放多少个都可以,我每次都会放好几十个,好像密密麻麻的星星。”
苏幕说罢,指向穹顶,北斗星君近在眼前,“你看,就像它们一样。”
——所以你想回家
苏幕摇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我想回到那个时候。”
片刻后,又意识到了什么,改口道:“然后还要离一个人远远的。”
——你很讨厌他?
苏幕摇摇头,“无所谓了,他已经死了。”
小药罐伸出手,似乎要拿什么,又忽然停住了。
他敲敲苏幕的肩,示意她随自己来。
脚下的路湿滑,小药罐覆上的麻布条飘来阵阵药香,苏幕的步子迈得极小。
小药罐小心翼翼引着她。
又轻柔摘下麻布条。
明明没有烛火,眼前却有莹莹光亮,苏幕适应了一阵,眼眸中一团团光晕缩小成一颗颗流萤,坠落在草木之上。流萤的光并非寻常的淡黄色,而是偏蓝的紫色,只在草木边缘有一层几近透明的浅褐色。微风轻拂,草木颤动,斑驳陆离的光影好似编织起一场旖旎梦境。
广阔平地的尽头处,远山分隔天地,层云好似木筛,抖落满天星光,洒下数亿星辰,与曼舞的流萤草一道,将苏幕包裹。好似许多个放花灯的夜晚。眼下虽阒静寂寥,她却感到无比安全,仿佛陷入一个遥远的拥抱。
原来流萤草并非传说。
她梨涡浅笑,“挺好看的。”
——回到那个时候 没有他
原来他是想要帮自己了却心结。
“谢谢你。”
——别走
原来他已经看出自己要出逃的事。
“可是,我还是想回去。这些——”苏幕指了指四周,再看一眼眼前人,“都是假的。”
手中的纸,忽被风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