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清风我》迟焰

45、算账

　　羊毛毡帷一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这人真是奇怪，随时都板着脸，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但心肠倒也不似面容那般可怖。苏幕斜倚着，轻轻将颈间的扣子解开一颗，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膝上搭一张墨水兰锦地博古毯，将双手轻轻覆住，凭他是何方神圣，她今夜都不会束手就擒。

　　正想着，有人被搀扶着走进，他一身酒气，满目红光，愣了片刻道，“谁让你进来的？”

　　并不是方才洞中的三位官兵。
　　怎么回事？苏幕蹙眉，却见在旁边搀扶的又是那个哑巴。他明显只是楚医的学徒，却又去而复返前来相助，苏幕越发疑惑，那人盯着苏幕，悄悄摇了摇头。

　　苏幕心领神会：“奴婢该死，走错了地方。”
　　“军中营帐岂容女流擅闯。滚！”

　　苏幕从善如流地出了营帐。
　　看守的士兵好奇道：“小娘子，这么快出来了。可是没把爷伺候好？”
　　苏幕白他一眼，仍娇滴滴答道：“爷让我下次来。”
　　士兵放行，她却不跑，只是踱到帷帐旁，等人出来。

　　从将领的帷帐中出来的女子，普通士兵断是不敢轻易染指的。是以众人都悄悄侧着头，用暧昧的余光瞧着她。晚风中，女子只着一条朴素的麻衣，纤瘦异常，好似一支随风摇曳的晚香玉，给朦胧夜色添几分旖旎。

　　少顷，小药罐慢悠悠走出，笑眯眯朝守备示意，随后头也不回地走了，仿佛没瞧见等他许久的苏幕。

　　“你站住。”
　　他的背影一滞。

　　“多谢。”苏幕柔声道。
　　他转过身来，双手交叉在身前，风吹起广袖，添几分洒脱恣睢。

　　这便是告别了。
　　***
　　燕国俘虏的队伍浩大，离城越久，队伍行进地越慢，加上多有伤残人士，每十日便要停队整顿，由随队的楚医带着几个郎中诊脉，再由俘虏的燕国婢女们浣洗更衣。
　　临近燕国，水草逐渐丰/满，大部队在临河的拐角处歇息，澄红色的夕阳洒在粼粼水波上，好似温柔一吻。水上横卧一斑驳石桥，三桥孔并立，稳若泰山。
　　苏幕远远一望，内心波涛翻涌，往燕国必要渡桥，凭她的水性，怕是横穿了这条河流亦是不在话下，逃出生天之机近在眼前。

　　“看什么看，快洗你的衣裳。”有人怒喝到。
　　正是洗衣婢女的领头，晋国人李大娘，每日都看准了时辰来监工，兢兢业业。

　　“我的洗完了。”说完，苏幕举起一双冻得通红的小手，甚至有些得意洋洋，“连母亲和妹妹的份也洗了。”
　　“你倒是个手脚麻利的，一天天勤勤恳恳就是为了去爬将军的营帐吗？”李大娘耻笑一声，引来众人侧目。

　　“当然是为李大娘先试试水，山高水远，来日方长嘛。”
　　李大娘的脸登时白一阵青一阵，“你自己再去楚医那边拿东西洗，不洗到天黑不准停。”

　　一听楚医，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那边待着的大多是重伤之人，脏衣血衣遍地，还有传闻那里的人实际是晋王专门赐给楚医的，以作研制药方之用。
　　苏幕虽有耳闻，内心却不惧，筹谋着最好能从楚医那寻些逃跑时用的药材。

　　楚医的营帐在宽阔的林地中/央，四周的平地与山石上仰面躺着许多人，哀叹之声不停，像是晾晒出来的腊肉。
　　苏幕穿行其间，连灰布衣裳都被赤色衬得有些扎眼。
　　郎中数量有限，个个都盯着生病的士兵，根本功夫理会这个浣洗婢，连她摸进了帐中亦是未为在意，浣洗衣物嘛，难免。

　　可惜，苏幕虽然瞅准了时机，却没瞅准方位，一头扎进的是一间极小的毡房。
　　屋内药香四溢，逼仄的空间中，不过一案一凳一榻，几乎不着它物，除了案上垒得井井有条的书卷。
　　若是被逮住了，也没法寻借口说要洗衣物。苏幕正绸缪着，却闻帘账轻响，她一个激灵闪避到书案另一侧。

　　屋主人慢悠悠进屋，并未朝苏幕的方向走，而是在榻旁驻足。

　　苏幕蜷缩着不敢抬头，只听着他窸窸窣窣地似在解什么东西，口中还不断喘/着气。
　　须臾，他蓦地停了动作。

　　苏幕咽了咽，却见自己的裙角露在了外面，莫不是被发现了？
　　她身体僵直，只敢伸出右手轻轻拖回裙角。

　　少顷，他提了木凳坐到另一边，全神贯注地摆弄手中之物。
　　香味沁人心脾，竟然是桂花香，这季节哪里来的桂花？苏幕皱了眉，忽又听到碾磨之声，她不由得想起最爱吃的桂花酥，腹内空空一响。
　　在安静的小房间里尤为刺耳。

　　苏幕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只低着头不敢说话。
　　那人果然走近了，清冽药香将苏幕包裹。他却并未呵斥，而是轻轻蹲下观察着苏幕。

　　苏幕从他琥珀色的瞳仁中看见自己的狼狈模样。哂笑道：“不好意思啊，小药罐，我迷路了——”
　　他放下手中的小石杵，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一块白糯馒头，用一方帕子包着，散着腾腾热气。在这俘虏的队伍中，几乎是最为宝贵的口粮。

　　“给我的？”
　　他微微颔首。

　　“我不要。”苏幕直摆手。
　　闻言，他撕下一小角，慢条斯理地咽了。

　　“我不是说有毒的意思。”苏幕解释道，仍旧推脱。
　　他总算起身，片刻后递来一张纸，：“吃吧，还有。”

　　这么漂亮的字合该用来写些诗词檄文，却写着这么世俗烟火的话，苏幕一时哭笑不得，只得接过馒头道谢，“我带回去，待会儿给我妹妹吃。”
　　他一怔，点点头。

　　“你碾了桂花，是要做桂花糕吗？”
　　——一点爱好。

　　苏幕登时对小药罐生出佩服之意，爱好竟然是做这么细腻的吃食，甚至连脸上的疤痕都显得温柔多了。

　　——-你来做什么？
　　“我来……”苏幕挠挠头，“我找你师傅。”
　　——并非师徒。
　　顿了片刻，他又写到：他，危险。

　　“为什么？”
　　他似有千头万绪，不知如何下笔，想了一阵，干脆揉碎了纸张扔掉，做个送客的手势。

　　“好吧，既然你不想说我也不逼你。”苏幕识相地往外走，心里仍盘算着怎么去楚医那里谋几味药材。
　　她刚走了没多远，小药罐就追了上来，拿几朵桂花递给苏幕。

　　黄白花瓣散落掌心，好像是从掌纹中漫出的芬芳馥郁。
　　原来他是将花瓣夹在了书页中，这才能保证它们的新鲜。

　　苏幕轻嗅一口，笑道：“谢了。”
　　小药罐摆摆手，双手合十侧在右颐，做个小憩的样子。
　　这是在说可以安神助眠。
　　苏幕含笑瞅着他，这才发现他阖住的双眼长睫浓密，颇为可爱。

　　“好哇，原来你们早就串通好了！”
　　身后传来一阵厉和，苏幕一瞧，竟然是那夜的三个士兵。

　　苏幕正欲辩驳，小药罐却迎了上去，他脸颊堆笑，“呀呀啊啊”说着什么，旁人根本听不清，只有时高时低的调子，让人知道他的情绪。
　　矮子骂道：“你别给老子在这里演戏。我是说这个娘们怎么能被大人看上，原来是你故意将人送到了别人帐子里。”
　　“是我自己去的，不关他的事。”
　　“小娼妇这就知道护短了啊。爷们几个看不上，倒是被这个丑八怪迷住了。”胖子扯出皮/鞭，便往苏幕身上打。

　　预期的疼痛并未到来，苏幕睁开眼，却见小药罐佝偻的身躯挡在了她的身前，生受了那一鞭。
　　他仍是满脸笑意，上前劝解。
　　“你别在这里咿咿呀呀的，没有人听得懂你的话，滚远些。”
　　他仍旧不闪避，死死将苏幕护住。

　　瘦子奋力一踹，“我看你是吃药吃多了，脑子不好使了。”
　　小药罐霎时摔倒在地。

　　“你怎么样？”苏幕赶紧上前将人扶起，后者却是双眸坚毅，额头上绵密的汗水顺着脸上的沟壑汩汩流下，他嘴角的笑意竟更浓。

　　少顷，他又站了起来。
　　再一脚、再站起。
　　……

　　就这么循环往复，他将三人的怒火集聚，直到他们都忘了自己是来找苏幕算账的，而非比试到底谁可以将他击倒。
　　他月白的布衣已被踢成了几近灰色，两绺墨发散落额间，显得分外萧索。

　　瘦子总算觉得不耐烦，气/喘吁吁道，“怪说不得不是人人都能当试药人，瞅瞅这体质，怕是吃二两鹤顶红都能安然无恙。”
　　另外两个人也停驻，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

　　苏幕正替小药罐捏一把汗，那边厢楚医走了过来。
　　他轻轻一开口，却重若千钧，“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欺负到我手下的人来了？”
　　矮子赶紧解释道：“太医有所不知，高徒骗的我们哥几个好惨，心术着实不正，恐怕有辱尊师名讳。”

　　“我并非什么太医，王大哥莫要抬举小人。至于辱没师门的事，更是子虚乌有，天下楚医本就自称一派，不论出身。何况几两肉的事，算不得什么惨事。”
　　几个人再不敢言。虽然他们在俘虏队伍中高人一等，但是在楚医面前还是有所忌惮，毕竟他曾在公主面前侍奉。再者，这队伍中暗流涌动，各方势力盘踞，因一个不起眼的小姑娘挑起祸端，便有些得不偿失了。
　　三人合计清楚，便腆着脸走了。
　　一瘦一胖一矮并行，好似一个不规整的笔架，有些滑稽。

　　待三人走远了，小药罐总算坚持不住，晕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