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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还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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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樊城的大火烧了整整半个月,动/乱始歇。
此役,裕王出其不意,用兵如神,扶大厦之将倾,破燕国贼子于朱雀门,史称桂懿之战。虽然燕军全军覆没,但曾经雄霸一方的晋国也伤了元气,开启了五国逐鹿群雄,战火飘摇的时代。
十日后,晋国皇宫。
一行人穿行廊腰,氤氲的水雾中,她们脚步匆忙,形成一股肃杀之气。走在最末的是一位妙龄女子,她心不在焉地瞧着疏于打理的湖心枯荷,不时对着平静无波的如鉴湖面捋一捋鬓发。
“公主,太子等着您呢,还请快些。”终于有人忍不住开了口,晋国上下如今对昭懿公主视若瘟神,少了许多尊敬。
苏幕轻轻扬眉,红肿的双眼一弯,“就来。”
待进了东宫,仍是众人跪拜,唯余一人神游太虚。
“孤的好妹妹,你可算来了。”
“太子殿下。”苏幕眼皮稍微一合,便算是行了礼。
太子不计较,掀了衣尾坐下,又朗声道:“赐座。”
“何必麻烦,先去瞧瞧母妃吧。”
他谄媚道:“稍安勿躁,咱们应先把情况禀明了父皇,再做应对。”
苏幕一怔,打量着眼前人。
——这个前“裕王”,而今功高甚伟的新晋太子爷,果然是个卸磨杀驴,兔死狗烹的主:晋王尚病着,他便想火急火燎地将端妃危重的事报上去,极怕晋王多清醒一刻。
太子摸摸脸,疑惑地看着苏幕,“瞧着孤作甚?”
“没什么,太子而今是肱股之臣,说什么都是对的。”
太子脸偏向一边,片刻后堆出一个笑容,“妹妹这不是在笑话孤吗?”话说完,他举手屏退众人,嘴角忍不住笑意,“若不是妹妹想出的私藏武/器的罪名,又怎么能让孤轻易地夺了太子之位?心里有什么难处,尽数说于我听。”
苏幕一肃容,“民女请求还乡。”
***
晋厉王十五年被历代史官称为不祥之年。是年,灾厄战火接连而至,晋王染恶疾,端妃、昭懿公主暴病而亡。帝国在新任的太子手中,风雨如晦。
却说某天,暴雨如注,积蓄半月的雨水裹着黑色的余烬砸在地上,空中飘着恶臭。
路上几乎见不着人,唯有一粗布衣服的女子手中抱着东西,没有遮掩地在水帷中狂奔。她的裙角满是淤泥,显得有些笨重。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她到了目的地。
院门已然焚毁,院内大片的曼殊沙华耷拉着,了无生气。中间的孤茔上,雨水已积成了一小方水凼,汩汩往下流,像是落了泪。
女子低着头,不让雨水浇灌进眼眸中,喘道:“觅柔,我要走了。”
答复她的只有静默。
她断断续续,“谢谢你……如果没有你的身份,我断然报不了仇。但也因为我,你母亲到死也不晓得你的经历,我对不住你……你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不久便会有人接你回皇陵。”
语毕,她从怀中掏出一支东篱菊,轻轻放在茔前。
忽然,一个身影闪过,伴随着如泣一声,“公子——”
饶是匆忙起身,却也避无可避。
来者愣了片刻,尔后怒道,“苏幕,你竟敢来此处?”
“我行的端坐的正,有何不敢?”
啪!
一个巴掌甩在苏幕脸上,好在脸上有雨水,这才没有红印落下。
“你说,你把公子藏哪儿了?”
“莫离已经死了。”苏幕揉着脸,语气淡漠。
“不!不可能!公子有通天的本领,怎么可能会死于你个贱妇之手?”
“他的本领并不至此。”
“你胡说!”那人说着,作势要打。
“风竹卿,你莫要欺人太甚。”
却见风竹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揉着眼睛蹲在地上,娇小的身躯耸动着,“我早就让公子离你们远一点,他偏偏要泥足深陷,先是你,再是觅柔,没有一个令人省心的……”
见状,苏幕有些不忍,正欲起身将她扶起,风竹卿又倏忽站了起来,“不,公子一定没有死。他一定是被侍卫救了。”
“你们的兵已经全部被晋国俘虏了。死去的,已被埋了。”苏幕轻轻啐一口溅进的雨水,“连带着莫离在内。”那夜,她被裕王所救,后者一把火烧了城墙上所有,袅袅升起的烟火遮天蔽日。苏幕缀一句,“他罪有应得。”
“不可能。”风竹卿的瞳孔逐渐放大,片刻后又惊叫道,“不,阿迦耶册呢,我没找到阿迦耶册,它烧不坏也撕不碎,不可能毁损于世间。公子也没死,我不信,我不信……”
风竹卿她,已然疯了。
苏幕仰起头,感受着雨滴砸在脸庞的冰凉触感,密集的雨势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耳畔是雨打红枝和女子的低泣。这样的雨很好,虽然裹挟了黑色,却洗去了整年的阴霾,她不由地再深吸一口:一切都结束了。
接下来的计划是北行,往大溪城。
在那里有太子备好的马匹干粮和通关路引,定能保她安全无虞地返回柳国。
一路还算顺利,除了时有拥堵外。
大溪城是交通关隘,不论去往何国,都需途径此地。况且近日晋国特赦燕国俘虏,正遣了晋国大将亲自送人回燕国,以显皇恩浩荡。
一路俘虏有近千人,身体康健的暂且不提,队伍中大多是身受重伤之人。表面是显示皇恩,实则是遣了人走,还想背个光鲜的名声。
苏幕坐在雇佣的马车内,不时便会听到旁边行进队伍的哀叹之声。就这么走回去,不病死也得瘸几个。
境遇的云泥之别,容易催生出疏懒,苏幕接连睡了好些日子,却感觉好似陷在了大溪城似的,怎么也绕不出去。这夜,她被马车外的争吵声惊醒,察觉有异:马车已停,斜歪着,自己从褥子上滑了下来,帘帷近在眼前。
她咽一咽,蹙眉道:“发生了何事?”
无人回答。
争吵声很远,乌鸦的啼鸣声近在耳畔。
苏幕壮着胆子跃出马车,马夫已然不知所踪。
周遭黑黢黢一片,高大连绵的山影冷峻无声,好似一双双乌黑的眼睛审视着来人。群山的间隙中有一处宽阔的洼地,跳动着篝火,一群人围坐着。
她已出了大溪城,却为何没人来接应?!
苏幕脑中嗡嗡作响,忽觉脖颈一凉,直痛得晕死过去。
半个时辰过去,她才悠悠醒转。
初冬的夜有些冷,苏幕愣了好久,才确认这不是在做梦,耳畔是篝火哔啵声:她仰面躺着,手被套住,双脚酸痛,周遭说话的声音极低沉,却也一个字一个字钻进了耳朵里,“既然人回来了,你们也应该赏我们些口粮,才有力气干活啊。”
干活?
这夜色如斯幽深,竟然还要干活。苏幕正欲张口,却觉口中干涩无比,根本无法说话。
“嗯,算你们运气好,这些衣裳明早洗不完……哼哼。”
“官爷们放心,保证没问题。”妇女央求道。
待人走了,妇人才来解苏幕的绳子。
苏幕凛声道:“你是何人?为何要抓我。”
“姑娘,你受委屈了。”妇人解了活结,却不松绳子,是在看苏幕反应。
“大娘,小女子不过路过贵宝地,也未作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还望大娘莫要殃及无辜。”
“小姑娘,我看你是个机灵的,便也不瞒你。我是花了十两银子把你买来的,你既已是我家闺女,便要听我的话,否则被那些当差的抓走了,便只有自己受苦去吧。”
买的闺女?
怎么会买这么大一个闺女?
苏幕思忖着,却见篝火旁还有个小女娃正好奇地瞧着自己,女孩穿着棕灰色麻衣,胸/口画着一个白圈,上面未着一字,却用花汁涂了颗小星。
待四目相对,那小姑娘撕心裂肺地哭起来,“我要云姐姐。”
妇人赶紧上前安抚,苏幕瞅准了时机,甩了绳子飞身逃跑。
“站住!”妇人一声厉喝,“这周遭已被人严密把守住,你若是要逃,便当心你的腿。”
“你的大女儿都能逃出去,为何我不能?”
“你怎么知道?”妇人惊恐万状。
“你买了我,再赶走那些当差的,为的不就是拖延时间,给那‘云姐姐’逃出升天的机会?”苏幕松了松脚踝,又道,“我见你们的衣着制式,当是燕国俘虏。既如此,还想诓骗我在此,可对得起良心?”
苏幕的言辞凌厉,不等妇人辩驳,已然跑了出去。
洼地中多盐沼,她跑了几步,便差点陷入其中,只得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贴着山崖走。
她穿的一双朴素易行的红香羊皮靴已然湿透,每走一步便传来浸入心脾的寒意,北地冷风吹过,更是萧索无比,苏幕打了个寒战。
再往前的山壁间传来莹莹微光,她一合计,估摸着已跑离了晋军的势力范围,便不由地追着有温度的地方去了。
她在山洞旁猫着腰,悄无声息地借些火光取暖。
此处位子绝佳,山壁的凹陷处,人在其中,仿佛在一个温柔地怀抱里。
人在寒冷时,会贪恋温度。
洞中有人低语。
苏幕极小心探出一只眼睛,见一人横卧在石床上,旁有两人垂手而立。
声音传来,“官爷放心,他已无大碍,明日便可走动了。”
这不太顺嘴的晋国官话,苏幕觉得有些熟悉,再一回忆,这难道不是萧清澄附上的楚医?
糟了!
得赶紧跑!
苏幕仓促起身,却见楚医身后跟着的佝偻少年一回头。
电光火石间,二人四目相对。
他的眸光极为沉静,与狰狞的脸庞格格不入。苏幕不敢再看他第二眼,毕竟那脸上一条条赤色的伤疤如同扭曲的虫子爬在惨白的脸上,让人心生寒意,再加上右侧的眉尾无端断了一截,更增几分严肃。
但形势所迫,她需得再瞧他一眼,做个噤声的手势,随即又双手合十做央求状。
那人眸色冷清,把脸别到一边去,苏幕正暗自庆幸。
却见他又勾了勾右肩的箱盒,左肩一抬,朝苏幕指了过来。
霎时,洞内的东西两侧冒出了数人,杀气腾腾。
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