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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高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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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七,夜。
往永宁寺去的路上,有一队人马踽踽前行,为首的华舆用上好的柳木制成,漆身晃动起疏星的倒影。山路难行,檐梁上的青铜铃铛泠泠作响,唯余一路熏香。密林繁茂,众人身影隐隐绰绰,待到了一处山脚下,马夫骤然猎马,有一黑骑自远处而来,拜服在地。
轿中人掀起帘子打望,“人可都到了。”
“回公主,圣驾已至,侍卫们也照您的意思安排好了。”那人说着,再瞄一眼苏幕,心中难免艳羡,果然是皇室血脉,仅凭着圣上宠爱,竟也能指点起御林军。
“退下吧。”
轿厢内的上好绒毛卧毯上,苏幕举着一枚黑棋有些犹豫。烛火明灭,随侍的小橙将苏幕肩上的披风拢一拢,口中念叨着:“公主莫要再费神了,您这棋都下了半天了,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何苦这么熬更受夜的。”
苏幕置若罔闻,口中念叨着“有了!”黑子轻置。
“哎呀,公主您方才不是才下了白子,这般自我博弈有什么好的。”
苏幕沉浸在计划中,久久难以自拔:莫离尚未知晓祭祖之日,即便要行动也只有在明日被召见之后,但到那时,永宁寺周遭早已遍布禁军,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就可将人一举拿下。她特意央求了晋王此番多带些兵马前来,为的就是早做应对。她在心中再一合计,并未发现什么纰漏,总算歇了歇神,正欲吩咐小橙,却见后者的小脑袋一吊一吊的,双手却还在殷勤地捶腿,并未懈怠。
苏幕朗声道:“怎的这就睡了?”
闻言,小橙身子一晃,黑葡萄似的双眼骤然瞪大:“求公主责罚,都怪奴婢行事不妥帖,出门前拾掇了半天耽误了休息的时辰,这才觉得……”她一边说一边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才觉得困顿不已。”
“出门是慌张了些。”
“谁道不是呢,小橙还在同阿丰说话呢,就有人来通传了……”
“阿丰?怎么没听说过这个人。”
“公主不晓得也正常,他是前些日子才被选来侍奉莫公子的,都有公主的朱批呢。”
这些日子有时修缮府邸,又是筹备祭祀的,从苏幕手底下过去的东西不知道有多少,还有许多不紧要的事都交给了心腹管事去做。是以有许多“坏账”,比如这一笔。
可苏幕越是品咂,越觉得不对劲,阿丰……莫离身边的。
糟了!
——砰!
苏幕蓦地站起,杯盏砸在了地上,“让黑骑再查验永宁寺周围!看有没有埋伏!快!”
“好好。”小橙慌忙答到。
此人必是之风假扮,若然不是也定是莫离身边的探子,这一点,苏幕再清楚不过。他必然已知晓了今夜之行,手脚快的,说不定已将消息传到了莫离耳朵里,若是城外有兵同他里应外合……苏幕特特选的“夜间行军”便不是先发制人,而是自投罗网!
好在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黑骑便回来了,“禀公主,并未发现任何异常。”见苏幕仍是一番慌张的样子,那黑骑再添一句,“公主莫要担心,这周遭尚书早就差人查验过了,只有一些流民,并无任何埋伏的可能。”
“并无任何埋伏?”
黑骑一颔首,为安抚她,再缀一句,“确信。”
苏幕有如雷击,念念有词道,“绝无可能,不……我要回去,带本宫回城!”
是夜无月,密林簌簌。
马车急速穿行其间,只能看见残影。
苏幕早就知道莫离在城外有埋伏,若此时全然不见,要么是退出城外,要么……苏幕不禁咽了咽,就是进了城,而选择的时辰完美与自己的出城时辰避开。一进一出,势力切换,皇城内,眼下应是空旷却又盈/满。
他,果然是谋算无遗策。
但即便知道了今夜的出城时间,要知会到那般多的将士也不可能。他又如何推算出日子的?苏幕正绞尽脑汁,却觉一阵热浪袭来,帘外有一抹抹悦动的红色,火/舌/舐/动,宣樊城内哭喊声滔天。
见状,众人皆大骇,队伍骤然乱作一团,往回跑的人有,往城内奔的人亦有。
皇城内向来禁止武/装,且晋王向来自大,安稳了近百年的皇城更是疏于防卫,而今若是被人从内突袭,恐怕……就算禁军从城外杀回,宣樊城的地势亦是易守难攻,苏幕仰望着皇城,冷峻的火光照着她颤抖的身姿,那般漠然。
须臾。
“公主,你在笑什么。”
“我笑世态人情。”
“公主,先不要进城,等着黑骑他们来了也不迟。”
苏幕一偏头,露出一个辨不明的微笑,如初冬的寒梅初绽,让身后熊熊升腾起的烈焰也多了几份温柔,“我的时辰到了。”
小橙不禁看呆了,泰山将崩,她却晏然自若,好似饱经淬炼的明珠。可是明珠怎么能经烈焰焚烧呢,她原该是一块泰山脚下的石,很久很久以前便有了一身玉骨。
小橙追了上去。
周遭喊打喊杀声不绝,间或有火点子袭来,苏幕的背影却决绝如常。
“公主!公主!”小橙最终还是跟丢了苏幕,只能一人声嘶力竭地喊着。
苏幕不回头。
城墙此时已被燕军占领,墙上将士俯瞰城内外,气定神闲。为首的将领看着自山脚下走近的嶙峋少女,阴鸷的双眸一眯。
她的锦衣华服溅满鲜血,绫罗绸缎已褴褛不堪。
却仍旧面色如常,定定望着城墙上的——他们。
“将她带上来。”
苏幕记不太清怎么跌跌撞撞登上了城墙,只记得满目猩红,鼻尖几乎被血腥之气填满,她摩挲着怀中的匕首,忽有些欣然。
“抬起头来!”一声厉喝将苏幕从思绪中拉回。
她一仰头便见一身戎装的莫离,逼仄的屋内,他颀长的身影挡住了所有的光。
他俯瞰着自己,少了几分往常柔弱的贵公子模样,多了狠厉与残/暴。
莫离将手中拎着的人头扔远,将士们识相地出了门,唯余二人在屋内。
他卸下戎装,拱手行礼,“公主凤驾回城,莫某这厢有礼了。”
“何必谦虚,殿下。”
“果然是冰雪聪明,这就猜出了本王身份。”
“眼下这么多燕国士兵替您卖命,我若还有眼不识泰山,便真是个傻子了。”
“公主也不必谦虚,莫某可从未当您是傻子。”
“哦,是吗?”苏幕缓缓起身,与莫离并肩,后者却并未制止,“殿下高招,不仅让柳国上下视您为珍宝,更让晋王将豺狼误认为贤婿,您何止当苏幕是傻子,您是当天下人是傻子。”
莫离朝苏幕走近一步,“岂不闻傻人有傻福,公主在晋国可谓享尽齐人之福。”
“如此说来,我还应叩谢殿下开恩。”
“论理,你当如此。”莫离沉吟道,“你可知,当初和亲的船上,本王便可一把火烧了你,却放了你条生路,让你隐姓埋名生活在晋国,甚至还任凭你夺了觅柔之位……”
“你以为我想!”苏幕适时打断,“在晋国这一遭,算我欠觅柔的。但我做人磊落,早已打算还予她。”
莫离一惊,未及细思,已然出手扼住苏幕皓腕,“你莫要自寻死路。”
苏幕的利刃离脖颈只余一寸。
他语气稍霁,“觅柔之失,岂是你一人之死可抵的,你已活罪难逃。”
苏幕凄然一笑,眼眸含泪,“殿下说,我当如何。”
他一怔,琥珀色的眸中忽然蒙上一层辨不明的薄雾,“你如今已无退路……”
话只说半分,剩下的,是在等苏幕开口。而她却双唇紧闭,未着一字。
莫离缓缓眨眼,“苏幕,你知道的,本王并不讨厌你。只要你求饶,本王可以允了你在燕国活下去。”
听起来倒像是他在央求。
“多谢殿下开恩,幕儿想明白了。”说着,她娇滴滴上前一步,如水双眸对上莫离的,后者有刹那失神,“可幕儿仍有一事不明。”
“哦?”
“殿下如何知道祭祖之日会定在哪天的?”
莫离有些洋洋自得,明显放松了警惕,“我笃定你对觅柔仍有怨怼,才会在选在她末七之日大张旗鼓。”
“怨怼缘何?”
“缘你仍心属本王。”
苏幕冷哼一声,再不欲演戏,凌厉将匕首刺出!
“你!”莫离心下吃痛,正欲挣扎,却使不上力,只得怒目圆睁。
他疾退,苏幕疾追,直直将他抵在墙边,金灿灿的匕首再往里半寸。看着莫离痛苦挣扎的却喊不出声的样子,苏幕嘴角一勾,“这一剑是替我三哥还给你的。染了些楚人的毒草,殿下好好享用。”
莫离的嘴角渗出鲜血,“苏幕,你逃不出去的。”
“殿下当真以为我没有后招?”苏幕冷笑一声,“你忘了,这宣樊城还有武库。除了现在的将士,还有裕王藏在各处的武器,即便你们兵强马壮,难不成还抵得过辚辚车轮。”
苏幕将他推到在地,莫离仰面颤/抖,气若游丝“不可能……咳……”
“不可能?这世上只有一件事不可能,那就是苏家后人求饶。”苏幕好似自言自语,“即便是女子一怒,亦不过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说完,她转身要走,脚却被莫离握住。
他几乎耗尽了最后一口气,似央求“别……走……”
苏幕一勾脚,踩过那骨节分明的手,置若罔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