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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眼见郭靖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走远,韩小莹忍不住背过身去拭泪。朱聪见状劝道:“不必难过。男孩子大了,势必要出门历练一番。难不成咱们还能一辈子将他留在身边不成?”
      韩小莹垂泪道:“我知道是这么个道理。可是咱们同靖儿朝夕相处了十年,从那么一点点高瞧着他长成了大小伙子,如今突然分别,岂有不难受的?”
      萧峰叹道:“不要说你们,就是我们,同郭靖这孩子相处不过两年,也是一般的不舍。”
      慕容复已然翻身上了马背,好整以暇地道:“嘉兴之约,尚有一段时日。诸位,咱们届时便在嘉兴会合罢?时间地点,还请柯兄示下。”
      朱聪等人俱微觉诧异,面面相觑,心想:“他也教了郭靖这么些时日,怎么竟然说走就走,毫无留恋之意?”
      柯镇恶道:“公子可听说过醉仙楼?是嘉兴当地有名的酒楼,一打听就得。三月廿四日正午,醉仙楼头,不见不散。”
      慕容复点头道:“多谢指点,记下了。”同萧峰辞过江南六怪,放缰行去。

      此时已过了旧历新年。初春天气,张家口地近塞外,颇为寒冷,道路两旁堆积着尚未化去的残雪,星星点点,官道边柳树枝头却已见若隐若现的绿意。二人并辔行去,因不急着赶路,脚程并不甚快。
      天色阴沉沉的,走出五六里路,铅灰色的天幕中忽而飘起一两点零星雪花,被朔风吹得漫天飞舞。
      冲风冒雪,在乱舞的飞雪中又行出一段,不多时来到一个岔路口前。萧峰跃下马背,仔细辨认路牌上指示的方位,年深日久,字迹被风霜雨雪抹去了大半,不易辨读。
      慕容复并未下马,于他身后瞧了片刻,忽道:“去不去?”
      二人此时已然心意相通,遇事常常不须多说一个字,只消瞟一眼彼此神色动作,已知对方所思所想。
      萧峰回过头来,于漫天飞舞的雪片中向他凝视片刻,应道:“去。”伸手扯过坐骑辔头,挽住缰绳,翻身上马。
      二人晓行夜宿,走了三五日,来到了雁门关外。

      绝岭之下,放眼四顾,但见长坡峻阪,茫然无际,残冬未消,景象颇为萧索。
      当年萧峰到得这里之时,雁门关是大宋边北重镇,一出关外数十里,便是辽国之地,是以关下有重重驻军把守,而今却已改旗易帜了。
      城墙上零星飘着金人旗号,颜色颓败,建筑物也衰颓许多,日光底下,屋瓦倾颓,漆色剥落,四下散落着几名守关金兵,或坐或卧,状甚懒散,比诸当年雄关似铁模样,不可同日而语。
      二人勒停坐骑,默默地瞧了一会。慕容复率先道:“走罢。”

      山路险峻。他们弃马步行,绕过关隘,施展轻身功夫,向西北角山侧奔行下岭而去。山侧树立着一块大岩,除此以外,并无人烟。
      驻足眺望,但见山道数步之外,下临深谷,但见云雾封谷,下不见底。
      二人并肩伫立,一时无人说一句话。
      沉默片刻,慕容复问道:“这便是当年群雄伏击你生身父母之地?”
      萧峰点了点头,道:“正是这里。”明知石壁上遗文已被人故意铲去,仍然不由自主地偏头向石壁望去。
      一望之下,浑身大大地震了一震:当年满布刀削斧凿痕迹的石壁,刀斧印记已然半数湮灭。岩壁满生青苔,为横生的松枝、藤蔓所掩映,无论是当年父亲留下的遗文,还是遗文被人为擦除的痕迹,都已然被漫长的岁月所抹去了。

      萧峰如同遭了一记当头棒喝,呆呆伫立于山崖之下。
      他似乎又瞧见了那一日的阿朱,站在一株盛开的花树之下,身着淡红衫子,嘴角带着浅笑,柔声道:“萧大爷,你再这么打下去,这座山峰也要给你击倒了。”

      慕容复脸色凝然,无悲亦无喜,察觉到萧峰眼光,微微扬头,向脚下深不见底的山谷示意,道:“当年便是这一棵树,救了你父亲性命。”
      萧峰循着他眼光望去。只见深深的山谷当中雾气横流,浓雾掩映间,隐现出山崖上横生的一株老松,枝干遒劲,枝叶繁茂,已然有数百年岁月了。
      他向这株松树注目片刻,心想:“那一日,我爹爹跳下山崖,却把襁褓中的我抛了上来。瞧着自己妻儿在面前被杀死,他心中该有多么绝望?幸而这棵松树接住了他,命不该绝。”
      发了一会怔,又想:“爹爹在仇恨中活了那么些年,生不如死。幸而最后遇见一位少林得道高僧,化解了他的仇恨,又渡他遁入空门。……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是不是同慕容的父亲一样,两个人都终老于少林?”
      忆起恩师玄苦、义父母乔三槐之死,心中怆痛。

      山高谷深,他们几乎是立在云中。云气流动极快,不多时将鬓发、衣衫都浸得微湿。萧峰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这才觉出毕身湿意已透衣衫,寒意彻骨。
      问道:“你冷不冷?”除去外袍,抬手披于慕容复肩头。
      慕容复并未推拒,似乎连察觉都不曾察觉,兀自出了一会儿神,道:“你出手自尽,也是在这里,是不是?”
      他显然控制着自己,然而说到“自尽”二字,声音仍然不由自主,微微地颤了一颤。
      萧峰点了点头。

      慕容复道:“雁门关此地,洒了你萧家的血。辽国欠你太多。宋国对你也多有亏欠。”
      他没有再说什么,转头望向萧峰。
      他琥珀色的眼眸向来明澈冷静,如同冬日的湖水,波澜不兴,然而此刻眼中却写着深深的、复杂的情绪。正午的阳光穿透山谷,被重重云雾浸洗得带了一分冷意,于他英俊的脸颊上投下忽明忽暗,鸦翼般的阴影,明明咫尺之遥,却好似隔着天涯。
      二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地转头向关下山谷望去。关内关外,寒林漠漠,山河如梦,雁门关外,如今再无耶律洪基的大军,辽国也已经亡了。

      萧峰喉头发紧,直想痛哭一场,却又想仰天长笑。悲欣交集,胸中一股郁结之气无处发泄,陡然间仰天长啸。啸声如同龙吟,声震山谷,于高高的岩壁间激荡,远远地传了出去。
      过得片刻,啸声一住。但觉心境澄明如镜,适才胸中难伸的郁怒一扫而空,似乎于这一俯一仰,一悲一恸之间,将一切不重要的都统统放下了,却也将一切重要的东西又都统统重新找了回来。
      心意既定,慨然道:“今日重访雁门关,我心愿已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从今往后,你同我,我们一起,再也不要分开了。”
      慕容复朝他注目片刻,默然点了点头。

      二人寻回马匹,折而向南,从山岭间绕过雁门关,来到一个小镇。见天色已晚,遂找了一家客店投宿。
      洗过脸手坐定,慕容复问也不问一句,径直向店家道:“上十斤酒。不拘有什么下酒菜,送上来就是。”
      店家乍闻“十斤酒”,吃了一惊。被慕容复看了一眼,这才去了。
      萧峰瞧着他佯作不快模样,不由得好笑。忆起当年离了雁门关,与阿朱相伴,荒郊野店,二人同行,千里茫茫若梦,如今伴他渡越关山,灯下相对之人,却换成了慕容复。桌面一灯如豆,映着同桌人俊逸的侧脸,于他轮廓分明的脸颊上投下不住跳动的阴影。
      萧峰瞧着他,心中只觉平静温暖,心忖:“即便是到了一百多年之后,山河倾颓,天翻地覆,只要有他在身旁,那又有甚么相干?”

      他们落脚的这座镇子不算大。店家送上酒菜,荒郊野店,下酒不过豆腐干、盐水花生、腌萝卜几样,可称寒素,然而对久惯大漠居住的二人来讲,件件俱已是无上的美味了。萧峰不碰店家送上的酒杯,提起酒坛,满斟一碗,一气饮尽,随即替慕容复斟酒。
      待得酒菜上齐,店家去得远了,慕容复举杯浅酌一口,问道:“这一路走来,你都瞧见了一些甚么?”
      萧峰没有立即回答,出了一会神,方道:“河山如旧,却换了人间。如今宋朝的江山改换了金人坐镇,北方遗民,乡音已改,然而能有这几十年的安居乐业,休养生息,不管坐朝廷的是哪一位天子,对百姓而言,已是大大的幸事。我瞧大金国统治,已露疲态,蒙古却是方兴未艾,兵强马壮。倘若铁木真有问鼎中原的心思,天下又要不得安宁了。”他是有感而发,说到后来,愈见沉重。
      慕容复扶起筷子,伸出夹菜,轻描淡写地道:“你我所见略同。我曾同铁木真作彻夜长谈,此人的野心恐怕远远不止于吞并草原。他是要上中原逐鹿的。”
      萧峰吃了一惊。

      放下酒碗,只听慕容复续道:“铁木真看人的眼光着实毒辣。他不向我承诺荣华富贵,却同我大谈慕容鲜卑兴亡。……我猜他同你也说过差不多的话罢?”
      萧峰点了点头,道:“你没有猜错。”
      慕容复道:“郭靖竟然成了此人的驸马。从今往后,还不知有多少麻烦要从‘金刀驸马’这四字上来。”
      萧峰出其不意,微微一怔,道:“怎么说?”
      慕容复停杯叹道:“想必你也看出来了罢?华筝对郭靖一往情深,郭靖这孩子却不曾开窍。他同杨家还有指腹的婚约,倘若那一家生的也是女儿,有朝一日,真不知道要如何收场。”
      萧峰对这方面向来不甚留意,自然看不出这些儿女情长。皱眉道:“既然如此,铁木真将独生女儿许配给靖儿,不是故意刁难这两个孩子么?”
      慕容复道:“这对铁木真来说并不打紧。自古帝王心性,凉薄如此,为了权力,即便是亲生儿女的性命也甘愿舍弃,更何况区区婚姻小事?华筝于他不过是一个筹码,先许了都史,又许郭靖。铁木真是看准了郭靖有能够为他所用的地方,才这么用心延揽。此是其一。至于其二……”

      他向萧峰看了一眼,道:“郭靖这孩子是不折不扣的汉人,华筝却是蒙古公主。倘若真有那么一天,蒙古同宋朝兵刃相见,他以驸马身份被夹在两族中央,少不得要受你当年受过的撕扯之苦。”
      萧峰听到这里,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暗暗心惊,忖道:“一点不错。”
      “偏巧他的性格,又同你颇为相似。”慕容复不无遗憾,却也不无欣慰地补上一句。
      萧峰点头,举酒碗仰头饮尽,道:“那天的情形,其实便可看作是铁木真以郭靖相胁,要你替他效命了。这种事情铁木真做了第一次,食髓知味,便会有第二次。倘若以后再有这样的情形,无论是你我还是郭靖,当如何自处?”
      这一次换了慕容复沉默良久,终于抬起头来望向他,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他答得极为坦白,流露出一丝不知所措的茫然,和隐约的惧意。
      这话刚一出口萧峰便微觉后悔,心道:“无论日后什么情形,只要我同他一道,有什么难关不能渡过?何必非得拣这时候问出这话,平白无故,害他忧心?”
      沉默片刻,决然道:“你放心。我绝不会令郭靖重蹈我当年的覆辙。”端起酒碗,一气喝干。
      慕容复微微点头。

      振作精神,道:“明日一早,咱们就动身往嘉兴去。古人说,‘烟花三月下扬州’,正是下江南的大好时节。你到过那一带不曾?”
      萧峰不禁微笑,道:“说出来恐怕你不肯信。上一次我去江南,是为了见你。”遂将当年一路南下,往姑苏寻慕容复,意欲澄清马大元之死一事简单说了一遍。
      慕容复点头道:“这就对上了。不过那时我人在西夏,你就算来了燕子坞,你我也还是错过了。”
      萧峰不由得好奇,问道:“你远赴西夏,是为了甚么?”
      慕容复略一迟疑,道:“这话说来可就长了,下次有机会的时候再讲给你听罢。这事后来包三哥同我提过,说亲眼见你在宁波杏子林中处理丐帮内务,镇压叛乱,杀伐果断,恩威并施,令人好生敬服。还说你言语之间,对姑苏慕容氏极力回护,问我是不是同你有旧识。我说同你素昧平生,他还不肯信。”
      萧峰向来最不喜受人赞誉,听到这里,微觉困窘,道:“包三哥惯爱夸张。”
      慕容复朝他瞟了一眼,不紧不慢地道:“单他一个这么说也就罢了,那日语嫣见了你,回来却也极口夸赞你英雄了得。我这个人,自视甚高,听她这么夸你,还大大地不服。”
      萧峰不由得失笑,自嘲道:“现在呢?是不是终于瞧清楚了?萧峰这个人,原本没有什么值得让你不服气的地方。”
      慕容复神色似笑非笑,提起酒坛斟酒,似漫不经心地道:“要说不服气的地方,如今是没有了。要说遗憾,我现在却只遗憾一件事情,那就是当年不曾早一些同你结识,‘北乔峰,南慕容’,始终缘悭一面。”

      这句话听似轻描淡写,萧峰知他已深,却明晓这一句半真半假的话在他口中说出来有几分重量。惊讶之余,胸膛中涌起一股热流。
      心中感动,伸出手来,握住了慕容复平放于桌面的一只手掌,低低地唤了一声:“慕容!”
      慕容复抬眼回望。他似不胜酒力,俊朗的眉梢眼角染了淡淡酡色,眉若刀裁,目似朗星,神色半是戏谑,半是温柔。
      萧峰从来不曾见过他流露出这样的神情,只觉心脏跳空一拍,似乎一瞬间没有力气跳跃,继而怦怦直跳起来。桌面一盏油灯摇曳,灯火如豆,将二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宛在梦中。

      “明天还要赶路。”慕容复道,轻咳一声,不落痕迹地将手掌从萧峰手中抽回。
      “这些酒喝完,就不要再添了。……早点歇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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