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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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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离嘉兴比武约期已近,郭靖同六位师父商量过,预备一同结伴回南。
铁木真知道萧峰慕容复二人决意南归,苦留不住,令人送来黄金同各式从王罕那里抢来的奇珍异宝,俱被原封不动地退回。
转眼便至动身之日。郭靖随同六位师父到张阿生墓上去祭拜过,与母亲洒泪而别。一行九人晓行夜宿,向东南进发,在路非止一日,过了大漠草原。
这天离张家口已不在远,道路也成了平整官道,周围景物日渐繁华。郭靖初履中土,所有景物均是生平从所未见,目不暇接,贪看热闹,一时被远远落在后面。
“靖儿!”韩小莹含笑呼唤。
郭靖回过神来,这才见几位师父全都停马勒疆,正静候自己赶上。面上一红,应了一声,急忙打马追赶。
疾驰当中,忽听得一阵悠扬悦耳的驼铃之声,四匹全身雪白的骆驼从大道上急奔而来,每匹骆驼上都乘着一个白衣男子。他生长于大漠,可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骆驼,不觉伸长了脖子,瞪眼凝视,只见四个乘客都是二十二三岁年纪,眉清目秀,四人一色白袍,颈中都翻出一条珍贵的狐裘,不禁瞧得呆了。
一个白衣人被郭靖看得不好意思,一阵红晕涌上脸颊,低下了头。另一个却向郭靖怒目喝道:“楞小子,瞧甚么?”郭靖一惊,忙把头转了开去。
那四人骆驼脚程甚快,不多时去得远了,将江南六怪等人远远抛在身后,其中一人于骆驼背上掉过头来,向这一行人打量了几眼。
韩小莹瞧着他驰近,笑道:“靖儿平生未尝踏足中原,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不要说你,就是我们是江南人,一别中原十年,今日乍回家乡,也觉得处处新鲜。”
郭靖点了点头,由衷地道:“好生热闹。没想到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繁华的地方。”
朱聪笑道:“要不说这孩子没见过世面呢?到了张家口,便觉得世间繁华不过如此,改日到了你师父们的家乡江南,那更是要瞠目结舌,走不动道儿了。”
郭靖侧头想了片刻,忽问:“师父,你家在姑苏,我家在临安。姑苏是个甚么样的地方?比临安大还是小?”
六怪对慕容复出身师承向来极为好奇。他待人接物温文有礼,然而客气中隐含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生疏冷淡,不似萧峰那般容易亲近,因此从来不曾有机会深谈,不意此时郭靖问起,皆屏息静听。
慕容复道:“姑苏地界小于临安,在临安以北,尚有三四百里路程。我好久没回去过了,也不知道家乡如今成了甚么模样,不过若有机会,倒是可以带你去太湖泛舟。”
郭靖喜道:“一言为定!”
韩宝驹“哈哈”大笑,道:“太湖深得很呢。靖儿你生长大漠,我们不曾教过你游泳。万一掉进湖里,不谙水性,可怎生是好?”倒把郭靖闹了个大红脸。
再赶得一阵路,日已过午。瞧见黑水河边一家酒肆,挑出一面蓝布店招,一个斗大的“酒”字迎风招展,众人遂下了官道,向酒肆行去,进店时瞧见门口拴着七八匹雪白的骆驼。
这家店依河而建,临水设着一排水轩雅座。虽是冬景,江面开阔,景致疏朗,令人心旷神怡。跑堂的送上脸水手巾,全金发问道:“临水给安排九人的座位,成么?”
跑堂的打躬作揖地道:“实在是对不住,临水的位置都有客人坐了。小店另有幽静雅座,这就替客官安排上。”
全金发诧道:“我看临水的座儿都空着,怎么说有人?”
跑堂的赔笑道:“这几位爷来得早,把临水的几张桌子统统包下了。”说着向那边一指。临水轩中果然坐着适才来时道上所见的几位白衣男子,另多出了四人,也作一色打扮,个个俱是塞外罕见的美男子。他们正喝着茶低声谈笑,围炉取暖,有几人朝这边张望,见全金发眼光投来,冷笑一声,别过头去。
全金发不由得心生微愠,按捺住了并不发作,道:“那就这样罢。”
跑堂的哈腰道谢不迭,急忙领众人至一处幽静雅座坐下,揩桌抹凳,自去搬运碗筷。众人洗过风尘,跑堂的送上茶水,才刚坐定,忽闻店门口起了一阵响动,马嘶驼鸣,混合着驼铃叮当,颇为急促。
众人愕然。韩宝驹听见声响,便知是坐骑不安生,率先抢步出门一瞧,果然是小红马同几位客人的白驼争抢食槽,厮打起来。小红马好生神骏,单独对阵几匹白驼,并不见落了下风。韩宝驹急忙喝止,攥住辔头,将小红马拉开。
几名白衣男子循着响动,也随之出门察看,纷纷呼叱,将自家坐骑拉开。
此时郭靖亦奔了出来,问道:“五师父,怎么了?”
一名白衣男子喝道:“你们家马把我们家骆驼伤了,怎么说?”转头一瞧,一匹骆驼胸前果然血迹斑斑,衬着雪白毛皮,极为显眼。
韩宝驹吓了一跳,抢步上前察看,却被那男子一掌搡开,斥道:“走开!动手动脚的干什么?”
韩宝驹不提防,被推了一个趔趄。他脾气暴躁,登时心头火起,怒道:“我是好意,要看看你们骆驼伤势,为何出手不逊?”
那男子冷笑道:“你懂什么?这白驼是西域来的奇珍,只怕翻遍整个中原,都凑不出来这么八头。若是伤了,你赔得起么?”瞧他长相,果然肤色白皙,高鼻碧眼,是西域人士模样。
双方正剑拔弩张,忽闻郭靖惊道:“三师父!马……马伤了!”声音里带了哭音。
韩宝驹回头一瞧,郭靖手中洁白的汗巾子上尽是殷红血渍,不由得吃了一惊。夺过手巾,往红马右肩上一抹,也是满肩的鲜血。
他反而回惊作喜,“哈哈”一笑,说道:“这不是血,是汗!”
郭靖一愕,道:“汗?红色的汗?”
江南六怪等此时亦赶了出来,朱聪饱读诗书,见多识广,摇头晃脑地道:“不错。这是一匹千载难逢的汗血宝马啊,《史记》和《汉书》都有记载。原是大宛来的奇珍,汉武帝当年兴师动众,讨都讨不来的,不想竟被你得了。”
那白衣男子冷冷地道:“阁下的马好坏我管不着,伤了我们的骆驼,可要向诸位讨一个说法。”
慕容复袖手旁观,这时道:“骆驼没事。”
抬手于白驼胸前轻轻一拭,果然血迹应手脱落,是蹭上的马汗血色。那男子一愣,伸手一摸,见坐骑果如他所言般无事,一时理亏语塞。
萧峰见状打圆场道:“没事便好。都散了罢。”众人陆续散去归坐。
这时各色小菜面食逐一送上桌来,朱聪轻摇折扇,讲起汗血宝马故事,旁征博引,神采飞扬,引得旁桌一众白衣人亦侧耳聆听,不住转头打量门外的小红马。
慕容复净过手走回,一名白衣男子立起身来,似有意,似无意,往过道当中一站,恰好拦住他去路。这男子眉目如画,清俊当中隐含英气,俊逸夺人,颈间围系的白狐裘无半根杂毛,肤光同裘衣一色,然而往慕容复面前一站,却顿时落了脂粉气。
过道甚窄,只容一人转侧。慕容复未加注意,头也不抬地道:“请让一让。”
那男子微笑道:“适才听公子说话,交关亲切。公子也是江南人?”说的是一口软糯苏白,挂了当下时兴的京音,极为动听。
慕容复微微一怔,抬起头来。只见对方似笑非笑,一双妙目波光流转,向他周身上下打量。
郭靖深知师父性情脾气,不由得为这人捏了一把汗,岂不料慕容复皱一皱眉,却并未如料想中一般发作,只淡淡地道:“借过。”朝旁跨出一步。
那男子见他不睬,身形疾动,上前出手阻拦。他身法也算得上快捷灵动,然而却不知怎么的,竟尔扑了个空。这一下没拦住,呆了一呆。回身看时,慕容复已自他身边擦过,径直走去,自顾自归座。
他愣了半晌,讪讪走回去坐下,满脸惭色。同伴见他垂头丧气地归来,无不掩口窃笑,几个人头碰头窃窃私语,眼光不住向慕容复这边飘来,这一回却是惊讶多于觊觎了。
郭靖背对他们而坐,只听得其中一人诧道:“这人会武功。身手似还了得。”
另一个悻悻地道:“确实了得,我适才竟然瞧不清他身法。不知跟少主比起来本事如何?”
另一人接口笑道:“他自然不是少主的对手啦。你要真喜欢他,跟少主说一声,让他替你擒了来,金屋藏娇,如何?”
他们本来压低声音说笑议论,这些话却是刻意提高了声音说的,说到这里,忽而爆发出一阵大笑。
郭靖不禁有一些气愤,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顿,起身便欲去找邻桌理论,萧峰眼明手快,一手压住他肩,轻轻一用力,将他又按回座上。
欲言又止,只一笑,道:“不必当真。”
郭靖忿然道:“他们对师父无礼。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难道就这么算了?”
朱聪轻摇折扇,笑叹道:“俗话说,‘好男不同女斗’,她们又不曾真正怎样。这口气恐怕也只能咽下去了。”
郭靖不解其意,愕然道:“什么意思?”
全金发执起调羹喝汤,似忍俊不禁,压低声音道:“她们都不是男人。靖儿,你还没瞧出来么?”
郭靖一愣。
再往邻桌看去时,这群人虽然作男子打扮,却个个身形纤细,步伐轻盈,望向慕容复时,晕生双颊,含情脉脉,神情笑貌俨然是女子模样。
郭靖着实呆了一呆。在他心中,慕容复自然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然而茫茫大漠之上,草原之中,一个人,尤其是男子的美,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强健体魄、睿智头脑和坚韧心性,因此似乎也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他怀抱着这个自以为隐秘的发现度过了少年岁月,这个秘密被毫无杂念的孤寂打磨得像一件珍贵的宝物,历来只由他一人独享。如今到得繁华中原,这个秘密却不再成其为秘密了。
想至此处,不禁有一些难过,不由自主地向师父望去。慕容复眉心微蹙,自顾自低头吃饭,脸色一如既往地瞧不出喜怒,似乎适才一场插曲不曾发生过一般。
待得众人俱用过饭,全金发便唤结账。跑堂的过来看了一眼,道:“适才隔壁桌的客官已代为会过钞了。”
各人俱一愣。转头望去,那群女扮男装的白衣人业已离桌,正于门前整装待发。
见慕容复转头望来,适才拦住他去路之人朝这边遥遥一拱手,朗声道:“适才唐突了公子,多有得罪,万望海涵。咱们后会有期!”举止言语潇洒落拓,不似女子,清丽中含着英气。
经她这么大大方方地一道歉,慕容复反倒不好发作,略一欠身,淡淡地道:“好说。”
那女子脸上微微一红,朝他凝目瞧了片刻,掉转身子,自去牵马认镫。她的同伴们或掩口,或低头,一阵娇笑,纷纷跃上骆驼或马背,只闻驼铃声声,不多时已去得远了。
慕容复瞧着她们走远,长长吁出一口气,同萧峰对视一眼,似心有余悸。
朱聪笑眯眯的,折扇轻摇,笑叹道:“靖儿啊,你此去可一定要提防女人,尤其是扮作男装的女人,更是不可不防,万万不可吃她们请的饭,也不可收她们送的东西。”
郭靖不忿道:“谁要她们请了?”
朱聪笑道:“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傻孩子,中原不似蒙古民风淳朴,到得这里,万万不可随便接受别人的好意,师父这话,你务必要记住了。”
郭靖大声道:“她们这算不得什么好意,我不接受。回头倘若撞见别人无钱吃饭,我便替他们还了饭钱便是,也算是还了这一个人情。”
朱聪啼笑皆非,摇头笑叹道:“真是个傻小子。人情还能有这么还的?”
忽闻有人“噗嗤”笑出声来。循声望去,街角立着一个衣衫褴褛、身材瘦削的少年,作乞丐打扮,约莫十五六岁年纪,头上歪戴着一顶黑黝黝的破皮帽,脸上手上全是黑煤,早已瞧不出本来面目。见众人眼光射来,嘻嘻而笑,露出两排晶晶发亮的雪白细牙,翻身便走,脚步轻盈,往街角一转一绕,转眼便不见了。
朱聪失笑道:“刚说没钱吃饭,便来了一个小叫花子。不会是丐帮的人罢?”
萧峰道:“不会。”见朱聪诧异眼光射来,遂多解释了一句:“丐帮行事打扮,俱有讲究。这孩子不是这样。”
柯镇恶皱眉道:“靖儿,你适才说的被他都听了去,倘若我们不在,恐怕就要讹上你啦。你心肠这样软,这样不经人事,师父们怎么还敢放你一个人去历练?”
这一下大出郭靖所料,惊道:“怎……怎么,师父,你们要抛下我一个人?”
柯镇恶道:“适才那几个女扮男装的人说的话,大家都听见了么?他们要夺靖儿的这匹好马。”
众人皆一愣。原来这几个女子刻意压低了声音交谈,柯镇恶眼睛盲了,耳朵极灵,虽然双方座头相隔颇远,虽然不是有意,谈话声音仍然清清楚楚钻进耳朵里来。
萧峰道:“我多少听见了一些,不过不曾留意。她们是武林中人罢?提起甚么‘白驼山’‘参仙老怪’,这些名号我都不熟悉。”
柯镇恶点头道:“无怪萧兄不熟,白驼山我也不曾听闻过,参仙老怪、灵智上人、千手人屠彭连虎这些人,却都是武林中的厉害角色。”随即将那几个女子的言语复述了一遍。
慕容复问道:“灵智上人是那天同我交手那人么?他是赵王府的人?”
柯镇恶道:“正是。”随即将梁子翁、沙通天、彭连虎等人的相貌事迹、家学武功细细描述了一番,说完道:“夺马事小,但她们说有许多厉害脚色要到北京聚会,中间必有重大图谋,多半要不利于大宋,说不定要害死我千千万万汉人百姓。既让咱们撞见了,可不能不理。如今嘉兴比武之期快到,亦不能再有耽搁。我想,要不就令靖儿趁此机会历练历练,闯一闯江湖,嘉兴之约,就让他独自一人先行赶赴罢。不知萧兄同公子有什么打算?”
慕容复尚未发话,萧峰抢在前头道:“多年不曾回过中原,我想同慕容一道踏访故国,重游一些旧地,随后再至江南,同诸君会合。”
慕容复虽不明他用意,但料想萧峰这么说必然有他的道理,皱一皱眉头,道:“郭靖此去一人,你们放心么?”
朱聪笑道:“男孩子大了,自然是要出门历练的。难道还能将他永远拘在身边不成?放他出去孤身闯一闯,长一些经历,比我们能传授他的甚么都强。”
韩宝仁也道:“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师父已经放我出去独自在江湖上闯荡了。以我这样莽撞爱生事的性格,都不至于有事,靖儿这孩子最为懂事,自然更不至于。”
慕容复蹙眉道:“我难道是怕他惹出事来?”
萧峰朝他看了一眼,道:“你放心。忠厚之人,自有忠厚之人的福气。”抬手轻轻拥一拥他肩头,随即松开。
郭靖听说要与众师父分手,很是依依不舍。柯镇恶斥道:“这么大了,还是小孩子一样。”
韩小莹安慰他道:“你先去等我们,不到一个月,我们也跟着来了。”
朱聪道:“嘉兴比武之约,我们迄今没跟你详细说明。总而言之,三月廿四中午,你必须赶到嘉兴府醉仙酒楼,便有天大的事也不能失约不到。”
临别之时,各人各自都有几句话嘱咐郭靖,就连少言寡语的南希仁也有一句话交待。轮到慕容复,郭靖立在他面前,一个大小伙子,虽然低垂着头,也已经同他一般高了,身量几乎要赶上萧峰。
慕容复欲言又止,轻轻叹一口气,道:“你此去,没有师父在身边了。遇事要知道自己拿主意。”
郭靖闻言顿时红了眼眶。适才柯镇恶训斥,韩小莹温言宽慰,他不曾哭,这时慕容复轻轻一句,几乎却要令他掉下泪来。咬着牙不肯落泪,应道:“是。”
慕容复道:“倘若有人认出来是慕容家的武功,问你师承来历,你便报我名号。倘若有不服的,让他们来寻我。慕容家的剑法,你练得还不到火候,如遇强敌,不要轻易使用。”
郭靖说不出话来,只点了点头。
慕容复颔首,抬手轻抚他肩,道:“去罢。”望他肩膀上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