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第 11 章 ...
-
曾维临到家的时候,偌大的客厅挂钟针指向已经过了十二点。
曾老和曾轶都已经睡了,等待他的依旧是阮一程。
曾轶这几天放了学开始知道往家里跑了,可曾维临一点儿也不觉得有所放松,对于他们这段父子关系,他甚是头疼。
他换了鞋,随意地把公文包放在沙发上,松了松领带,就看到阮一程从厨房出来。
“维临,回来啦。”阮一程问候道。
“嗯。”曾维临解着袖口处的纽扣应了一声。
按照以往的惯例,曾维临只要回家里住,第一件事就是泡澡,阮一程这会儿正往浴室去放热水。
曾维临泡完澡,穿着深灰色的成套睡衣去书房待了会儿,他还有些事情必须今天处理。
他几乎每晚睡前都要再往书房里钻,忙一会儿了才去睡。
超薄记笔记电脑屏幕上散发出的白色光芒反射在曾维临那张成熟坚毅,轮廓分明的脸上,他听着书房门被轻轻扣响了。
“进来。”
阮一程端着碗鱼汤进来,放轻了脚步考经曾维临的办公桌,将那碗鱼汤小心呈上。
这也是一个惯例。
曾维临在外应酬居多,而他对于应酬根本谈不上喜欢,吃喝都走过场罢了。阮一程知道深知这一点,自从他操手曾家的家政工作之后,只要曾维临回家,他都会准备一份汤。
久而久之,曾维临被他的汤养惯了,有了经常喝汤的习惯。
阮一程是南方人,家乡顿顿离不了汤,做起这行自然不在话下,只是难为他每天等着同自己一个时间睡,曾维临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他放下手头的工作,拿起纹路精美的白瓷碗喝了口鸡汤,叫住了正要关门出去的阮一程。
“一程,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阮一程转身冲他一笑:“哪儿的话,这本来也就是我的工作。”
曾维临冲他扬扬手,示意他过来。
阮一程略带疑惑地凑近了那张办公桌。
曾维临用手点点阮一程身前的空气,示意他:“坐。”
阮一程听话地搬了张椅子坐下来,这是他来曾家三个月以来第一次这样坐着和曾维临谈话,他不解地问道:“有什么吩咐么?”
曾维临嘴角扬了扬,打趣说:“你这天天晚上一碗汤,都让我提前过上老年生活了。”
他答非所问,阮一程也只是笑。
曾维临把玩着汤匙,目光盯着办公桌面的细密纹路,转眼对上阮一程的脸,问:“曾轶今天也回来了吗?”
阮一程说:“回来了,这些天他都有回来。”
曾维临轻哼一声:“我这个儿子,又不知道要搞什么名堂。”
阮一程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打算把曾轶问自己的那些事情和盘托出,不过他也是打心底希望曾维临父子哪一天可以坦诚相待。
他思忖片刻,说:“维临,虽然我不太清楚曾轶为什么小小年纪就自己独居,不过我想他还是很在意你的,这几天他还问起过我们上大学那会儿的你是什么样子的。”
曾维临正握着汤匙喝汤,听了这话放下了餐具,诧异地抿了抿嘴:“是吗?”
阮一程点点头说是,不过他并未透露自己和曾轶之间谈话的细节。
曾维临倒也不问这些,他叹了口气,思考起自己和儿子这些年多次恶化的僵硬关系,他或许是该找个机会好好和他谈谈,但很显然,不会是现在。
他一个成年人,大风大浪见惯了半辈子,可他此刻还没有勇气和曾轶去谈。
他看了看阮一程,他就坐在那里,那么温静,也让他感到安心。
“一程,你再和我说说话吧!”他少见地想在某个人身上让自己品尝放松的滋味。
阮一程很耐心的坐在那里,望着他点了点头:“维临,你要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可能工作上的事我帮不到什么忙,但我有一对耳朵,可以永远倾听你的难处。”
他说得真切诚恳,一如过去的那个阮一程,一点儿没变。
曾维临一下打开了话匣子:“一程,你听说过我前妻自杀这事儿吗?”
他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倒不显得悲切,眼里只是渗着怜悯,是任何尚有良知之人对待生命消逝的那种怜悯。
阮一程眼中同样渗透出这种怜悯,他静静地听着。
曾维临又说:“我前妻自杀,儿子也为这事儿恨上我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忙于工作,其实就是不想让自己去面对家庭上出现的裂痕。”他一手摁了摁太阳穴,紧接着又叹了口气,“我虽然事业有成,但有些事情是我也无能为力的,在家庭这方面,我简直失败得一塌糊涂啊!”
阮一程顿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没有成家,他的家庭也就谈不上成功或失败,再者他其实不大倾向用成败去形容一个家庭。
曾维临只说前妻自杀,但没说具体原因。阮一程也就不问,也不去过多猜测。
曾维临似乎也没想听阮一程就这件事说些什么,他情绪抽离得也很快,刚刚还是一副棘手头疼的样子,这会儿已经换上了笑颜。
但那笑短暂得更像是一个过渡,他的语气带着怀念:“到现在为止,我都还是很怀念大学那时候的,一程,当年认识了你,我是真心觉得,你真的是个很好的——”
他顿了顿,似乎带了些不甘,最后吐出两个字:“朋友。”
阮一程冲他会心一笑。
曾维临说的这些话句句肺腑,当年他有多欣赏阮一程啊!他看上去是那么普通的一个人,而他的文字却充满才华和灵气。曾维临被他身上的灵气吸引,两人又正好是室友,慢慢也就成了朋友。
可阮一程这个人的一生实在是太不走运了,他大学才念了两年,就莫名退学了……曾维临考虑再三,还是决定问问情况。
曾维临问起他:“一程,和我说说你吧,当年你怎么突然就退学了?”数落他,“连告别都没有。”
阮一程还是笑,但笑得有些窘迫。他的窘迫是有原因的,但曾维临却不知道。
阮一程离开学校的那天,写过一封信给曾维临。这么多年过去,当他们因为招聘的原因再次相逢,曾维却临从没提起过关乎这封信的一星半点,因此阮一程也就不打算提了。
他抿着嘴想了一会儿,才说:“维临,你知道我家里穷,但你可能想象不到我家里有多穷……”
思绪被拉回了十几年前以前,阮一程还是个瘦瘦黄黄的少年,他知道自己考上大学的那天,才刚用藤条紧了一遍自己的肚子,他实在太饿,但还要去山里割牛草。
他妈疯疯傻傻地倚在他家那三间土砖屋门口,望着他接过陌生人递给他的通知书,冲上去就要抢了撕着玩儿。
他爹是个整天喝酒耍懒的混蛋,但好在神志正常,冲上去把疯老婆拽开揍了一顿,这才拿着儿子挣来的那张录取通知书开始查看。
他爹是认字的,认出了儿子考上的大学的名字,然后开始发愁。
这愁都从一个钱字上来,家里家徒四壁,他更是两袖清风。他本来就是个懒汉,上村里跟人家外出做工,不过是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主,拿了钱就去喝酒,结婚这么些年生活还这样艰苦。
他爹正犯难着呢,十九岁的女儿阮青青叫了他一声:“爹,吃饭了。”
他爹一下在女儿身上起了点子,就在阮一程中考结束的那个暑假,替女儿找了个婆家,对方是个大了阮青青快一轮的男人,但家里是在当地开厂子的,有钱。
他爹彩礼要得多,等于是把女儿卖了那意思。
阮青青只是哭,怨恨自己命不好。
因为家里穷,当地重男轻女思想严重,她早早被父亲叫着辍了学,在家帮着干活儿和照顾那个疯娘。本以为苦都吃够了,没想到最后连婚姻大事也是稀里糊涂。
阮青青爱弟弟,她妥协了,甚至为了让弟弟安心上大学,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他自己结婚的事儿,而婚礼也是等阮一程去上大学后才办的。
起初一切都好,可日子久了,阮青青嫁的那人开始暴露本性,不拿她当个人,不顺心了就拿她出气,骂了还是轻的,打得浑身是伤更是常有的事。
阮一程大二结束的那个暑假回了趟家,看着被打得躺在医院奄奄一息的姐姐,他心里又悔又恼。
他在村里是个温和老实礼貌的人,考上了大学又争气,街坊邻居明里暗里都是夸的,可那天他把二流子一样的姐夫揍了一顿,然后阮一程提出了要姐姐同那个男人离婚。
男人话是这么说的:“离婚?离婚就退彩礼来。不退就打死那个贱货。”
那个信息闭塞的年代,打官司么?没想过,只有找村长评理。
最后协商彩礼退一半,可阮一程他那个混账爹连那一半都没剩了。那是阮一程第一次对他爹冷脸,他上村长那儿立了张借条,最后协商说是最晚五年还清那一半彩礼。他是大学生,村长也喜欢,因此做担保省去了利息。
为了来钱快,阮一程白天在县城工地打工,晚上去医院照顾姐姐,后来姐姐出院了,他还把姐姐带着一起生活,原定的五年还款,他用了四年半还清了。
短短四五年岁月,他不过也才二十几岁,可时光却好像让他的心苍老了许多许多。
因为放心不下姐姐,家里又还有爹妈要赡养,阮一程没法儿去外地工作,本地工作又稀缺,因此,他在县城干起了家政,一干就是十几年。
几年前他妈死了,去年姐姐也离开了,爹么?还是那副德行,阮一程再懒得管他,用这些年攒的钱又回到了当年上过大学的城市。
他感叹时光飞逝,如今的城市远不是曾经能比,阮一程叹了口气,不明白自己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或许是他心中对于曾经的往事尚有一丝挂念吧!
他的工作经验为他在这座城市留有了一席之地,而更巧的是,他在这座城市的第二个雇主,居然就是自己多年前的大学室友。
真是造化弄人。
阮一程不过是轻描淡述,曾维临听完却感到无比的痛心和惋惜,他难以想象这些年的阮一程竟然经历了生活带来的这样多的苦难。
桌上那碗鸡汤还剩了小半碗,这会儿已经凉了,曾维临盯着汤匙看了两眼,忽然无比感谢它们,要不是它们,他哪儿能知道阮一程这么多呢?
“一程,我从前一直很欣赏你,你是个很有才华的人”,曾维临一开口,嗓子有些哑,“世道不公啊!”
阮一程释然一笑:“维临,你千万别可怜我,或许当初没有这些事,我会有个截然不同的未来,可人生哪有那么多或许,从我放弃学业的那一刻,我就想过了,我虽然没有提起来多么体面的工作,可我不管做什么,都是认真选择过的,我一直在认真的活着。”
尽管生活留给阮一程的选择不多,可这话倒是不假,他确实一直在认真做选择,认真的活。他甚至觉得从现在来看,生活带给他的一切都恰到好处。
包括在这个时间,生活让他重新遇见了曾维临。
曾维临望着他的眼睛,阮一程那双漆黑的眸中似乎有了不一样的东西。
他仿佛还是那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时光也仿佛已回到了十几年前,他们都还是大学生的时候。
而他,双眼还是那么澄澈,不卑不亢,透着对未来无论好坏都欣然向往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