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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自上一次书铺锄奸之后,胡柏青受到启发,决定依葫芦画瓢。他去请教府中对日本国风土最熟悉的郑先生,希望寻得线索。郑先生本名郑若曾,出身昆山秀才,在胡府为幕宾,正精心编纂一本抗倭集大成之作——《筹海图编》。他为人敦和,不似徐渭那般善用奇计,但关于世界地理及倭刀寇术的学问,却不是后者所能望其项背的。

      在郑先生的娓娓讲述中,胡柏青发现了一个契机:原来,日本国素来最重中国的医术,对于古医书,每见必买,而药材也是诸味都种植,而唯独却没有川芎。故而,川芎为日本国至难至贵之物,常价一百斤要银六十七两。由是,胡柏青着人排查了城中平日里大量购销川芎的商户,发现有近十家,命人日夜蹲守不怠。

      刀兵马队破入城南大户之时,那老板已看完招安告示即刻返家了,正在后院急急地指挥家仆组装船只。胡柏青一眼扫见地上一长一短两支桅杆,还有角落里一袋袋已经火炕干的川芎药块,一股浓烈的香气扑面而来。

      “不知各位军爷有何见教?!”众家仆见兵士都畏惧避到一旁,唯独那瘦削的老板还自镇定,挺身抱了一拳,甚是拿班做势,“哦!这个啊……皆因小人常年犯有风湿之症,故买了这么多川芎药材备着,作行气开郁活血止痛之用,并无囤货居奇的用心,还望各位军爷明鉴啊。”

      “那这个呢?”马鸣风觑见少主人的视线在两根粗木上停留,会意地伸指喝问道。

      “哦,这个啊……”老板还是一副沉着应对的神情,佯笑着答道,“还因小人要帮补家计……军爷们别瞧我这药铺看起来虽不小,实际生意难做啊,小人于是买了条小舟,准备做些济渡的活计,都是糊糊口的营生罢了啊……”他的余光跟着往地上一掠,枯瘦的眉棱骨倏然一抖,补充说道,“这回啊,上家多给了一支桅杆,小人正苦恼适配的究竟是哪一支,很难分辨,这剩下的一支回头还得给人送回去呢!”

      “宁波府造船场,官办的,民办的,胡某都略知一二,或许还能陪你走上一遭,也去教训教训那糊涂的船场主。”胡柏青缓声接腔,语调颇具意味。

      “对啊,你快说出造船场的名字,我们家大公子自有定夺!”

      “然也。”胡柏青不急不缓点头。

      身后同来的绿衣少女难得听胡家大公子愿意这般周旋应和,他那常年耷拉的嘴角还意外地微微勾起,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知他这是瓮中捉鳖,胜券在握,忍不住也凑前撺掇一番:

      “可不,哪里竟有这么糊涂的船场主!可不知十年前倭患刚起时,就是以这‘济渡’为名而大造双桅大船渡海的。当时的提督朱子纯大人就下令全城焚烧双桅之船,违者处斩。这都十多个年头过去了,怎么还配给人家成对的桅杆呢,这不是老场主杀人,兵不血刃嘛!”

      那商户听得少女一番谑言,脸上不觉僵硬起来,没了方才的自如之色,话音刚落,他便憬然醒转过来,一连叠声地称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军爷要是愿意同小人同往,定教那船场主难再否认,也难欺侮了我这良善小民了!只是……只是……”他嘴里汲溜了一下,不无诚恳解释道,“只是小人年老记性差了,忘了……忘了是哪一家造船场了,现在不敢妄言。敢烦几位军爷在此稍候片刻,容小人去账房里寻书契瞧瞧。”

      “好。”胡柏青看着他曲腰哈背的样子,爽快答应下来,马鸣风领会眼色,领两个刀兵紧随其后。

      “只是……”老板嘴里又汲溜一下,面露难色,“只是虽说……我家是小本生意,没赚得什么大钱,这账房嘛还是小人自个儿进去的好。”

      “怕什么,你这老商行,还怕军爷分了你的账不成!啊?别废话,走走走……”马鸣风握着两柄大刀在身后催促。

      一盏茶功夫,看见属下拖着两柄钢刀和一面喷了鲜血的日本国八幡旗出现在眼前时,胡家大公子并不觉意外。这种绘有番文“バハン”的旗子在渔村的奸细老巢中就曾搜出过一面。皆因倭寇于海上行劫掠之事时,都以八幡大菩萨作为自己的守护神,在船头立上八幡宫旗。

      “又死了一个……”少女见此情状禁不住低叹一声,心料定是对方逃脱不去舍命相拼的结果。

      “怎么,又要为倭人鸣不平吗?”胡柏青挑了挑脸上一对长眼,颇有得意之色。因川芎之计奏效,他心中悦然,这会儿竟还带了一点儿调侃的意味。不曾想,这少女连话都不愿接,朝他翻了一个明显的白眼,鼻子里“哼”了一声,甩着一对双髻走了。

      “这是怎么说,才刚刚午睡下,就忙忙把人叫起来,还让不让人休息了!”南苑客房门前,绿衣少女鼓着腮帮子向马鸣风表达不满,后者拱手赔罪,口称“姑奶奶”,央她务必前往大公子书房一议。

      “都说了没法了!”少女一边被推着走一边噘嘴咕哝,脸上好不痛快,“再说了,你们家大公子不是顶在行的嘛,什么药材铺、川芎计的,就让他自己锄奸去呀,又来找我作甚……”

      “大公子先前是经郑先生指引,后先生知道用意,坚决不肯再多讲了,说什么锄奸也只是巧合罢了,这般下去大可能牵连无辜祸害良民种种,饶是说什么也不肯应承了。”

      “迂夫子。”

      “哈哈,大公子也是这么说的!可不嘛,文人就是事儿多,一点没有咱们这般痛快!之前让他校对笔迹也是磨磨叽叽,大公子都恨不能自己上手了,只可惜不如人家先生博学。”

      听到这一段,少女脚下悄然放缓了一步,小心问道:“什么笔迹?校对来何用?”

      “不就是咱上回同你说的那个……在汪母别苑外射杀的奸细嘛。”

      “你是说……从奸细身上搜出了一卷名册吗……”

      “就是这卷名册!”马鸣风只顾埋头大步往前走着,并未顾忌到身后亦步亦趋的少女此时脸部的微妙变化,“大公子虽依着这名册找奸细,也陆续除掉了五个,就只差一人了,可打从第一天起他就怀疑这卷名册,还叫了精通笔迹鉴别的郑先生比对宁波府所有童生以上笔迹。只要是个认字的,都查!可惜郑先生胆儿小,不愿交代怀疑对象,非得等到确凿了不可,这不,到今儿还一直干着这活计呢……”絮絮说完这一通,他方才左右瞻顾起来,一时却瞧不见少女的影子,刚停下脚步,便被后边只管闷头思忖的少女撞上了虎背,伴随着哎呦一声叫,回头惊诧一瞧,那丫头已就势摔了个屁股蹲儿,自己则依然稳如磐石地立在跟前。

      两人就这样说说闹闹,不一会儿便到了胡柏青起居的南苑书房外。门半敞着,里头出现的景象赫然让这一大一小都禁不住睁大了眼睛。只见两个气宇轩昂的大男人正一起擒着个小荷包,双双相顾无言,见有人来都同时停住了动作。

      “阿七姑娘也来了?”王世贞喜出望外。

      “你们这是……”

      “哦,这个啊……”王世贞掠了一眼荷包,会心一笑,“离京时,舍妹托我交给柏青兄的,临走了才想起这事儿来,差一点就耽误了。”

      “耽误了什么?”

      “耽误了……”

      “耽误抓奸细了!”身后的马鸣风本就性急,此一时梗着脖颈儿就趋上前来,“恕马某无礼,趁着今天男先生女先生都在,赶紧一同商量商量,这都只剩下一个半天啦,别说大公子,我马某都急甚了!”

      “对,说的对,你……”胡柏青闻声将脸转向少女说话,顺势将自己的手掌脱开荷包,“还有想到别的线索吗?”

      王世贞的注意力也跟着从胞妹的荷包移到了锄奸大事上,无所容心地往茶几上一搁,翩然走将上来,凑趣儿说道:“我们这位女先生何止咏絮之才,应堪比鹤氅纶巾。听柏青兄说,不只那日的书商,还有一众佯作船夫及厨子之辈,都在姑娘的智计下无所遁情。如此芝兰之友,可赞可叹。却不知昨夜柏青兄托我作的童谣,对姑娘有裨益否?若今日还有什么奇兵,世贞与有荣焉,纵然误了臬司衙门里的点卯,也别无所谓,正是‘天子呼来不上船’欸。”

      “是啊,丫头,还有什么看家本事全都使出来吧,整个总督府都等着你救命呢!”马鸣风又急吼吼抢白道,“上回……不对,上上回,就老钱那事儿,大公子后来跟我说,你是闻着老钱身上散发的大麦香气,顺了他腰上的葫芦,看里头装着劳什子倭人惯喝的麦茶来着。你且快看看还有哪样喝的吃的没有,给条明路马某,即刻派人翻它个底朝天!”

      “没有没有没有!”少女一叠连声地摇起头来,紧蹙的眉心赫然写着不耐烦,故意拿眼瞟了一下胡柏青,又向着马鸣风若有所指反唇道,“都说了没法了,干嘛还硬要本小姐来?!”

      “阿七小姐……姑奶奶呦……”

      “听闻日本国好我中国绢丝,可否以此切入?”属下央告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少主人便陡然夺过了话头,面上仍是一副怏怏的,丝毫没有求人的姿态。

      “绢丝不成,虽到日本国其价十倍,但倭人本会织绢,自有其成式花样,中国来的绢纻,但充里衣而已,没有什么特别的。”

      “瓷器如何?”

      “瓷器故而缺罕,然而花样繁多,什么小竹节、菊花棱、葵花棱的,不一而足,并没有可针对的。”

      “胡某先前听郑先生说过,铁锅也是日本国的罕物。”胡柏青继续举例说道。

      “铁锅虽日本国能自产的都不大,故而尤以大者为贵,然而每一大锅,价银不足一两而已,又难渡运,试问,你若是倭商你自己会买吗?”

      少女与胡柏青这一番问答,针锋相对却又有理有据,直把一旁的王世贞直听得心中称赏,方要击节而赞,这少女的月牙眼又滴溜一转,扬起下巴抢白道,“倒是有一物,日本国本没有,倭商喜欢得很。不过我瞧胡大公子早已成竹在胸,小女子要讲的,却不知入不入得法眼啊……”

      “哈哈哈,依我看,柏青兄还是同女先生服个软吧。”王世贞听出弦外之音,不禁朗然大笑。

      最后,这少女提出了女工之用的绣花针。绣花针日本国本无,若不通番舶,则每一针价银七分,利润丰厚。话虽如此,然而制针依靠生铁,宁波府本非铁矿所在,而针业中心也大多居于北方地区,根本无从查起。知少女这是在戏弄自己,但确也表明她已无线索可追了,胡柏青只好隐忍不发,继续加派人手阖城搜查,尤其对书商、药铺之类更昼夜蹲守。

      王世贞临行前来辞少女,说公务催人,需即刻回按察使司复命。他还说,已闻姑娘身世,替她向总督大人讨了人情,若七日锄奸无果,不会伤其性命。

      王世贞本是个世家出身的贵公子,生性潇然,不喜掩饰,这几日在与少女的相处中,早对其生了倾慕之心。

      “阿七姑娘,”只见他一身雅贵官服,脉脉而道,“第一件,在下已让分巡道的僚属打探你爹下落,如若海疆寻访不得,便禀明家父,到千里边防上去寻,你权且放宽了心。”

      “才子大人有心了……”

      “这第二件,”说话间他眉宇愈发温雅起来,明眸中泛起波光,“此次归家正好将另一要事禀告慈亲,稍事筹备。姑娘在此略等我几日,待返宁波府时再与姑娘说明。这几日,在下原想托柏青兄照应你的,奈何他急事缠身,未能找到合适的机会私下交代。也罢,只数日功夫而已,在下回来时大不至于成‘烂柯’之老吧,呵呵呵呵。”

      王世贞北上的车马刚笃笃离去,一转头,胡柏青却火速命人将绿衣少女送回了南苑厢房。他下令闭窗锁门,各院门轮值看守,绝不允人离开半步,直到少女想出新的锄奸的法子为罢。

      “这个过河拆桥的黑葫芦!黑酷吏!这……这都还没过河呢!”少女在房中来回跳蹿,上下蹦跶,张开嗓子恨恨叫骂起来,手里还不忘东一拳头西一掌地寻出口,“这般待我,还想让本小姐再帮忙寻倭寇?做他黑葫芦的春秋大梦去吧!”

      几趟折腾下来,始终无人回应,自己也已形神俱疲,眼瞧着两扇窗户俱已封实,门把上还叠加了好几把锁链,随便一敲都是叮叮当当恼人的声响,心里不觉更懊丧起来,一屁股闷坐到椅子上。纵然自己对这总督府里的一花一木、一路一房如此熟悉,却愣也想不出这南苑厢房之中还有什么逃生的密道来。

      “哎,不知这黑葫芦要关我多少时间?那件事还没做成,千万不能耽搁在这里了……”正黯然苦思着,忽听到门外响起动静,仿佛有人声交涉,接着便是门锁叮叮当当被层层解开的声音。

      “姑娘,该用晚飧了,大公子吩咐烧了些嘉兴小菜,不知道合不合胃口。”王雪满朗声说着,一面已迈进门来。她芊芊酥手娴熟铺开碗碟,却被人冷不防一把握住。

      “雪满姑娘你怎么来了!”少女惊喜道。

      “奴婢是这南苑的大丫头,本职就是服侍好主人,还有贵客的。”

      少女听她莺莺软语,再瞧她绝美姿容,心中很是受落,松开手后,忽而弯起月牙眼想逗弄一回,笑问道:“哦,是这样,那你也服侍黑葫芦吗?”

      “大公子起居不喜丫头随侍,只用小厮并外间洒扫的小丫头,有事会吩咐奴婢的。”

      “这么说来,你就是这南苑里的大管家喽?”她俏甜的声音继续揶揄道。

      “不敢不敢,府中另有大管家的,奴婢只是个丫头罢了。”

      “不是大管家……那,那便是将来的姨娘奶奶了。我瞧雪满姑娘美得很,和那个大黑葫芦倒是班配……”

      王雪满诧异这话竟从一个与自己一般大小的女孩嘴里说出,桃花面上早已羞得绯红,急转身别开头去,掩面怪道:“姑娘可自己用膳,奴婢这就走了!”

      “去吧去吧,有你伺候我还不惯呢。”

      王雪满听言要走,回身给绿衣少女蹲了个万福,一抬眼,目光中突然添了几分疑惑之色,伸颈探前,仍觉看得不真切,疑道:“咦?这粽叶里怎么好似有脏东西,我接来时并没有的?姑娘勿怪,我先撤下来问问厨房是怎么回事。”

      她目光所到,绿衣少女也跟着发现了,这闻名遐迩的嘉兴府粽子上,露出了一个尖尖的纸头,想是粽叶间定夹了一小截纸,似乎还现了一点儿墨迹。

      “姨娘奶奶不知道,这可是嘉兴棕叶的特色,箬竹非全翠,有斑驳之色。如此看来,这府里的师傅可真是顶级大厨呢!”

      “哦?是这样吗,却是从未听说过的……”

      “是啦是啦,姨娘奶奶再不走,可是要留下让阿七伺候用膳呀?”

      两句话支走王雪满后,绿衣少女迅捷坐回桌前剥开粽叶,果见藏在其中的一张小小纸条,书了寥寥八字:

      “汪氏居所,换尔自由。”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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