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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听言,胡宗宪不置可否,用眼神示意胡柏青将案头的一份书函递给绿衣少女。

      “这是……”少女在胡宗宪鼓励的目光下,踌躇着将函看完,“寇首徐海……给大人的回信?”

      “然也。自古兵家交戈,常有发劝降书,这便是枭首之一徐海的复函。”胡宗宪抄直说道,并无半点弯山曲水的意思,言毕,又用耐人寻味的眼神向少女问道,“你看,个中内容如何?”

      少女的视线再次回到这一封本属机密的书函上,目之所及,神情愈发透着难色,思忖了片刻,肃然回道:“恕阿七浅陋,枭首似乎……并无招安的可能。”

      “小大姑娘说的勿错!”徐渭一把夺过话头,仍操着那股浓重的绍兴口音忿忿然道,“个老倌洋洋洒洒言之凿凿的,说搜西海外为寇有苦衷,还挖脚底板说是胡大人的‘海禁’律例给闹的,实际上自恃强兵,拒绝招安,态度可谓昭然若揭,粘来粘去的却一点儿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如此酣畅点评一番,却未惹起胡宗宪的不快,末了他还不忘自失地一笑,自嘲道,“不过话说回来,咱们对徐海个老倌,也真当啊没给什么优厚的条件,呵呵呵……”

      “这么说来,对徐海的劝降文书只是常仪,而没有实际的用意,那么他的这一封复函……”少女掂了掂手中的信,“也只是应付之举,徒具形式而已了?”

      “可以这么说。”胡宗宪爽利颔首,踅身往案头的黄梨木匣中拿出了另外两封看来相似的信札,依样让胡柏青交于少女。

      “你且再细看,这些复函,还有什么端倪没有?”

      绿衣少女想着胡宗宪是在考验自己,也心知这三封信中必有蹊跷,但来回端视半日,思来想去,均只瞧见例行公事的官样文书而已,始终没有发现什么错漏之处,甚至乎,连笔迹都显得格外清峻。

      “若说有一件,”她两只月牙眼试探性地往胡宗宪的脸上一转,“就是字迹过于娟秀了……”

      “过于娟秀如何?”

      “过于娟秀……似是……女子的手笔?”少女下意识鼻尖往信笺上凑近,凝神而嗅,除了纸墨所特有的气息之外,隐隐约约竟还闻见一缕脂粉香味掩映其中,若有似无,清雅幽远,令人不觉神往。她又抬首向书案上张了张,并未见有什么女子的器物摆在上头,脱口问道,“还真有女儿香啊?”

      “哈哈哈哈……青儿举荐得人!”书房中骤然朗声一笑,总督胡宗宪难得表现得如此跃然高亢,兴致勃勃,一双虎目灼灼锁向少女,击节赞道,“徐先生看出的机锋,阿七姑娘也看出来了!如今这世道,清流多而干臣少,绳墨之人多而变通之人少,姑娘年纪轻轻却智计非凡,且能一除小女子浮浅扭捏之痼疾,真可以慷慨任事也!”

      “勿错勿错,胡大人说的勿错!”话音未落,徐渭这厢一提布衣下摆梗着脖子上前接话,“想我大明朝南倭北虏国患已久,小大姑娘愿出一己之力助胡大人保境东南,义兼家邦,什格真当啊是胡大人之幸,大明之幸哉!小大姑娘你快仔细张一张,这字迹熟悉勿熟悉?你可在剌里见过勿有?”

      “啊?!”绿衣少女一时如堕五里雾中。

      原来,徐渭看出了隐藏在这三封复函中的蹊跷。虽都是等因奉此的官样文章,但行文读来只觉笔酣墨饱,措辞得体,没有什么明显的错处,更重要,细闻时还带着一股女儿家的脂粉味。

      徐海何其人也?一代枭首,比肩汪直。他少时家贫,曾作过杭州虎跑寺的和尚,后来跟随他叔父徐惟学走私海域,并与汪直合谋倭寇营生。不久后二人决裂,在手底下养着一支数万人的队伍。如此出身的一个人,又如何能有上述的手笔?于是,经总督府几番探查,终于在山东临淄的一家青楼里找到了答案。

      多年前,一个人贩子带着两个女娃娃来到青楼,鸨母马氏买了其中年纪稍长的生的妍秀一些的那个,名唤王翠翘。长成后,艳绝全城且弹得一手好琵琶。王翠翘献曲每看心情,对那些趋之若鹜、一掷千金的追求者无甚青睐,脾性颇具英豪任侠之气。有一日,来了一位自称东海富贾的男人,以情义打动翠翘,便赎身跟了他去,这一去,再无音讯。后来得知,这个所谓的东海富贾便是那海上寇首——徐海,而王翠翘则成了集独宠于一身的徐夫人。

      说来也巧,这王翠翘的老家,原在嘉兴府秀水县的王江泾镇,与客居总督府中的绿衣少女同出一处。而当年与她一同被拐的胞妹,年值五岁,如今虽已生死未卜,无从找寻,算来却与少女的年纪相仿。

      如此,徐先生便计上心来,与胡宗宪商了一条奇策。先着人给徐海送去不少招安的财物,却都是些珍珠翡翠金钗环佩之类,接着请来府中的女先生,教她佯装王翠翘胞妹,写亲笔信予以劝降。必要时,绿衣少女还需得往日本国一趟,深入虎穴游说。此计若成,那么大明的荡寇大业则成功了一半。最关键的是,假使剩下来的两名奸细不能及时铲除,徐海这一支的投诚可将功折罪,挽救总督府于危殆之中。

      走出东苑内书房,绿衣少女只觉自己的脚步有些虚浮,头脑里也是昏昏涨涨的。回想眼前这一切,都如她所愿,已一步一步靠近总督府的核心所在,但同时又阴错阳差地将自己送到风尖浪口,急湍暗涌之中,却不知再往前要迈出哪一步去?

      胡柏青一程默默走在前头,有意放慢了脚步让她跟随。两人刻意留着半身的距离,不远不近地同行着,将两种心思一同融进这浓重的夜色之中。

      “外甥女。”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叫唤。回头,却是副总兵卢镗,但见他潇洒行来,负手站定。

      “大舅舅不是说过了,还有我这个打下手的,你且听徐先生的部署,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心中不必有负担。”一面说,一面已将背于身后的一沓簿子交到少女眼前,继续闲闲说道,“这是秀水县志,里头有王江泾镇的风土民俗,另外还有几首我收罗来的小调,据说都出自王翠翘之手,回去啊都仔细翻阅瞧瞧,”他睿智的余光掠过站在身旁的胡柏青,脸上闲雅一笑,像是顺道解释给胡大公子听的,“这么多年飘零在外,你这颗小脑袋瓜里还记不记得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啊?可不要耽误了徐先生的妙计才好啊。”

      少女伸手去接,捧着这一沓不算薄的已然泛黄的书页,双眼又移回到卢镗的脸上。她望向卢总兵,想要从这一双神意自若的眼睛里找寻答案。从武库房中的临危救命,到今日的周到筹谋,他似乎一直在默默帮助自己。他当然心知,自己并非什么嘉兴府王江泾人氏,更不是所谓的王氏族亲。而唯一的答案,大概是因为那个人……

      “卢大人,有心了……”少女将一腔思绪化作意味的一声谢意,郑重向他点头为礼。

      在徐先生的授意指导下,少女果真给“胞姐”王翠翘写了第一封信。

      信中丝毫未提及劝降招安的事,反而只叙了当年别后的种种际遇。她说当年与姐姐在临淄分离后,被人贩子辗转带到了浙江绍兴府,卖于徐家为婢。主人家徐渭老爷是一教书先生,待人亲厚,不曾打骂,还教授读书识字。几年后又跟随徐先生来到浙直总督府当差,机缘巧合下从徐先生处得知姐姐的音讯,喜不自胜,挂望之至。另又提及后来倭寇洗劫家乡,父母均遭不测,世上便仅剩她姐妹二人,望其自保珍重,将来相依。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令少女始料未及。

      自己这边厢忐忑写就的第一封信这才刚刚送出,那边厢宁波府的主要官衢上就都贴满了徐海投诚的告示。

      “朝廷念徐海整肃倭寇有功,特赦其罪,归顺赐赏。其妻王氏招安有功,赐封诰命……”

      “听说这贼首原叫作明山和尚,在杭州虎跑寺挂单的。”

      “和尚也有老婆啊?”

      “和尚不单有老婆,还成了个海大王呢。如今带着美娇娘归顺朝廷,还要封大官呢!”

      “唉,想来总督衙门这是打不过喽……”

      “我听说此贼首杀人如麻,刀下的两浙冤魂无数,真当抓起来千刀万剐才是!”

      “兄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就是就是,通缉犯反而变朝廷功臣了啊,这是要变天了啊!”

      “哎哎,国是莫论,国是莫论啊……”

      告示下聚拢着各色伸脖子探看的人群,有的窃窃私语,有的高谈阔论,更有甚者全程摩拳擦掌义愤填膺不止,恨不能自己操家伙即刻出海打倭寇去。不同的声线与情绪猛烈交织,持续发酵,一时成了这宁波府里头一号大事。

      这一切都被守城楼上那个长身玉立的青年人尽收眼底。他微眯着长眼,眉心皱起三道浅痕,将每一张生动表情的面孔都认真览尽了。偶然目光一凝,发现可疑,当机立断让马鸣风传下令去,几纵身着常衣的兵士们便窸窸窣窣地穿梭于城郭之中。不止如此,除了守城楼上的这一幕外,城中大大小小的药材铺外,都埋伏着便衣马牟。他们两三一簇,目光如隼,陆续悄然跟踪着其中一些外出的人。

      “大公子,一切按照您的部署进行,依属下看,此计必果!”

      胡柏青淡然点了点头,目光仍未挪移:“愿者上钩。”

      “只是阿七姑娘那边……”马鸣风紧着嘀咕了一句,踌躇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咚咚抢上楼来,三步并二地出现在视野中。绿衣少女跃到跟前时,嘴里虽还不住地喘着粗气,可那尖利的声音却是一点儿也没减缓,冲着胡柏青的背影就是一通大嚷:

      “黑葫芦你搞什么鬼啊!王翠翘什么时候投诚了?徐海什么时候投诚了?那些在告示下绘声绘色说王翠翘吹枕头风的人,是你安排的吧?还有……还有那首民谣!说什么‘双人余,花魁娶,双双东来诰命许。’,这都是你找人编排的吧!好一出《红线女》,忠义女侠,止戈红颜,全都让你给做齐活了!”辣子般迸完这一连串,自己也已是涨红了一张脸上气不接下气了。

      “是我。”

      “我那封信才刚送出去,此时指不定船还没出港呢,她哪里却收到了?又哪里为国劝降了?”

      “劝降,不好吗?”胡柏青冷声答话,始终背对着。

      “不说到底有没有劝降,这消息要是让徐海那贼首知道了,王翠翘的处境指不定多危险,还不知有命没命当你那诰命夫人呢!你以为她是什么贼婆子或是贪慕虚荣之辈吗,你有没有看过她写的小调,知不知道她的身世?不过是个凄苦无依的小女子罢了!”

      “倭贼之妻,生死何恙?”胡柏青终于转过脸来,语气比先前的更加冷冽,目光中寒气逼人。最后这一句让少女一下子住了口,愣在原地,千言万语直化作一股血气冲上脑门,一双发红发热的眼睛还死死地盯向胡柏青,胸脯起伏不忿。

      “丫头这是嘴硬心软,真把自己当王小妹了啊,呵呵,”一程旁听的马鸣风试图缓解紧张的气氛,抖着髯须涩涩地赔笑,又好言向少女劝道,“这不只剩两日了,大公子这般部署也是将计就计,好揪出余下的奸细来。”

      “是啊,”胡柏青冷森森接腔,径往少女面前迈了一步,出口仍如霜剑一般,“你莫忘了还悬在你头顶上的剑,五日内锄奸不成,押刑捕房以奸细律条定罪。”

      “酷吏……酷吏!”他这一番咄咄相逼,反教少女的小脸更憋得通红,连声音都开始打颤了,荷荷嚷道,“尊主卑臣,好杀行威,我原以为说重了你,心里还有一丝愧意,你原就是这般刻薄寡恩的!为达目的,视人皆如草芥一般,那太史公《酷吏列传》里怎不添你一笔!”

      “非吏敢酷,时迫之为酷。”

      “冠名堂皇!历朝历代哪个酷吏有好下场,怕是看不到你大明千秋万世便自己先作古了!”

      “两浙枯骨之前,柏青,愿先作古。”

      “就没有半分人性!”

      “慈不掌兵,情不立事。”

      “你……”

      两个人正一冷一热,当头对面,针尖麦芒,直吵得不可开交,忽闻一名轻骑探兵得得登上楼来,抱拳急报道:“禀将军!城南有川芎大户于晌午前往南街告示,之后返家。其余川芎大户今日内无出家门!”

      “哦?晌午的毒日头也挡不住他的脚步吗?”胡柏青的眼中火花熠然一闪。

      “您专门交代蹲守的川芎大户,城中原不出十家,就是他了!”马鸣风也兴持持跟着说道,两柄钢刀已哐当并在一起,杀势顿起。

      “一同来瞧瞧酷吏的川芎计,较你的孟子书如何。”胡家大公子的高个头自上而下朝少女睥睨说道,一副倨傲的样子,旋即回身而走,步履如风,身后的马鸣风携两队刀兵紧随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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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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