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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丫头,在吗?开开门,大公子来了。”

      “我休息了,不方便!”

      “大公子,姑娘休息了。”被胡柏青一双冷眼盯回来后,马鸣风继续试探着敲门,“丫头,就一会儿,啊,大公子问完事儿就走,先开门吧!”

      “我正洗澡呢,什么事儿明儿再说!”

      “大公子,正洗澡呢……”

      马鸣风畏葸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哐”地一声响,胡家大公子一脚踢进了客房门内,紧接着传出了小姑娘的锐声叫喊。

      “啊——你们干什么啊?臭流氓!来人啊!来人啊!”

      一个木桶里探出绿衣少女的小脑袋,正在那里胡乱转着大喊大叫,马鸣风赶紧背过去,闪身躲到了屋外,也不敢擅自离开半步,只屏着气支耳听屋里的动静。

      “臭流氓!黑葫芦!你敢……你敢再近前一步……”

      胡柏青逼近一步。

      “诶诶诶,你别再靠近,有话……有话站那里说!”

      “为什么,要害我胡府。”胡柏青冷硬的声音问道,一把长剑握在手中。他虽无过多言语,但仰头瞧着这一张黑煞般的脸,这一对火一般灼人的目光,便知他由衷怒了,且这一怒非同小可,少女合衣浸在水中的身子禁不住一哆嗦,心头直发毛,赶紧收了口。

      “大……大公子……何出此言。”沉默片刻,少女涩涩地反问了一句。

      “你明知赵文华每夜必经南角门,借锄奸名义捉他,是要覆我胡家百余口人命吗?”

      “哪……哪有这般严重?不……不就是个捕兽器嘛,捉弄他一下怎么了……”少女呐呐说着,斜眼睨了一下胡柏青,不以为然地瘪了瘪嘴,“再说……你不也讨厌那厮仗势欺人嘛,我这是人心所向,不感激我就算了……”

      “捉弄?”

      她嘴里的话还没咕哝完,只听一声风响,一只羊角匕首从胡柏青平举的袖口中猎猎飞出,直插入房柱之中,因过于迅猛,那刀柄还兀自震动着,嗡嗡不绝,将满屋的气氛衬托得更加逼仄。此一时,少女也不再弄舌了,只敛容不语,两道目光冷峭下来,同样直捅捅地迎向胡柏青的。

      原来施设机关时,她特意让工匠留了机括,一旦人入捕兽器,这一把削铁无声的匕首便即刻横插入喉,一刀毙命。打从进总督府第一日起,她便留心观察着赵文华的一举一动,发现他有赌癖,夜深必去往宁波府最大的赌场。为避人耳目,不便从有人值守的西角门出入,家仆赵正便动脑筋弄来常年不开的南角门的钥匙。假若赵大人深夜不幸误入这锄奸之用的陷阱,那绿衣少女也只能认作无心之过了。她相信,已然发现端倪的王世贞也是这么想的。

      “你,到底是谁?”胡柏青一字一顿问道。

      回应他的则是一声不卑不亢的冷哼:“哼,此等官蠹,人人得而诛之……倒是胡大公子,”说这话时,那双平日里月牙一般可人的笑眼此刻化作两弯刀光,精准无误地剜向胡柏青的心房,每一句话都可滚出血来,“勇于任事屏退奸邪本是臣节,如何与耗国不仁之辈为伍?为保禄位,攀乡谊,认干爹,遂成鹰犬之流,如此怙恶不悛狗苟蝇营,果真是人臣正道吗?果真可无视同僚非议而不惧天下人之耳目吗?又试问,这党庇之荫究竟能有多久?真可保你胡府上下百余口人千秋万代不成?!”

      “成”字话音未落,只觉眼前一道青光闪过,求生本能教少女迅疾避到一侧,抱头蜷缩,劈向自己的是一股无形的几不可抗的可怕力量。满桶之水同时爆裂而开,惊飞四溅,巨大的水势差一点连人带水一起推出桶去,就连水桶后方的墙壁也被这股剑气划开了好大一个口子。

      胡柏青收剑而走的时候,少女还死死地扒在那半个未倒的水桶上,浑身绿衣浸透,发梢上淅淅沥沥的水珠一颗一颗淌进她颤栗的脖颈里……

      眼下,浙直总督府是不能再呆了,刺杀赵文华的事若为胡宗宪所知,恐怕那劈下来的一剑就未必有躲避的可能了。绿衣少女想到这里,脑子里不禁掠过种种关节,想着自己还未完成的那件事,心中思绪驳杂。胡柏青答应的条件还悬而未决,目前就只剩隔壁驻军卫所里的军籍了。

      想到这里,她索性一咬牙,收拾停当,悄悄猫身出门,轻车熟路地向着挨着这宁波府定海县督抚衙门的驻军卫所疾行而去。只可惜,虽报了总督府幕宾的头衔,那守门的兵士依然严正军纪,不允她入内,其中一个更要带人往总督府核验去。眼见混不进去,少女无法,只好调头而走,暂且又回到了总督府南苑的厢房里。

      正自一人在房中磐石压心地来回踱步,忽听到屋外几声缓慢的扣门声。少女赶紧窝回床前,佯装收拾起行装来。

      “丫头,没吓着吧,先来喝碗姜汤啊。”她始料未及,门槛外站着一个笨拙端着汤碗的髯须汉子,阔脸上还堆着一抹憨笑。

      “马总爷,我没事儿……”

      “丫头这嘴啊,可比马某家后院的驴子还犟。”马鸣风迈步进屋,自行坐到桌边,打开热腾腾的碗盖,舀了一小碗推将过来,“我家丫头伤寒时也喝这个,她啊还要颗白饧吃,不吃就不肯喝,平日里也净爱吃这个,所以,马某都随身带着,这会儿正好给你。”

      瞧着这一包用油纸封着的鼓鼓囊囊的麦芽糖,少女登时哑然,知他是特意上街买的,却也不说破,取了一颗放入嘴中。

      “跟我那小丫头一模一样,来,先喝了再吃糖。”

      少女嗯了一声,顺从地低头喝汤,方才为避胡柏青长时浸在水中,确实也冷到了,一碗热汤下肚,只觉暖流从后脊背升腾起来。眼睛还滴溜溜地留在碗里,嘴上却不忘含糊问道:“那个……那个黑葫芦,他什么时候赶我走?他……是不是都和胡总督说了?”

      “大公子忙着同郑先生比对笔迹,还要去找余下的奸细,哪有功夫管你呀?”

      “哦……”少女的嘴还耷在碗口,唯唯地应了一句,脸上微有窘色,“那他……什么时候带我去卫所查军籍啊?”

      “大公子答应了的事不会食言的,锄奸之后定帮你寻人。”

      “哦……”少女又应了一句,低头抿一口姜汤,兀自愣了一会儿神。

      “丫头,马某是个粗人,说话直接,你是女先生,识见自与一般妇人不同的,大公子之所以这般严苛,实在形势所迫。你不知道,这些日子他都是提着脑袋在做事的。这一段个中因缘啊,马某需从头给你讲起,你进府时,瞧见咱们总督府衙之前立着的那两个牌坊没有?一书‘抚绥东南’,一书‘整肃海疆’,说的便是东南八年的倭患之事……”

      原来,自明嘉靖二十八年(公元1549年)始,倭人入寇,为祸东南,致使沿海居民膏血罄尽,生路断绝。每到一处,必焚毁室庐而烟焰数十里,劫杀人民而死亡动数千人,其中淫掠妇人者更罄竹难书。因海防工事年久失修,兵士缺乏训练遇敌则溃,朝廷纵遣大军十万,历三任总督,终难平倭患。

      然而令人惊异的是,经朝廷细作打探,称雄倭寇的两大巨魁,竟都是出身于南直隶徽州府的地地道道的汉人。第三任浙直总督胡宗宪有鉴于此,提出了剿抚并施之策,欲以优待关在大明狱中的母妻为饵,招安其中势力最强的汪直归顺。余下的另一个魁首徐海,纵然拥兵两万,亦不免唇亡齿寒,独木难支,以后要抚要剿便都不是难事了。

      奏疏一出,满朝风雨,反对诘问之声不绝于耳,胡宗宪力则抗众议,以命作保,更通过赵文华的关系攀援到内阁首辅的支持,终于开始施行剿抚并施战略。就在他所发出的既往不咎、优厚礼遇的咨文,终于打动汪直进而收到愿意归顺的复函之时,一则密报连夜传入了总督府:

      刚被接出大牢的汪母突然暴毙家中!

      更教胡总督添愁的是,守卫兵卒还在汪母秘居的别苑外射杀了一名倭人奸细,不知他已徘徊几日,有无同党?如此一来,纵使秘不发丧,死讯亦恐不胫而走,不但所有为招引汪直上岸而作的努力将化为乌有,更会遭致他的疯狂反扑。所幸,胡柏青从尸身上搜出了一卷列有二十一人的奸细名册,再顺着尸体指甲及发缝中所沾染的紫色花粉,很快便找到了隐藏于宁波府渔村中的奸细老巢,四围正开着一片紫盈盈的名叫“换棉花”的岛礁花卉。

      只可惜,屠杀之夜,尚有六人下落不明。以当下气候推算,若这六人真能带着汪母死讯,冲破封城,逃出海去,最快七日便可抵达日本国冲绳岛而登九州海岸。如此一来,大明王朝的平倭大业,就全系于这隐匿在宁波府灰暗角落里的六名奸细,以及,短短的七日之限。七日之后,胡家上下不是谕旨荣宠便是其罪当诛。

      昨夜马鸣风一席肺腑之言道出原委后,绿衣少女便想寻个机会去搭讪胡柏青。奈何这大半日过去,南苑之中却始终不见他的人影。用过晚飧已是申时,眼看着日薄西山,既不见胡柏青来赶人,也不见他来叫人,倒是少女自己先焦灼起来,开始在心中盘桓,掰着手指头算余下的日子。

      “三天,不,只剩两个整天了,尚有两名奸细呢,还不来找我吗?”说到这里,又自语自嘲道,“哼,说不定,现在倒认为我是第五个奸细了呢,这个不识好歹的黑葫芦……”正托腮倚在窗前胡乱想着,远远瞧见甬道上一个颀长的身影临风行来,衣袂飘潇,行止飒然,不是胡柏青又是哪个呢?少女心下一喜,刚欲伸手招呼,那一抹鹅黄色的袅娜身影紧随着映入了眼帘。

      素约小腰,轻盈细步,与胡大公子相向而走,凑近时身上的馨香若隐若现,令人迷醉,只见她将双袖交叠在腰旁,侧着身子,蹲了一个万福:“大公子万福。不知大公子用过晚飧没有,奴婢好叫厨房准备。”

      “先不用,你且忙去吧。”胡柏青利落道,目光并未在美貌婢女的身上过多流连,反而不觉抬首,向着绿衣少女所在的厢房张望了一眼。那少女本正仔细打量着王雪满,奇怪怎么胡柏青出现的地方,总有这少女的身影。被他这一眼瞧来,浑身一个激灵,忙忙地闪进墙角边隐起来,胸脯唿嘘嘘起伏不定。转眼的功夫,就听到胡柏青颇为克制的扣门声,喉头竟有些发干发涩起来。

      “谁……谁呀?”

      “胡柏青。”

      门吱呀打开,四目相接时,双方都有些尴尬。

      “你找我……”

      “呃……爹请姑娘内书房一议。”

      “我?”少女愕然指向自己。

      一路离南苑,穿花园,过骑楼,一前一后默默无语地进入东苑。这是胡宗宪起居之所,内书房中除了熟悉的俞大猷、卢镗两位大将之外,还多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这是徐先生,”胡总督一句引见之语将少女的思绪拉回当下,但见他向着对方点首为礼,看来十分礼遇的模样,转脸而道,“先生有事要请你帮忙,也只你能帮,你,可愿意?”

      尽管脸上的神情仍然平和,语气也不逼人,但这一位总督三军,统帅东南的封疆大吏还是教少女时刻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只觉气概凛凛,不怒自威,令人不敢违拗。

      “不知小女子能帮什么忙?”少女问道,面上一副警惕神色。

      “外甥女,徐先生是督台大人亲请的卧龙,天才第一高才,要你相助的定然是妙计,且有督台大人座上统御,你放宽了心便是。”卢镗恬然接话道,他看出少女此时的不自在,有意安抚,“若还有什么要打下手的,还有我这个大舅舅呢。”

      “是啊,姑娘,我老俞也听你差遣。”俞大猷话虽不多,却一句到位,向着绿衣少女感激地抱了一拳。

      这房中的肱骨之将个个如是表现,倒绿衣少女一时更加惶惑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秀眼一转向胡柏青脸上张了一眼,想从他这里得到答案。

      还未等到胡家大公子开口,这位一身布衣,两鬓初华的徐先生倒先抢白了,操着一股浓重的绍兴口音问道:“个小大姑娘就是你们说的女先生?个花朵朵一样的,还会抓奸细呢?”

      “阿七姑娘的确不让须眉。”胡柏青接腔淡然一语,脸上仍是那副冷森森的样子。

      这是她第一次从他的口中听到肯定之语,之前无论智计揪出哪个奸细来,都只见他一张黑脸拉得老长,永远沉浸在捉拿下一个奸细的峻肃情绪之中,却是一句动听的话也没有。

      “个倒反好,不是个直头的,个事体啊险凛凛的,有了‘不让须眉’的襄助,好歹不容易放汤了,大业可成,大业可成啊!”徐先生霁然色喜,跃跃欲试,嘴里也不称“督台”“制台”之类,兴持持比划着的手臂还突兀地对着胡宗宪,未免显得不够尊奉。只听胡宗宪鼻腔里赞同地嗯了一声,也不见怪于他。

      自胡总督第一次亲往徐渭所居的土坯房外求贤时,这位有明第一奇才便表现出了不与人同、落拓无羁的个性。如今将他请入总督府幕僚,大展其“知兵,好奇计”之雄才。实然,徐渭本有书画奇才可保殷实,奈何一副脱俗的乖傲风骨,兴之所至方肯作画一幅,画毕即刻换钱沽酒。故而,一些心机商人知其秉性,都乘机压价豪赚,他心中清楚,也只自嘲自解道: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

      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爹,若定要教姑娘去往日本国,孩儿愿同往!”胡柏青忽然抱剑一个长揖。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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