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涛录》张探花

3、第 3 章

　　蒙眼方巾褪去，一张肤色偏深的冷峭的脸。

　　“不是我捉的你。”

　　“我知道。”

　　“也不是那个男人。”

　　“我也知道。”绿衣少女发觉自己已能动弹，一面赶紧活动四肢，抻拉腰背，一面仍落落答话，“那小子绑我时，我回头瞧见了。”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二次照面，此时正身处另一营房之中，胡柏青背门站着，长长的影子铺展到了绿衣少女的脚边。

　　对少女而言，胡柏青的出现在情理之中，也在意外之外。她一路留下了足够多的线索，当然难不倒有心的胡大公子，然而对方似乎比自己料想的还要迅疾，若非如此，自己的这条小命恐怕也已葬送人手了。

　　“那个男人，他为什么杀我？”二人说话均无半点弯山弯水的意思，少女发问间一双灵动的眼睛已将周围扫视一圈，做出一副想要伺机脱逃的情状。

　　“他怕你，影响‘那小子’立功。”

　　“立什么功？”

　　“龙山所大捷。”

　　听到这里，少女眼中闪现愕然神色，低眉思忖片刻，复抬眼问道：“那小子究竟是谁？你又是谁？”

　　“胡柏奇，我是他兄长。”

　　胡柏青依然淡淡说着这足以令人惊异的答案，一双长眼冷浸浸的。等到对方听言怔住继而连连后退，一面又开始发出那招牌式的令人聒噪的叫嚷之后，他的眉头也不由跟着皱起。

　　“别嚷。”

　　“我就嚷！你们兄弟俩玩的什么把戏，为何连连捉我！这般欺侮一个女娃，算什么军士，算什么汉子？！有这工夫怎不见打倭贼去啊，怎不去前头战场上拼杀，非要在这里为难一个女娃娃！”

　　“别嚷了……”胡柏青不耐烦地紧了紧握剑的左手，三道细纹蹙在眉心。见对方仍旧撒泼使性，丝毫没有消停的意思，清咳三声，自怀里取出一本册子来。与此同时，绿衣少女也有所洞悉，恼着脸向他手上张来，却顿时不敢做声了。

　　“我同你做笔交易，”胡柏青掸了掸手里的册子，“你看如何？”

　　这个举动显然教她有了几分惊悸，先前那股子泼辣劲也消了大半，只咬着嘴唇不语。

　　“如何？”胡柏青又冷声追问。

　　“哼，又要做什么交易呢，”少女一双月牙眼左右一睃，约略一定神，又吊高了嗓门，“我小命都在你兄弟二人手上，还妄谈什么交易呢？你们要杀要剐便是一刀，老娘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正说到这里，帐外呼嘘嘘进来一个人，一面向少主人抱拳行礼，一面扭头向少女笑道：“咱瞧你，还没有十八岁吧，啊，丫头？你可教咱们好找，一夜访人追查，好不容易跟到了这龙山所，还顺道救了你一命，你不该感谢咱们家大公子啊？啊？”

　　“要杀我的，可是你们家二公子。”

　　“呦，瞧这丫头的嘴！那凭良心，咱们家大公子和二公子那绝不是……”马鸣风一句话没说完，便被胡柏青决然打断了，他不想再浪费精力，索性单刀直入：“你擅入军营是一宗死罪，偷军籍，是第二宗。”说话间，马鸣风已领略少主人眼色，走上前从怀里哗哗然倒出了三本模样相似的册子来。

　　只听这冷硬的声音继续道：“这是另外三本你没有偷到的，龙山所所有军户均记载在此。不仅如此，我还可给你宁波府所有军籍，乃至，浙直全域。”

　　须知，这浙直全域指的是包含南直隶、浙江、山东、福建、广东、广西、江西等在内的辽阔疆域，因倭寇滋事东南，明廷特设了浙直总督府来总辖这七省军政。

　　“我……我要这些劳什子做什么？”

　　“你不是用珍珠跟坐营官打听，一个叫张大泉的人吗？”

　　最后这一句仿佛精准刺中了少女的心，两道原本高扬的秀眉逐渐耷拉下来，脸色也更白了一层，似有颓然之容。

　　“丫头，咱们大公子有心帮你，你也该以诚相待才是。”马鸣风一旁帮腔劝解，见这少女俨然已被军籍所触动。

　　“你们真的……肯让我瞧军籍？”

　　“当然了，大公子一诺千金！”

　　听得马鸣风中气十足的一声承诺，少女不禁心中大动，勾头思忖片时，心下好一番量度，复抬起时，双目中已是波光粼粼，毅然决然。只见她端身正色道：

　　“若一诺千金，阿期愿卖身为婢，不要钱银！

　　昨日在象山渔村一遇，正是为着寻阿爹去的。只因三月前官府下令增筑城堡，征役渔民入伍，我阿爹也被强拉了去，问下落，只模糊告诉几个备倭卫所，说不真切。为救阿爹生路，只能自己一处一处寻去，这才又忙忙地到了这龙山所里。”如此娓娓道来之际，少女脸上素常的灵俏风采尽失，眼眶已然发红发热，强忍着眼泪继续说道，“阿爹年迈又有腿疾，入了军伍自是凶多吉少的，若大公子愿意帮忙寻找阿爹，放他……放他归籍，阿期甘愿为婢……”

　　听到这里，一旁的马鸣风也忍不住动容，知她不凡，却不想是这等来历，况自己家中也有幼女一名，不免生起了恻隐怜惜之心，侧头瞻了瞻少主人，一面主动伸手将人扶起。

　　“丫头，大公子不要你卖身，只是有件生死攸关的大事要你帮忙。你为何年纪小小，便熟谙倭人的习性啊？”

　　“这一层，你又如何解释？”胡柏青紧着问了一句，语意十分微妙，他并未即刻被少女的故事所说服，反而看向对方的目光未减半分寒意。

　　见自己的一番肺腑之言未让对方狐疑尽消，这少女反而不卑不亢，从容应对质疑：“我不但熟悉倭人的习性，还会一点儿番语。八岁那年，一伙子倭寇闯入了老家，一把火烧了整个村子，也夺了我阿娘的性命。剩下的壮丁被倭寇强掳入伙，剃了他们的头发，抹上油漆，假充倭人，每每遇到厮杀，便推他们去当头阵，几番下来，都尽数死绝了。幸而我阿爹有腿疾，被留作奴仆使唤，我们父女俩在倭人的船上生活了两年，阿爹教会了我许多求生之法，最终，在一次海上飓风中得以跳海逃生。”

　　“是这样啊……怪道你懂倭人习性，知道倭人以茶为贵，喝完后惯将茶壶悬在铁链上，还知倭人喜以红线束腰腹、缀刀剑，昨日在船上为咱们做了点拨。要不是事后大公子告诉咱，咱到现在还一头雾水呢。”

　　“我阿爹说，夷狄终是夷狄，装的再像，也难改化外之民习性。”

　　“你爹倒颇有识见。”一程倨傲挺立的胡柏青听到这话洒落接腔，随即嗖地一声扔了一件器物过来。少女双手接住，却是自己随身的那一柄羊角匕首。这是那个人留给自己的唯一的东西，失而复得，顿感心头一热。这少女张着一双月牙眼去瞧胡柏青，发觉不板脸时，对方倒还是一位俊眉长目的翩翩公子，只是肤色略深了些。

　　至此，她认为，自己罗织的那一张大网，第二行已悄然结成，而胡柏青这三个字，在接下来的生死较量中必将绕不开去。见时机成熟，她敛容息气，故意好声问道：“不知小女子能帮二位什么忙？”

　　胡柏青携着少女一路星驰，直奔设于宁波府定海县城的督抚衙门，途中突闻好友俞大猷近日于舟山抗倭不利，正被押往总督府发落，如此更教他马不解鞍，未敢有半刻的懈怠。

　　“大公子，大公子，赵大人也在厅中，老爷吩咐不……不……”门房听差急忙相拦，却哪里能挡得了胡大公子的道，一径闯入了治事堂中。

　　“青儿，回来还未向侍郎大人见礼。”见到胡柏青，右边座上一个体貌魁伟的男人开口说话，一面把头转向首座，面上歉意一笑。

　　“见过赵大人。”胡柏青依言抱拳，语气还是一惯的淡漠。

　　首座之人正漫无心思地饮一口芽茶，名曰‘玉液长春’，原属贡品，是浙直总督胡宗宪特命人往福建建宁收得。

　　“茶是好茶，可好消息，却一件都没有……”

　　“请大人再予些时日，宗宪担保，定然会有好消息。”胡宗宪在座上欠了欠身子，一对虎目神情恳切。这位统辖浙直七省军政的第三任总督，始终对一个三品工部侍郎谦恭虚己，怡颜悦色。

　　这赵侍郎却不客气，放下手中专用的宣德窑印花白瓯茶盏，站起身来，意味地拍了拍胡总督的肩膀：“梅林阿，不是本官逼你。你瞧，这浙直总督的位置，多少双眼睛看着呢。”

　　说罢，又负手踱前，走到堂中一名正单膝跪地的浓眉广颡的将帅身边，将手一指：“你要本官帮俞大猷上位，坐上浙江总兵官的位子，本官给你办到了。”又回身点着正默立一旁的胡柏青，“你要本官力谏朝堂，同意你提的什么剿抚并施之策，本官也做到了。现在倒好，大麻烦、小麻烦一件接一件，却是一件报喜的事儿都没有，你可不要教本官被同僚嗤笑，所力荐之人还不如那已经断头的张经啊……”

　　“赵大人，奸细之事柏青自会有个交代，七日内未肃清自提头来见！”胡柏青的声音赫然响起，那只把在剑柄上的手青筋凸显。将已问斩的上一任浙直总督与他的父亲相提并论，足够惹人不忿，但眼下更重要的是，他要救地上这位与自己亦师亦友的悍将，“柏青恳请准予俞总兵戴罪立功。良将难求，眼下正是用人之计！”

　　“青儿，休僭越了。”胡宗宪幽幽说道，方才赵文华站起时，他也跟着起身，对于前者一番高论也只讪讪地赔笑着，不置可否。

　　“柏青妄为。”

　　“区区几个舟山之寇都打不过，大败亏输，还称什么良将？若都是这样，我大明还怎么荡寇，怎么守疆？”

　　“舟山之寇并非区区，且依仗山海，凭险据守，一时硬攻不得，需再谋奇计。俞总兵乃武举人出身，早年东征西讨平定新兴、琼州多处叛乱，在浙东抗倭时又多次于海上阻截敌人，屡建战功，不可不谓良将。相信有了这一次失利的经验，俞总兵不日将勇破舟山之寇。”

　　胡柏青手上虽仍执礼，脸上却像落了一层霜，他身量本就比瘦小的赵文华高出许多，这番直言不讳又有礼有节的反驳早让对方吊起两道疏眉，昂着头狠盯着自己。只见他挺着两条竹竿似的细腿，尖细的鼻翼鼓得满满当当的，戳指向这个小辈喝道：“七日大限只剩六日，还管别人罪罚！余下的四个奸细都抓全了吗？今日又抓到几个了？六日之后，别说你一个小小的胡柏青，你这胡府上下哪一个能逃得掉？就连本官，还有……还有干爹！都难逃鱼池之祸了！”说到激动处，他天生尖利的嗓门越往高处吊去，恨不得用两个黑鼻孔瞧人。

　　“奸细之事柏青自会……”

　　“梅林！你说怎么办好！”赵文华不等他说完，乍然将脸一转，一手指着地上的俞大猷，一面逼问胡宗宪。

　　“爹……”

　　“志辅他，确实……”

　　“末将甘愿领罪，别无他言！”

　　还未等胡宗宪决断，俞大猷夺过了话头，心中实不愿教总督大人为难。他嗓音深沉，气息醇厚，只这一句便颇显气概。这位胡宗宪座下猛将，虽身负累累战功，却多次遭人攫夺军功，乃至被弹劾免官。跟随前任总督张经时，在王江泾大败倭寇，斩首两千人，获得了大明王朝抗倭以来的首次大捷，不曾想，座主张经含冤获罪，被斩于西市，他也随之落了个降职之罪。等到胡宗宪巡抚浙江、总督浙直时，被其看中，在胡总督的筹谋下，取代了原浙江总兵官，统军抗倭。

　　“好！”赵文华将宽袖一甩，正中下怀，“今日不治军严苛，明日就是兵败将亡。俞大猷，别说本官苛酷不给你机会，舟山失利是死，奸细漏网也是死，你想戴罪立功，怕也是没有机会了，哪里来得及去拿了那六个奸细来填命呢？”

　　“侍郎大人说话可算数？今日若以奸细换俞总兵，一命抵一命，可以赎罪吗？！”一把生脆又笃定的声音，一抹纤小的绿色身影，少女从容从胡柏青长长的侧影里走出，立在总督府治事堂一众男人的目光之中，“如若答应，那今日在这堂中，就有一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