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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弑(十四) ...

  •   镜纪九

      我还是被送进了医院,只是换了个地方等死,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

      来医院,不是我的意愿,却无法抗拒。

      因为这次我是以沈桃夭的名字入住的,我的过往还是被血淋淋的撕开,让我无从逃脱。

      三天前,我把爸爸葬在了妈妈的身边。虽然我怪他毁了一切,却无法恨他。妈妈寂寞太久了,他要去陪,我无力阻止,只能接受一切,成全他。

      墓地离郊区桃园很近,爷爷推我去转了转,我已经不能自己行走了,只能坐在轮椅上。这个时间,桃花早已谢了,只有绿叶满枝桠。这个地方,是爸爸妈妈初见的地方。那日,人面桃花相映红。如今,桃花已谢,人面全非。

      妈妈,你若是在天上见到爸爸,你会原谅他么?你告诉我,如今他长眠在你的身边,我还要恨他么?

      下山时正巧碰见霍医生抱着一束花上山,其华灼灼,萼含露态,竟是桃花。

      花虽美,却刺眼,我垂下了眼帘。妈妈她最爱桃花,可这个时节,桃花早已全败了。不,还有一处,此时桃花一定依旧开的灿烂。那是爸爸对妈妈的心意,可惜这辈子我都不愿意再次靠近。

      “霍医生,真巧。星儿,叫霍叔叔。”爷爷十分热切。毕竟没有霍医生,我也没有办法免费得到医院尽心的治疗。

      我掸了掸盖在膝盖上的毯子,没有言语。正值夏天,天气虽然有些阴沉却闷热依旧,然而留给我的,只有彻骨的寒冷。

      “你这孩子……”爷爷的声音里透着无奈和微不可察的苦意。

      “爷爷,没事。我知道星儿还在怪我强制让她入院治疗。”他蹲在我的面前,言辞恳切,“星儿,你要谅解叔叔。叔叔是医生,不能明知道你生命垂危却袖手不管吧?再说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你还有机会的。”

      嗅着传来的幽幽桃花香,我心底有一小块地方涩涩的,像是被泪水填满。我不是恼霍叔叔,我是恼我自己。身世曝光,重回医院,周围的眼光让我窒息。怜悯,叹息,在他们脸上流露出来,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有多可怜!罢了,终究是一片好心。霍叔叔医术超群,可看模样,不过也二十五六,心思尚不缜密。医者仁心,他这样考虑也是正常的。况且他……他给了子扬一个家——这样奢侈而昂贵的珍宝!

      “桃花很香,是要送给谁啊?”我语气淡淡,声音还没有完全恢复,稚嫩中夹杂着沙哑。

      “一位去世的姐姐,她最爱桃花了。”他神色怅然,眉眼里聚满化不开的哀伤。

      “真巧,我妈妈也喜欢。”

      “姐姐说,若是有一天她有了孩子,儿子则叫灼华,女儿便是……”他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有说下去。

      一个是灼华,另一个自然是桃夭了,霍叔叔的这位姐姐和妈妈真像。

      “霍医生,天不早了,那我们就不耽搁你了。星儿,我们回吧,到医院回头可以再找霍医生聊天。”爷爷也是怕霍叔叔再多勾起我的伤心往事,连忙告别。

      我点了点头。其实没关系,真的没关系。虽然说每个人都有不愿被提及的过往,但是原本就是伤口凝结而成的疤痕再次撕开,也不会比原来更疼。时光飞逝,可以让伤口结成疤,让疤痕脱落只剩一条淡粉的痕迹。再后来,痕迹会一点点被抹平,一切都会还原如初。

      只是,有些东西是注定不能复原了。

      只是,那些疼痛却还是不依不饶,相伴终生。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从此,那些开得惨烈的桃花只有梦中相见了。

      辰纪十一

      酒酒在入口处等我,而我却无法将面前的女子与记忆中的酒酒联系起来。

      酒酒是美丽的,张扬的,放肆的,一袭红衣,一脸精致的妆容,一壶桃花美酒便得一日洒脱。可现在的酒酒,面色苍白,素颜犹美却少了几分颜色。身上的红衣像被抽取了生命,一片破败之气。

      “酒酒,你怎么了?”我的声音里竟带着几分未知的恐慌。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叫你玖玖么?”酒酒反问道。

      我摇了摇头,在噬域得“它”赐名零玖,至今却只被弃妄和零寂叫过。酒酒叫我玖玖,而“它”,印象中,除了赐名,“它”从没叫过这个给我的名字。

      “我们有同样甜蜜的回忆,同样幸福的过往,同样努力活下去的心念,同样遥不可及的执念。我以为我们一样,不,我以为你和我一样。”酒酒的眸色变得灰暗。

      “可是我错了。噬域三天,我在无边的黑暗里,没有生灵,没有时间,没有边际。千年过往尽在眼前,甜蜜加倍,痛苦更是如此。明知那是幻境,却无法冷静控制自己的情绪,只能在其中沉沦。而你在那里整整五年,然后活着走出来。”

      “玖玖……不,叫你玖玖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痛了千年,即使每日醉酒也无法模糊记忆的清晰,直到你出现了,我觉得有人和我一样痛,一样被抛弃。我不是异类,不是孤独的,有人和我一样。”

      “酒酒……”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样的酒酒让我陌生又心疼。我的酒酒,即使每日醉生梦死,眼里依旧不灭的是对生命的那份倔强。渊泉龙狸,是最不会轻易付出生命的。

      “我疯了,在桃倾离开的那一刻,在我杀了所有同门的那一刻,在我一把火烧光了渊泉的那一刻,在我追寻了千年执意要复活桃倾的那一刻,在我习惯借酒来逃避现实的那一刻,我就再也不是龙狸一族的天女。”

      “天女……酒酒,你竟是绯颜天女!”今日的所见所闻已远远超出我的认知,我一时难以反应。

      龙狸一族,虽是妖类,但是生来性情温良,且天赋异禀,对生死轮回有独特的领悟。加之其族与神界龙族祖上有些血缘联系,这份尊贵身份自是被其他妖类艳羡和忌惮的。身为妖族,却和神族走得近,这对妖界来说是极大的隐患,对于龙狸一族而言,未尝不是威胁。这份尊贵,没能为族人带来安定的生活,反而每日战战兢兢地活着,提防着妖界其他的族类。然而龙狸一族的隐忍和妥协也没有换来多久的安宁,大战还是爆发了。详细的经过已经无处得知,只知龙狸一族在这场大战中损失惨重。那位德高望重的老族长也无辜失去了所拥有的生命。后来,神界龙族天女姝颜不忍这一脉凋零,以一己之力,辟世外空间,命名“渊泉”,供残存族人远离妖界,休养生息。

      龙狸一族的天女就是族人进入渊泉三百年后出现的。据传,这位惊艳绝伦的天女比起神界龙族那位,有过之而无不及。刚刚出生身上便九彩纷呈,得天赐九命;不到一百岁就化身成人,这是龙狸一族有史以来前无古人的一位。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成就,有朝一日登入神界也未尝不可,故自小备受宠爱。加之姝颜天女亲自赐名“绯颜”,身份更显尊贵。龙狸一族有了这位绯颜天女做依仗,自是扬眉吐气,不用再躲躲藏藏。世人都以为龙狸一族自此以后终于能够安稳生活,在妖界的地位也会上升。谁也没有想到,不久一把火烧光了渊泉的一切,龙狸一族自此再无影踪。对于那把火,世人有居多猜测,可谁也拿不出有力凭证。谣言四起,愈演愈烈,至今竟有不下千种,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不提罢了。

      初次得知酒酒龙狸真身是在进入噬域之前,她渡我一条命让我得以存活。当时年幼无知,并不知龙狸一族是何等的尊贵!后来在弑渊阅读大量古籍才知其一二。不然单看酒酒那一身的桃花酒香,任谁都认为她是桃花精怪。那时好奇心盛,读书不得其解,总想探究真相。算算酒酒的年纪正是龙狸一族住在源泉的时候,确实问过她千年前的旧事。那一场莫名的大火从何而来?龙狸一族为何全族无踪?酒酒只淡淡说了句时间太长,她早就不记得了。这番推脱之词我没有拆穿,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不愿面对的往事,酒酒不愿提起,我又何必不依不饶,追根究底只会徒增伤悲。我想总有一天,酒酒会懂得放下,获得自在。或许这也是我对自己的期许。酒酒说得对,我们都放不下也无法坦然面对,我们都在逃避。

      “所谓天女,不过是一个圈套,一群道貌岸然的老家伙的一场笑话罢了。”酒酒的眼里闪过明显的凌厉和厌恶。这眼神,和零寂多数看我时一模一样,让我心里一紧。

      “看我这个样子,谁能想到天性温良的龙狸一族会有我这样的异类。我这双手上满是同族的鲜血,我是害死他们的凶手。”酒酒跌坐在草地上,掩面叹息。

      “酒酒。”我坐在她的身边,嗅着桃花幽香,“你能告诉我这些我很开心。你说得对,我们很像,所以最了解你的人是我。虽然我不知道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我相信你,相信我的酒酒不会是个残害同族的人。第一次见你时,你虽然隐了身形,可嗅着你身上的浓郁桃花香就让我觉得亲切。你还记得你对我说了什么吗?”

      身边的人儿像个破败的瓷娃娃,埋首臂弯中,一声不吭。我理了理她有些散乱的发髻,照着之前的样子为她重新梳发。

      “死并不困难,可死了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黄泉路上多个排队的,孟婆多盛一碗汤罢了。”她还是拗不过我,低声说道。

      我无声地笑了笑,酒酒还是我的酒酒,从来都是嘴硬心软。不过这话我只能在心里想想,若是她听到,必定又恼了。

      “那时我就想,你以为自己是谁?你没有经历过我所经历的那些,有什么立场这样说?”我叹了口气,放弃了绕在我笨拙手指上的碎发,重理一束,继续说道:“可花香入鼻,这些话我怎么都说不出来。花香里没有生机勃勃的气息,有的只是厚重的哀伤。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懂,我的一切你都懂。我们的感觉一样,我们是相似的。”

      “酒酒。”我扶正她歪在发间的桃花玉簪,“进入弑渊,你对我关爱有加。可我看着你一次次满怀希望走出弑渊,又一次次失望而归,大醉一场,我的心里止不住地疼。我对自己说,这个人对别人或嘲讽或关爱,虽面孔百张,却终究是带了一丝温度。唯有面对自己的那一张,生冷如寒冰覆面,不留一点余地。”

      “酒酒,我宁愿你对我横眉冷对,也不愿看你一次次将自己越逼越紧,直到绝地。”

      “那你呢?你又何尝不是在逼自己!”酒酒的声音掺杂着苦涩。

      “是啊,我们总是劝别人时清醒,对自己却宁愿糊涂。妄弃说得对,我只是在一味逃避。明明是自己费劲艰辛想见到青榆、青柠,可真正见到又不敢说出身份,怕被视为怪物、异类,怕他们不相信我。不相认也好,那就作为沐清浅,只要待在他们身边就好。可生命不足一个月的沐清浅又怎么能靠他们太近,再让他们经历一次生离死别之痛?我顾虑重重,患得患失,原本期盼已久的美好重逢每日却在恐慌中度过。酒酒你说,这样是不是好傻?”我放下被梳得歪歪斜斜的发髻,无视嘴角的僵硬,勉强含笑问道。

      “不想笑就不要笑,自己照照有多丑。”酒酒从袖中掏了掏,抬手扔来一面铜镜。又摸出一把桃花木梳,自顾自地解着我梳的发髻想重新梳理。

      “别。”我眼泪汪汪地看着她,“我梳了好久的。”

      “这堆惨不忍睹的东西你叫发髻,不要开玩笑了。”她这次可没有心软,三两下就拆了个散碎,重新梳了个繁杂却优雅的高髻。再纤手一挥,身上的红裙立刻鲜艳如初。

      “你走吧,时间快到了。”酒酒起身,悲伤过后,她又是一身龙狸一族浑然天成的尊贵风采。

      我咬了咬牙,不知道该如何发问。

      “不要傻着了,我都打探好了,那个姓蓝的小子还算机灵,称你旧病复发向学校方面请了假。为了不让别人起疑,将沐清浅送到与他家相熟医院的重症监护室,谢绝任何人探望。只等你回去,一切和三天前一样。”酒酒看出我的顾虑解释道。

      酒酒一出噬域就入尘世为我打听消息,这个人,如果也这样尽心尽力对自己该有多好!我在心里叹息道。

      “玖……”酒酒的声音破天荒地迟疑了。

      “之前对不起,还有,我喜欢听你叫我玖玖。”第一次郑重其事地给酒酒道歉,我有点不自在。

      “玖玖,你这次回去是要坦白了么?”

      “恩。”

      “你想清楚了?”

      我摇了摇头。

      “那你……?”

      “酒酒,这些事情我可能一辈子都想不清楚,可我不想逃避,我怕来不及。”

      回应我的是酒酒的叹息。

      “酒酒,你离开这里吧。我想收回儿时的批言,我要你幸福。”

      “真傻,幸福哪是人说了算的,不过我会考虑的。”这是她第一次没有直接拒绝,而是考虑,我安心地离开了。

      酒酒,我怕来不及,来不及找到那个答案。会像夜来一样,苦苦追寻千年而有可能再也找不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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