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0、尾声(二) ...
-
十二根石柱去其一,空间之内顿时起了一道惊雷。
第二道石柱同时坍塌,轰然落地,空间微不可察一晃。
下一瞬,谢九已闪身立于第三道石柱之前。他眼神极亮,不溯剑剑光一分为十,于相隔数里的十处石柱前再度亮起!
尸湖骤然沸腾!
湖面陡然伸出数道水荆棘,尖刺闪烁着青色寒光,愤怒地刺射向那个胆大包天的破坏者。
水荆棘速度快得惊人,谢九剑意尚未凝结成型,不得不闪身避开,落在另一处石柱前。
而那水荆棘仿佛长了眼睛,同样快速扭转形态,再度找到目标迅速出击,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一十二道支柱眨眼被破坏两道,这祭坛自我防护功能被激发,便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胆大妄为的闯入者。
对谢九而言,如果他只想断一处石柱,这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他也无需投注全部心神投去控制他的剑意。即便受水荆棘追逐,他也能轻易分出一道剑意去斩断石柱。
然而,在他方才砍下第二道石柱之时,他明显感觉到那一剑落下时与斩落第一道石柱时的差别——他的剑意落在第二道石柱之上,受到的阻碍之力变强了。
那感觉其实并不十分明显,但是于他而言却无比清晰,就仿佛是原本分散到十二根石柱的对抗力量,如今平摊在剩余的十一道之上,每一道石柱上分到的力量自然就加强了。
由此推测,若余下十根石柱不能同时斩断,只怕越到后面,他出手时所受到的阻力也会越大。这样一点点耗下去,就不知到最后他是否还有足够余力在防备舒白湖的同时将剩余越发坚韧的石柱斩落。
谢九在打算凝结剑意同时斩落十方石柱时,考虑到了舒白湖的阻挠,但他却没想到,这尸湖竟还有自己的防护机制。
此刻,那水荆棘仿佛有生命一般紧追他不放,尖锐的长刺闪过怨毒的青色烟气,死死追逐着猎物不放。
湖面广袤,十二根石柱正好围绕着它一圈,因而无论谢九在哪个角落,水荆棘都能从最近处拔出湖面迅速射向他,不给他一丝空隙来凝神蓄力。
他竟一时难以分出心神去控制一剑同时斩落十方。
.
谢九并指射出一道剑光,切落一道水荆棘。
下一瞬,如他所料,这本就没有实体的诡异造物又再度凝起身形,卷土重来。
几次闪避间,谢九察觉到了些许差异,终于在水荆棘再度袭来之前,他一个闪身回落到遍布金乌纹路的石坛之上。
.
圆形石坛高悬于湖面之上,如一只眼睛,俯瞰着湖中那些不得解脱的亡魂。
石坛之上有一片巨大的振翅金乌纹,组成金乌纹的线条之上红色光芒律动,一呼一吸间规律而有力,仿佛是有一颗心脏在跳动、一泵一泵给这个空间输送着能量。
然而,金乌那十二道翅羽却有两根已经黯淡,而那两羽所指之处,正是石柱坍塌的方向。
舒白湖立在石坛地面金乌纹的羽冠处,黑色的大氅静静垂落在地,浓郁的魔气轻轻腾起,缭绕他周身。
他方才看着谢九斩落两根支柱,不知何故却没有出手阻拦,甚至未曾走动一步。
此刻舒白湖看到谢九放弃了破坏石柱,居然又来到了他面前,微有些诧异:“怎么,是放弃破坏这祭坛了吗?”
谢九没有回答他。
他的视线锁在紧追而来的水荆棘上,手中剑却已然调转方向、指向了舒白湖。
.
石坛之外,视线之内,扑过来的水荆棘在将将触及石坛边缘时突然缓和了下来,尖锐的杀机在一瞬间溃散。
荆棘化为水帘,重新落回了湖中,溅起些许水花。
“哦,你发现了啊。”舒白湖微微勾起嘴角,眼中却没什么笑意,“这里是祭坛核心,亦是尸湖守卫之处,水刺自然不会攻击此处。”
舒白湖的声音骤然飘忽,他的身形迅速贴近、如同鬼魅:“可你大概是忘记了一件事,我也是此处祭坛的得利者,自然也不想你毁了本门这多年来的积累。”
话音未落,他的一只手赫然从一个极为奇异的角度伸出,以看不清的速度直探向谢九心口。
“叮!”谢九反手一剑格挡,虎口竟是一麻。
他脸色未变,不退反进,手下接连数剑如虹,大开大合,将舒白湖诡谲的出手一一逼退。
电光火石间,他的剑意运转极盛,灼灼剑光在他眼中粲然绽开。
“刷——”一剑斩出,剑招未老,他竟是再提真元,在前一剑的基础上再度向舒白湖斩出一剑。
舒白湖且避且退,瞬间已至石坛边缘。
眼见就要跌出石坛,他袖摆一挥,整个人骤然化作一阵魔气。
魔气被两道凌厉的苍元宗剑意切开,只是停顿了一下,而后迅速合拢,重新显出毫发无损的魔尊身影。
他身上的魔气骤然更加淆杂狂乱了。
那些沸腾般的黑焰奔涌着张牙舞爪地铺散开,瞬间占据了石坛大半。那些杂乱的气息流动着、纠缠着,仿佛织成了一张巨大的、吞噬万物的蛛网。
舒白湖的一只眼睛此时已经彻底转为漆黑,看不见一丝眼白;而他另一只眼睛赤红一片,仿若滴血。
他握掌为爪,在漫天魔气中悍然冲向面前岿然不动的剑修。
远方,十道石柱静默伫立,与石坛金乌之眼遥相呼应,赤红色的光路彼此勾连,仿佛是此间最不容违逆的力量。
石坛之上,灰衣剑修立于铺天盖地魔气中,横剑在侧,不闪不避。
这两人竟同时悍然迎向前方。
只是瞬息。
魔修的手穿透了剑修的胸膛。
而不溯剑也已刺穿了前者的心脏。
谢九的嘴角溢出一丝鲜红的血,脸色骤然苍白如雪。
舒白湖收回手,手掌间是一片温湿的红。
他伸出染血的手,按在谢九刺入他心脏的剑柄上,在谢九冰冷的目光中一点一点将它慢慢拔出。
“咳。”舒白湖好像被血丝呛了下。
他其实没什么感觉,毕竟他这副躯体已然与这祭坛相连,任何损伤都可以依靠祭坛之力再生,捅个窟窿又如何,之前他身中无相剑意都是在此化去了肃杀罡气。这一点儿小伤根本无伤大雅。
反观对方……舒白湖看着对方难看的脸色,惊讶地发现谢九握剑的手居然有了极细微的颤抖,看来这一击也已经到他极限了。
他颇有些遗憾,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想开口说什么,又突然皱眉按了按太阳穴,好像记不分明的样子。于是他语气难免带了些气恼:“我早就同你说过,这样是伤不了我……”
突然,他发出了一个疑惑的音节。
空间骤然一静。
下一瞬,十道石柱同时朝外侧坍圮!
“轰隆——”
大地震颤,如同地龙翻身。
上接天宇的石柱轰然倒塌,断裂成巨大的数截,铺陈在这片土地之上,撞击扬起了满天的尘埃。
而谢九所在之处,一道清风拂过,灵气骤然变得浓郁——他方才竟是在与舒白湖动手之时、拼着抽干灵力在一瞬间完成了剑意与化身的凝练。
本体带着凝练成型的剑意瞬间出现在遥远之外,而化身则借助漫天魔气的遮掩对上了舒白湖的一击。
石坛之处与周遭擎天石柱相隔数里,常人的神识强度,根本承受不住相隔这么远的距离还能驱使剑意,更别说还要分出一道化身。而谢九境界当世罕见,又因自身境遇,神识强度远比寻常坚韧,才有胆量尝试数里之外强斩石柱,其中凶险,稍有不慎那本来分化为数道、驱使剑意的神识便会受到石柱上禁忌之力的反噬,直接震伤谢九灵台。
连舒白湖都没有想到,此人这般胆大妄为,还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玩这种手段。若放在往日,舒白湖不会看不出面前之人是化身还是本体,可此时因他大量调用祭坛之力,祭坛将无数的怨魂之力抽出给他时,一瞬间也将那些怨魂身上未曾散尽的各种杂念加诸于舒白湖身上。
一个人的声音或许虚弱而低微,可尸湖底下埋葬的尸体又何止千万,无数的杂音汇集成海浪,瞬间冲进舒白湖脑海。即便他再强悍,也不免受到了影响,思维一时不复往常敏锐。
也正因如此,无论是尸湖水荆棘还是舒白湖都没来得及反应,竟是被谢九一击得手。
当然,谢九的这具化身也因为一时灵力抽空而未能及时避开舒白湖一击,登时咳出了一口心头血,作用于本体。
.
一十二处石柱尽数倒塌,本体骤然归位,替代了重伤的化身。
谢九掌心一把灵石化为齑粉,胸口的刺痛稍稍缓解。
舒白湖没去管胸口的剑伤。
当他知道谢九成功破坏了此处的十二支柱之时,他就稍稍有些走神。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一瞬间冲进他脑海中的各种声音,实在太多太杂了。
他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两只眼睛竟已全然一片漆黑!
他颈部血管因用力而突突爆起,脸颊微微抽动,面色渐渐狰狞。
他突然抬起眼睛,全力朝谢九打出一掌。
谢九同样一剑回斩,剑光直冲九霄!
纯粹魔气对上苍麓山剑罡,世间至邪对上世间清正,互为极端的两种力量猝不及防碰撞,轰然爆裂!
尸湖被掀起数十丈高水柱!
下一瞬,一道炽盛剑光以漫天水柱为幕,悍然刺入石坛金乌之眼!
!
咔!
细纹慢慢伸展,而后石坛猝然炸裂!
舒白湖迎着爆炸欺身而上,五指一抓,黑色的魔气掐住了谢九脖颈。
——与舒白湖交手,又全力使出数道大乘剑意破石柱、断祭坛,即便强悍如谢九,也终于力有不逮了。
魔气随魔尊扣紧的五指而渐渐收紧,从颈部狰狞着向上蔓延,迅速抽取着猎物的气血与生机。
谢九一手迅速按上颈间魔气,欲以自身灵力化去其束缚。然而这魔气与以往那些显然不同,被他灵力一灼烧,不但不见收缩,反而蒸腾得愈发激烈!
他左手食指轻扣唤来剑意,但召开的剑意却在这漫天的魔气中被打散了。
.
“有时候我想,若是当年白苏未曾离家远行,若是当年她没有认识你那位师兄,是不是后来就不会有那么多事发生了。”舒白湖踏在虚空中,一步步缓缓走近,来到谢九面前。
他全身上下被黑色魔气包裹,眼眶里一片漆黑,诡异的黑色纹路布满他大半张脸,连发稍都蔓延着黑色浓雾——他整个人几乎被这浓雾吞噬了。
舒白湖的声音带着诡异的平静:“原本我想着,既然青湖有蜉蝣卵,那我便把它取过来,以此来换她重回这世间吧。管它什么邪物,能让她回来不就好了?可谁知,这事情遇到了变数。”
谢九眉头微蹙,轻敛着眼,唇色因失血而几乎透明。
他被魔气扼住咽喉,难以挣脱,被迫听着此人在这儿不知所云,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后来我想,如果不能换回她,那就让那些害她的伤她的人都付出代价吧。于是我同意了宗门里那些人的恳求,重新启用了这片湖,看着手下们将那些人一个一个抓来,又将他们一个一个投入湖底,让他们永生永世为我阳神宗驱使,不得解脱,以偿其罪孽。”
“可是,做了这些之后,我好像还不能满足,好像那仍然不是我想要的,总觉得心中空空荡荡。所以,当有人对我说,我要的不仅是要让那些有罪之人获得惩罚,而是要让这样的事情不再发生。如果这个世界不是你想要的样子,为什么不试着去改变它呢。”舒白湖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眼底却尽是疯狂之意。
“秩序、臧否、尊卑,这些皆由人所制定,而后又称为束缚人的条带。可我为什么要被这些束缚?我阳神宗何故要藏头露尾、退缩在这荒芜之地呢?”
他说得前言不搭后语,显然是情绪高昂到极致。
他沉默了太久,阳神宗无人敢听他说这些,所谓盟友也只是利益驱动,更不配听他说这些。
只有此刻,在面对这个即将消散于天地的旧时酒友,被无数杂念冲击造成的心神松懈之下,舒白湖有了一些倾诉的愿望。
不过再是失态,他愿意诉说的话语也依旧是有限的。
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舒白湖看谢九几乎堪称是微弱的挣扎,好心道:“你若不想看见这一切,闭上眼即可。”
话音未落,他的五指再度用力!
滔天魔气自他身体倾泻而出,狂浪般冲向被困住的谢九,眼看就要将他撕碎——
变故只在一瞬间。
“轰——”
白光冲天而起,无数道剑光同时绽开!
苍元宗浩然剑意瞬间荡涤整个空间!
遮天蔽日的魔气在这千万道灼灼剑光之下瞬间被撕裂,阴毒之气在日光灼烧下荡然无存!
舒白湖的眼睛微微睁大。
方才他只看见谢九抬起了头,透过魔气直勾勾朝他看来。
那是分外清明的一双眼,雪亮、冷漠、坚定,不见丝毫柔弱与迟疑,一如当日他在酒馆后院醒来、昏昏沉沉中看到的那一双眼。
再恶劣的环境、再困顿的境遇,都不能困住这个灵魂。
然后无数道剑光穿透了他的身体。
他好像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又好像有些难以置信。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明明他已经借势耗去了谢九近全部灵力,为何他还能使出这样一剑。
“你……”
他顿了顿,眨眨眼,眼中的黑色似乎褪去了些许。
他的脑海中猝不及防闪过许许多多画面,就像走马灯……有女人在烛台下细细为两个孩子织造衣物,有人在阅读手中信笺笑声连连,有人在深潭下练功走火入魔痛苦挣扎,也有梨花院落中的提壶映月……
所有记忆戛然而止。
然后他就像一团烟雾一般消散在这片白色的天地间。
.
谢九闭上了眼睛。
在生死一线使出这最后一道剑意,冥冥之中似乎暗合了当年涅槃大阵的些许意味,孤绝而无悔。
即便以他大乘境的位格,施展这一剑,也已经彻底耗尽了他的真元,甚至不得已再以神魂为赌从中抽取力量。
如今,他力竭精疲、真元枯竭,神识也已摇摇欲坠在溃散边缘了。
谢九的瞳孔映出茫茫天际,那里的白光已然散去,一切都该结束了吧。
祭坛、魔尊皆不复存在,魔宗之事尘埃落定。紧绷的心神终于得以松懈,心弦一松,他的神智也骤然模糊了。
谢九在半空中失去意识,飘散落下,灰色的衣摆在风中翻腾,如同一只跌落的飞鸟无力扑闪翅羽。
万丈尸湖张开口,死生罅隙间无数张苍白的面孔透过水面、透过蒸腾的水汽,目睹着那高高在上者坠落,期待地等候着他一同落入这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