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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   方北没有去医院,没到断手断脚的地步,医院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感冒全靠硬抗加多喝热水。
      记不起多久没去医院了。最后一次去医院,还是十几年前眉骨缝针。
      他不想被街坊看见,在胡同口下了出租车,打表器显示的金额让他觉得罪孽深重。
      胡同里有私家车的很少,打车的也不多,大部分人出行都是公交或是自行车,打车对他而言,太奢侈。
      刚上楼,听到屋里的声音,不由放慢脚步,赵勤今天没摆摊?
      方北脑海里本能的冒出乱七八糟的想法,直到另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响起,他才莫名其妙的松了口气。
      那个女人的声音很尖,穿透力极强:“我才懒得理他,妈的,每次都是光掏家伙不掏钱,老娘才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方北顿住钥匙,犹豫着该不该进屋。
      赵勤的声音要小一些:“现在有几个男人舍得花钱啊,男人靠得住,母猪都会上树,都他妈一个吊样。”
      屋内一阵肆无忌惮的“哈哈哈哈”。
      方北惊奇的发现,自己从小在这样的“语言环境”长大,这些话还是听得刺耳,是选择性耳聋,还是因为,在一身书卷气的杨子清身边呆久了?
      他自动屏蔽掉屋里的两个女人的聊天内容,捏着钥匙,开始在贴满小广告的墙皮上划着一条条的线,平行线,交叉线,涂抹线... ...
      父母离婚第二年,打架的同学骂他爹“杀人犯”,他才知道方建国因为拿刀砍了人,被抓了。
      过了几年,又从“热心”的街坊处得知,原来方建国砍人没砍死,在监狱表现良好,提前释放了。
      前年,对面的老刘告诉他:你爸结婚了,还给你生了个弟弟,叫方东。
      生活的洪流不会因为谁的喜好停滞,甚至不会改变方向。
      方北一直想不明白,他的父母之间,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情?
      赵勤未婚先孕嫁给方建国时,正是自己现在的年纪。
      一块块墙皮掉落在地上,积成一层薄薄的白灰,像冬日的初雪... ...
      门咔嚓一声打开了。
      “我是说听到钥匙声嘛,你昨晚去哪了?杨杨找你找到没?”赵勤一股脑几个问题,见方北脸色有点不对,伸手朝他脸摸来:“咋了?脸这么红。”
      方北一偏头躲过赵勤的手,进了屋:“没什么,就有点感冒。”
      赵勤跟在后面:“肯定是昨天雨淋的,我说叫你洗个热水澡,你还不听,死犟!打招呼啊,黄阿姨你不记得了?小时候还抱过你的。”
      “黄阿姨好!”方北对这个女人毫无印象,也没精神去回忆。
      “妈呀,这是方北啊!”姓黄的女人笑容怒放,掐掉烟头丢在地上用高跟鞋碾灭,从沙发上站起来时往下拉了拉超短皮裙,盖住漏出来的黑丝裤袜深色部分,嘴里说道:“哎呀这时间真是快啊,方北那时候才多大点啊,这一晃眼,都长这么高了!你看看,长得多好,多帅,眼睛赶你啊赵勤!”
      赵勤脸上笑着,眼神满是担忧看着方北:“你要不去妈妈床上躺会儿吧,吃过药没?是不是发烧了?”忍不住又想去摸他额头,伸了一半又缩回去。
      “我没事!”方北不想在客厅里呆,进了方南的房间,反手将门关上,又轻轻反锁后,才倒在床上。脑袋里像有个钟摆似的,晃一下,敲一次,晃一下,敲一次,眩晕又闷痛。
      客厅里的人窃窃说了几句话后,没多久听到了关门声,貌似两个人都走了。
      赵勤的小心翼翼,方北无可奈何,这就是他们母子相处方式,不冷不热,不远不近,关心彼此的方式也都很别扭。
      很快又听见客厅里传来声音,房门把手拧了几下后没打开,赵勤轻轻敲着门:“小北,没睡着吧!妈妈买了药了,你要不起来吃了再睡!”
      “我吃过药了。”方北闭着眼。
      “那你没吃饭吧,我今天和黄阿姨在外面办事,没做饭,给你买了碗粥,你喝一点。”赵勤又试探着敲了两下。
      方北开门时,赵勤左手端着一杯水,右手抬着粥,装药的小塑料袋子勾在小拇指上。
      “我在外面吃。”方北有气无力的说。
      再怎么厌恶、再怎么想逃离的家。总是在某个时候,让他心里一软,他不忍心拂了赵勤的好意,尽管现在头很痛,而且毫无胃口,还是接过粥坐到沙发上。
      赵勤尾随着将药盒子打开,看了看说明,抠出两粒胶囊塞到方北手里:“就着粥吃吧,好消化。”
      方北听话照做,在赵勤注视下喝完最后一口粥,又喝了半杯水,才回到方南房间重新躺下,昏昏沉沉的睡去。
      早市的喧闹破窗而入,录音小喇叭反复播放着:“烟台苹果五块钱三斤,五块钱三斤... ...”
      “新鲜采摘西红柿了啊,三块钱两斤。”
      方北强行隔绝了几次耳朵,最后一屁股坐起来,一看手机:早上7点,竟然睡了一天一夜!
      过道沙发上,方南用被子将自己卷得只冒个头顶,乱蓬蓬的,睡得暗无天日。
      赵勤这时候已经出摊了。
      方北快速洗澡出门,手机没充电,昨天又睡过头,把老杨忘得一干二净,他得赶紧去学校。
      从家到学校,走路不用十分钟,后门进去就是教师宿舍,老杨家住一楼。
      “小北来了,早餐吃了吗?”杨子清正在慢条斯理的对付着豆浆油条,指了指厨房:“自己拿碗过来。”
      师徒二人本着食不言的餐桌礼仪,默不作声的吃完早餐。
      老杨泡了满满一缸茶,坐到沙发上,扶了扶眼镜,拉开了长谈的架势:“说一说你的想法吧。”
      教授级别的人十分注重交流的方式方法,既没有指责,也不先妄断,充分尊重了对方的表达权,再从中摘取重点进行提问。
      方北的理由很简单:“转到视觉传达,毕业找工作方便些。”
      这显然在杨教授意料之中,方北什么家庭条件他一清二楚,从他知道方北要改专业那天起,就准备好苦口婆心了。
      “主要是这个原因吗?”老杨确认了一遍。
      方北点头。
      杨子清点点头表示可以理解:“小北,你看,是这样啊... ...”接下来便是杨教授打了两天腹稿内容。
      先大肆的宣扬了一把中国传统水墨画的艺术地位,从个人品味修养到民族文化传承,层层递进。将一个老艺术家的觉悟和使命感表达得淋漓尽致,时不时还含沙射影的讽刺一下当代艺术,让方北不断有置身中美史讲座的错觉。
      鄙视链无处不在,美术圈也不例外,老杨叨叨半天,方北大概明白出两个意思:
      纯艺术要出头虽然很难,但贵在有风骨,搞不好还能后世流芳。
      商业艺术上手快,来钱快,但“贱”。
      混得好叫设计师,混不好就是个甲方意淫的工具人,能在平面设计师、插画师或是原画师里混出点名堂的,凤毛麟角。
      古今中外的艺术家们,都可用两个字形容:清苦。
      如朱耷出家避世,顾恺之明哲保身,莫奈穷到差点跳河,梵高靠兄弟救济,就连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这样的大神,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留名史册的艺术家们,清苦的例子不胜列举。
      老师说的道理不深奥,很容易懂。
      可他没有千古流芳的宏愿,就算杨子清再怎么惊叹自己的天赋,他自认也成不了美史上的大师,就算生活无忧,他也到不了那样的境界。
      更何况,眼下捉襟见肘的日子不允许他高洁,杨子清说的“避世”,是让他争取留校任教,专心搞创作。但对方北来说,当老师这事,他一开始就没考虑过。
      老杨情绪激昂,言语悲壮,方北无力反驳。
      有时候他挺羡慕杨子清的,与世隔绝的校园,旱涝保收的日子,让他能几十年如一日专注于一件事。教学和创作成了他生活的全部,校园外的物欲横流,于他无半点影响。
      而方北,是在校外那个现实世界长大的。
      生活的艰难每天都在发生,睁眼就是柴米油盐,还得精打细算。
      设计师贱不贱的不知道,自己穷是真穷。
      猪肉摊的收入仅够一家糊口,要想改善一下生活,方北得不断的在外面接活。靠那些“贱”活,他才能帮家里修缮防盗窗,才能给方南买手机,才能给自己买笔记本电脑,才能让赵勤不那么辛苦。
      仅是这样,他都拼尽了全力。
      赵勤生活很节俭,很少花钱在自己身上,偶尔看她拎回来些化妆品、新衣服,她总是一脸歉疚的说是“朋友送的”。
      方北心知肚明,那是什么“朋友”。
      脑子里突然不合时宜闪过黄阿姨那句“妈的,光掏家伙不掏钱... ...”方北不禁发笑,老妈的生活方式,粗俗是真粗俗,心酸也是真心酸。
      杨子清一愣:“你笑什么?”
      方北摇头:“没什么。”
      “小北,我明白你的难处,要坚持一件事不容易,要排除外界的干扰更不容易。你是个好苗子,不光我,王院长也多次表扬过你的作品,我觉得留校任教的希望是很大的,你不要放弃!”
      方北没有放弃,路是自己选的,他也想心无旁骛的去搞创作啊!
      前提是,他得先活下来,还得活出点样子。
      赵勤和王有利这关系不明不白,就算有结果,他和方南也不可能去做那个人的“继子继女”。他希望老妈嫁个可靠的人,有稳定的生活,他要尽快的独立,越快越好,就算赵勤嫁人走了,他还要照顾方南。
      生活全是苟且。
      杨子清太单纯,没感受过那种洗澡要卡着时间省水、买个灯泡都要看耗电量的拮据。
      老杨觉得方北改专业是“暴殄天物”,可他不知道,作画对方北来说,一开始,仅仅是一个逃避现实的下意识行为。
      方北创造出一个私密的“空间”,去隔绝周遭的纷扰。他不想看到父母的吵闹,不想听到木板后那些恶心的声音,于是把注意力抽离到墙上、地上、纸上... ...一切能让他信手涂画的地方。
      他借此宣泄着心底的愤怒、恐惧和无助,他的创作动机没那么复杂和讲究,作画只是他的一个情绪出口。
      那个出口呈现出来的东西,被老杨称为“作品”,还赋予画风格独异、神韵自由的美誉。
      方北知道自己的水平,初入美院时基础课上画石膏素描,他就干不过油画系那帮人肉复刻机。
      所以有时候他怀疑老杨在骗他,一句“天才”诓他进了美院国画系,成为他的弟子,也许只是同情他的处境,因为除了老杨,没人说过自己有多牛逼,自己也从不觉得。
      赵勤不算,方北能上大学,对她来说就像是肚子开了光。
      老杨语重心长的说了一上午,茶缸添了几回水,思忖着该说的都说了,等着方北的答复。
      “行,那就不改了。”方北说不出忤逆杨子清的话。毕业前,先这么着吧。
      一年很快,老老实实的拿到毕业证再说:“留校就不必了。”
      老杨欣慰点头,师徒各自妥协一步。一切照旧,该上课上课,该接活接活。
      “贱活”说来就来。
      杨杨“咣当”进门,满头大汗,大步流星冲到茶几前,端起老杨的茶缸“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才缓过来:“热死我了!正好小北在,下午跟姐去西城。”
      “你又要指派他干嘛?”老杨好不容易劝得方北“回归正途”,对经常给方北介绍私活的杨杨十分警惕:“别又给他揽活啊,开学就要准备毕业创作了。”
      “展馆那边进度着急,答应的好好的,今天一看没把我气死。布展的人什么都不懂,说几句还不高兴,说我事儿。我今天去看进度,你们猜怎么着?工人全撤了,跑啦!气死我了!”杨杨在国外呆了几年,与人相处的方式也慢慢西化,唯一没有西化的,就是没取英文名。
      杨子清的传统文化教育根深蒂固,用杨杨的话说:全世界都开始学中文了,我取英文名方便了别人,膈应了自己,再说自己的名字本就霸道,翻译过去叫“青春不死”。
      “不行就请个专业公司,延期呗!”老杨满不在乎的说道,似乎对女儿的画展并不热衷,难怪杨杨老吐槽方北才是他亲儿子。
      “租期就半个月,布展已经耽误好多天了,帖子都发了,怎么改?”杨杨不满的看着她爹:“杨教授高风亮节,不肯帮忙找地方,人家展馆排期都到明年了,别人的展接在后面,怎么延期?没几天功夫了,国内水平就这样,最后还得自己动手,搞不好要挂!烦烦烦!”
      “要我做什么?”方北很干脆。
      “仗义,好弟弟!”杨杨朝方北伸出大拇指,挤到他旁边坐下:“事太多了,让我想想。”
      杨子清嫌弃的看了看自己的女儿,摇摇头,端起见底的茶缸,拍拍方北的肩膀,眼不见为净的进了书房。
      杨子清嫌弃的不是杨杨,而是她的所谓的“新国画”。
      在杨子清眼中,中国画技法独树一帜,不可取代,搞什么中西结合画法,简直是不伦不类,忘本加胡闹。
      对杨杨的作品,方北表示很有个人风格,至于技法和表现形式,不做评论。
      “门口的主题板要做,那个最重要。”杨杨千头万绪:“我不想在主题板上上作品,最好意识流一点,你帮我想想,最好原创。然后是指示牌,我是四个阶段的作品,风格和氛围得区别开,我一会把东西发你邮箱。其他的,你不用管。”
      这管的还少啊!
      方北隐隐觉得感冒头痛还没断根:“手绘来不及,我找找素材吧。”
      “也行,原来的是个易拉宝,我觉得太low了,展馆又不允许在外墙上钉钉子,你看看怎么弄。”
      “租行架立牌有点贵。”方北熟悉布展,这两年没少接这样的活:“要不搞个大喷裱板吧?便宜又快又轻,用胶固定两三天应该没问题,回头清洗干净就行了。”
      “行,”两人一拍即合,杨杨是个急躁性子:“一会儿我们去现场看看,马上动手,我怕来不及。对了,你有人没,叫两个同学来帮忙,我给钱!”
      “董江好像在,”方北起身:“我这就去宿舍楼拉几个壮丁。”
      “好了叫我,我去接你们。”杨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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