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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疯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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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若寺香火鼎盛,正殿中一尊如来金佛,显示出恢弘气象。
那佛的螺髻发盘卷排列,眉间刻着圆形螺纹,眉眼低垂。厚唇垂耳,体态丰润,是人所向往的极乐模样。
佛眼刻的极好,金色的瞳孔外又有两圈凹陷,突出的圆环便是虹膜。那凹陷处阴沉深邃,极简单的雕刻却让人观之便生出一股敬畏之心。
佛,睥睨众生。
如今,正跪在他面前的是玄烨。
与粗胖肉感的佛手不同,玄烨合十的双手瘦削修长,手背凸起的细骨更显纤瘦。
他口中念念有词,剑眉舒展,消散了一身凌厉,只做一个最虔诚的教徒。
礼毕,玄烨起身去见住持,此行他毫无收获,还是第一次。
住持听他讲了原委,不禁也疑惑,“没听说何方仙姑在此游历,她是怎知道这里有一个狐妖的?”
玄烨同住持一道走着,微低着头,显的很恭敬,道,“弟子见是女施主,又奉她仙姑之命,便没有多问。”
住持点点头,“不过,那狐妖有五百年道行,不是个简单角色。”
玄烨道,“那弟子过几日再下山打探,若仙姑不敌,我便助她一臂之力。”
“不”,住持摇头,道,“如今,还有一件事情,我要交与你去办。”
玄烨垂听。
“临渊镇附近有一千年人参精,专门吸食人血,附近的居民几番来请我们镇妖。本来,这件事情我要交与你师父去办,但是,你师父现在神志不清,只能先差你去看看了。”
“这次下山一定要当心,那人参精修行千年,法力深厚。在人世间也游荡了几百年,很善于蛊惑人心,你切不要被他哄骗了。能降服便降服,若真是不敌,你打探好,我让你师弟玄昌与你同去。”
玄烨听到“师父”二次,面露忧色,神志已经飘远了……
他的师父——道远,已经疯癫近半年了。虽然请了大夫、高人来看,但都毫无起色。
他自小无父无母,道远师父一手将他拉扯成人,教他佛法,传他经文,感情自是比亲生父母更近几分。
半年之前,他去五灵山听道习法,只去了一两个月,回到兰若寺,道远师父已经是亲疏不认,满口疯话,言行诡异。
玄烨只听住持说,道远师父疯癫之前去了附近的杭延镇,回来之后便几日闭门不出,再见已是神志不清的模样。
道远师父也是自幼生长在兰若寺中,父母不详,与玄烨身世相似。估计也正是这相似之处,道远师父更能体会玄烨孤苦无依,于是养在身边,无论是各地听禅,还是四下说法,都带在身边。
可是,他连玄烨都认不得了。
玄烨曾去了杭延镇,四处打听。道远师父去的时间,镇子里发生一桩惨案,一位女子在新婚之夜惨死,新郎悲痛欲绝,殉情而死。家中老父痛失爱子,急火攻心,竟也一命呜呼。
这件事是那段时间唯一诡异的事情,而这与道远师父似乎联系不起来。
住持说,道远师父去杭延镇似乎是约见一位老友。和济师父,玄烨是知道的。
不过,和济师父隐于山林,很少与人来往,即便是道远师父,也好似数十年不曾见过了。
道远师父此去见他为何?这一切都是谜。
可玄烨没有时间探究真相,听法回来,还不曾照顾道远师父几日,便奉住持之令下山擒拿狐妖。如今,又有了新差事。
玄烨一脸愁云,他无法看见道远师父变成这个样子,道远师父自幼聪颖,慧根深厚。出家之人都想在今世摆脱轮回之苦,修成正道。可疯癫,是被魔鬼擒住了脑子,是陷入了群魔乱舞的地狱。
他要救师父出地狱,但是他怎么救?
遍寻名医?四处求药?
住持都试过了,一点用都没有。
“玄烨?”住持叫到,一旁的人无声,只看那俊美的脸上净是愁思。“玄烨”
失神之人才恍然听到,立即恭敬的道,“弟子在。”
“我刚同你说的,一定要切记,这妖精修行千年,非同小可”,住持又重复了一遍,只因这千年人参精实在是狡猾,原本半年前道远师父可前去镇妖,不想却疯了。
住持看着旁边的玄烨,他年轻有为,慧根深厚。短短二十余载,修行已超出寺中众人,要知道,兰若寺可是国寺。寺中弟子皆是一等人才,他不仅能在同辈师兄弟中脱颖而出,更得南海无量菩萨亲传,别人百余年修不得的道法,他却早早大成了。
不过,他还是年龄尚小,世事经历的少,有些佛法没有世事历练是参悟不透的。好在,他对法术参悟能力极强,因此法力深厚,为寺中弟子所不及。
捉妖擒魔,要靠硬本事。
超脱感化,才需要佛法。
所以,没了道远师父,这件差事派他去最好。
可此去凶险,千年妖精,不好对付。
住持明白玄烨的心思,他心心所念的不过是道远师父的病情,可千年人参精的事情也不能再拖了,便道,“我们已遍访名医,你师父的病却一丝好转都没有,可见非凡世之苦,恐怕你师父是入了魔障。”
魔障?玄烨怎么没有听说过,古来多少大师求道不成,反而走火入魔。
可道远师父会入魔障吗?
不会,道远师父生性随和豁达,遇事绝不强求,佛家讲求平和包容,道远师父可不就是他心中求佛之人的典范?
与道远师父不同,他性子急,杀伐决断,总是欠缺考虑。年少时,更是这样,只是近几年,方才压制住了一点心性。
道远师父总教导他,“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玄烨性情不稳,易冲动,争强好胜。他法力高强,可佛法修行不够,这也南海无量菩萨传授他《无心经》的原因。只可惜,他只能参透五分左右,另一半,读起来却如同走在迷雾之中。
道远师父读得懂,解释给他听,他也听不懂。这是修行,他还不够。
可正是这样性情的道远师父竟入了魔障,他如何相信?
思及此,玄烨也无心再与住持多言,道,“弟子修整两日,看看师父,便去临渊镇擒妖。”
住持点头,道了句,“好,你去罢。”
玄烨行礼,离去,来到了道远师父的住处。
房门紧闭着,门外撒落着米粒和饭菜,还有破碎的瓷片。想必前来送饭的人吃了一些苦头,道远师父疯癫之后,防备心很强,一般不让外人接近。
门,推不开。从里面关上了,窗子密不透风,也关的紧紧的。
无法,玄烨只得施法才能打开。
“吱……嘎!”年老的木头摩擦,划开了房间中的寂静。
风也进来了,翻卷出一屋子的霉腐味。
往日的饭菜,潮湿的木质陈设,不见太阳的帷帐,夹杂着人体分泌物的恶臭……难闻的气味袭来,令人头晕目眩。
玄烨皱了一下眉,面色慢慢平静下来,他往房间里走,一手捉住翻滚的幔帐,些许微尘蒙上了他的皮肤,有些痒。
他将幔帐打了个结,提溜在空气中,像倒挂的巫蛊娃娃。
房间中很暗,从门传来阳光微弱又有限。眼睛适应的一会儿,倒也能看清东西。
桌子斜放着,桌上的经书散落一地。有一本经书封面上画着释迦摩尼像,一滴重墨盖住了画像的一只眼睛,墨汁四溅,慈爱的佛变得有些恐怖。
玄烨将它从地上捡起,用手抚去灰尘,却在纸上留下了拉长的指纹。佛像,看上去更恐怖了。
这原本是对佛的敬,却变成了对佛的大不敬。
那被墨汁滴溅的眼,看着玄烨,像是一种审视。
佛,嘴角含笑。
玄烨将经书放在书桌上。桌子上有一张纸,纸上用浓重的墨写了一个字。
这个“佛”字三笔而成,撇一笔,最后竖一笔,中间浓纤折中,龙飞凤舞自成一笔。这是道远师父的墨宝,不是近日的,是清醒之前的。
“佛”字上用朱笔画了一个大叉,倒像是近几日画的,“佛”脚处还滴了一滴朱墨,像血渍一样。
风翻动经书,哗啦啦的,这件熟悉的屋子有一些阴森恐怖。
玄烨继续往内室走。
昏暗的房间尽头是一个打坐的人影,道远师父在草席上侧坐着,仰头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张佛像。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像是被人施了法咒。
离远看,倒是一切都正常,像道远师父平日打坐冥思一样。
只是离近看,那嘴角流着的口水,证实了这个人的疯傻。
玄烨恭敬跪下,双手合十,道,“师父,弟子回来了。”
道远师父幽幽转过脸来,痴傻地笑着,道,“神回来了?还是魔回来了?”
玄烨不答。
道远师父同样跪在地上,双手拄地,紧盯着玄烨,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看着他幽深的眼眸,不断靠近,嘴角带着质疑的嘲笑,问,“你是神?还是魔?”
玄烨看着师父那双审视的眼睛,那双充满疯狂的眼睛,那双尽是嘲笑和荒诞的眼睛,道,“师父,是我,是玄烨。”
“哈哈哈哈哈……”道远师父开始狂笑,口中念着,“你也不知道!”
“哈哈哈哈哈,你也不知道你是神是魔!哈哈哈哈哈……”
道远师父开始在地上打滚狂笑,在佛祖的注视下肆意妄为,胡言胡语。
他声嘶力竭,指着那佛像怒吼道,“你是魔!你才是魔!你是最大的魔!!”
玄烨看着那侧着的佛像,慈眉善目,嘴角含笑,于此情此景下,也变成了一抹荒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