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灼心》蒋南歌

13、没有完美的人生

　　陈阳出差回来的当天晚上，被奶奶抓着盘问了很久。
　　奶奶先是问来家里看望她的女医生是不是瞒着她谈的女朋友，听到陈阳否认，又责备地说这多好的姑娘，要他赶紧抓紧；看到陈阳不说话不表态的样子，奶奶又生气，又焦虑，坐在餐桌前絮絮叨叨，想起了往事，开始给陈阳上课：“陈阳，自小我就教育你，要做一个对自己，对他人负责人的人，你爸爸，就是一生没有责任心。我没把他教育好，但是，我要把你教育好。你跟你爸爸不一样，你爸爸从小顽劣，不读书，不上进，初中毕业就在外面混，混了一辈子，没有混出个名堂。但是你呀，从小聪明，又肯努力上进，读书时候成绩好，考上了好大学，工作也能有这么好的工作。我也不指望你什么，但是你记得你妈妈是怎么死的吗？”
　　陈阳坐在奶奶旁边，一味地沉默着。
　　奶奶伤心地说：“你妈妈是个好女人啊，跟着你爸爸吃苦受罪，造孽啊，你妈妈年轻时候看上你爸爸长得好，下嫁到我家。你爸一辈子没赚钱不说，赌了一辈子，眼看着幸福的家庭日渐破败，这个穷苦的家庭，里里里外外，全靠我和你妈照应，可怜你妈妈，生了重病，躺床上起不来，我让你爸爸送她去医院看病，结果，你爸爸拿着我给他带你妈妈去医院看病的钱，不知道跑哪里去打麻将，赌了一夜，输了个精光不说，剩下几百块块钱，他跑到商场给自己买了一身好看的衣裳，又剪了个漂亮的发型，玩到第二天才上午回来，你妈妈中午就咽气了。”
　　陈阳听着奶奶断断续续地讲述母亲临终前的故事，眼神黯淡。母亲的病逝，是他内心难以释怀的事。
　　“你妈年轻时，是好人家的姑娘，长得又漂亮，为人忠厚善良，那个年代，她有中专文凭，毕业时也分配了有一份好工作，因为看上了你爸爸，嫁错了人，毁了一辈子的幸福。你妈妈生了你后，是我一直带着你，她赚钱养着你一家，养着你爸爸。可惜，死的时候，连一副像样的棺材都没有来得及订做，还是我不忍心，把我的老棺材给了她。”
　　“陈阳啊，人在年轻的时候，对婚姻的选择要慎重，你不要跟你妈妈犯同样的错误。”

　　想起妈妈，陈阳心里是很痛苦的。
　　记忆里的妈妈，从来都是非常美丽优雅的。在八十年代末，她的妈妈以高分成绩，考上了师专，毕业后，分到了县城的一所小学教书。就在参加工作的第一年，认识了他的爸爸。陈阳爸爸年轻的时候，是非常英俊潇洒的，凭着帅气的长相，一副特别会哄人的嘴巴，一副能唱出优美歌声的好嗓子，吸引了不少姑娘的爱慕。尽管陈阳爸爸年轻的时候不学无术，不务正业，整天东游西荡，陈阳的妈妈还是不顾家里所有人的反对，毅然决然地嫁给了他爸爸。妈妈嫁给爸爸的时候，他们住在妈妈学校分配的一间破教室改装的宿舍里住着。在那件条件简陋的宿舍里，陈阳度过了童年，直到初中去上寄宿学校。
　　记忆里的妈妈总是很宠爱爸爸的，像宠爱另一个他。即使爸爸这辈子都没能赚钱养家，妈妈也不责备他太多；爸爸总是拿妈妈的工资去打麻将，输了钱，就找各种借口跟牌友借，跟亲友借，而妈妈也一直被爸爸蒙骗着，哄着，不断为他善后；直到要债的人大年三十还在门口不走，妈妈最终忍不住一个人在床上绝望地哭。
　　少年时的陈阳觉得那是大人间的事情，小孩子不要掺合；父母之间的恩怨，也很少告诉他。虽然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少年的他依然是快乐的，自信的，小小少年的心里，并没有阴影。初中升高中的时候，陈阳凭借全市都亮眼的高分成绩，考上了省城里一所重点高中。读高中后，他更少回家了，每月的生活费，妈妈会定期打到他的银行卡里，只有难得的假期，他才回家住一两夜。
　　高中的时候，他们家终于搬进了新的房子，位置在县城老城区的边缘地带，是妈妈用多年的家庭积蓄买的一栋三层小楼，那时候，爸爸的情况也终于好转了一点，开始做工了。虽然工钱不高，但是至少不再需要别人养着。家里经济形势，轻松了不少。但这样的情况没有持续多少年，到了他大二的时候，陈阳的爸爸又开始流连在各处麻将桌，工作做几天，歇几天，过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日子。
　　直到大学毕业时，陈阳都不知道妈妈竟然病到了那个程度。
　　大四的五一假期，他回了一趟家。那次，他只觉得妈妈瘦的很厉害，脸上的鲜活神情早已经消磨殆尽，眼神在看到久未回家的儿子的时候，才放出了一些光彩。妈妈那次给他做了一顿非常丰盛的晚餐，陈阳和爸爸妈妈，奶奶，一家四口人，吃的非常高兴。他在家里只呆了一天，第二天一早，又坐火车回到了北京。那时候，他已经在准备上海市的公务员考试了。
　　等拿到学位证和毕业证后，公务员考试结果也出来了；结果公布后，他正喜滋滋地和同学们庆祝，却收到奶奶的电话，妈妈去世了。他连夜坐火车回到了家里，妈妈的遗体就在床上，据说，死前还未来得及送医。
　　他的妈妈，就这样死了。
　　妈妈去世后，他才忽然意识到，对于妈妈的人生，他当时是有些忽视的。而这份后知后觉的认知，在往后漫漫人生岁月里，带给他沉重的愧疚感。死亡，并不能真正结束一个人的生命；它让逝者的生命永存在生者心间，往后每一个哀思的日子里，这份愧疚感便在陈阳心里，不断被加深。

　　当时，听到奶奶拉着他的手一边控诉，一边哭泣，讲起妈妈临终前的事情，他的内心是愤恨的，可是他看向爸爸的时候，发现他的爸爸此刻竟然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惊慌失措，懦懦弱弱，眼泪纵横。他心里的恨意，像撞到了一团棉花上，苍白无力，于是，只好把愤怒压到了心底！
　　陈阳在亲戚的帮助下，处理完毕了妈妈的后事。回到家后，疲惫的他又彻底被激怒了！因为他发现，他爸爸竟然趁着他不在家的时间，把妈妈的生前所有的照片，工作时获得的奖状，全都焚毁了！包括小时候一家人的合影，他和妈妈的合影，爸爸妈妈的结婚照，全都焚毁了！一张不留！而爸爸，竟然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陈阳在妈妈去世后的一个礼拜，再次踏上了前往北京的火车，他打包了行礼，到了上海工作单位报道。就此，陈阳踏入了职场，成为了一名正式的刑侦警察。昔日的天之骄子，卸下校园闪耀的光环，走入社会，不过也是为衣着住行，一日三餐奔波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