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迷》这也那也

3、老头子半点不如郗蘅

　　霍澄的确喜欢上班，比起放假时的无所事事、漫无目的，当然是上班更舒服。

　　然而，郗小姐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无辜的摊手：“连我都很闲，如果你非要找点事做，去看资料吧。”

　　霍秘书能看的资料，是郗蘅用自己的权限为她开放的，涉及到希和集团的陈年旧事，最早能追溯到董事长年轻的时候，也就是上个世纪60年代。

　　60年代中期，郗老董与一家英国公司在东南亚弄到了特许采伐权，当时正值经济繁荣期，全球对优质木材需求旺盛，这本来是个一本万利的生意。

　　结果郗老先生的团队找了个美国工程师，认为工业化模式高效率且能征服一切环境，大规模使用了美国人的重型卡车、推土机和砍伐设备。

　　他们打算用3、4年时间，实现核心区域的砍伐，并在过程中修建高标准的运输通路，连接林区与下游码头，形成完善的运输网。

　　听上去非常完美，但是，在当地生活多年的项目负责人与本土投资方，认为应当放弃修建昂贵的两栖运输网络，充分利用当地的自然条件，使用原始的方式，木材漂流运输到下游码头。

　　这个方案周期长，但成本低，而且对森林破坏小，并且能与当地建立良好关系。

　　当然了，勃勃生机的60年代，充满“科学高效”“现代化方式”的方案，得到了郗老先生的青睐。项目负责人被踢开，年轻的郗董事长亲自负责这个项目。

　　然后，就不出意外的出意外了，项目开始的第一个雨季就遇到了大麻烦：

　　季风降雨异常将道路变成了泥沼，重型卡车深陷其中。被推土机铲平的山坡发生严重的滑坡，不仅摧毁了部分道路，还堵塞了部分河道，导致下游村庄被淹。

　　运进来的重型机械在湿热环境下故障频发，备件需要从数千公里外运来，维修周期长，导致项目陷入停滞。

　　所谓的完善运输网，对当地人的生活产生了恶劣影响，他们的土地被淹没，传统的狩猎区域被破坏。外籍人员的傲慢态度，引发了当地社群的恶感。一些设备在夜间遭到蓄意破坏，员工们受到人身威胁。

　　到了第二年年底，公司不仅没能运出几根合格的木材，反而投入了巨额资金在道路维修和设备保养上。

　　项目亏损严重，工程师自然被开除了，郗老董也在这个项目上搞得灰头土脸。

　　最后还是郗蘅的外婆出面，带着不争气的丈夫三顾茅庐，客客气气的将原本的项目负责人请回来主持大局。

　　这些陈年旧事真是让人长见识，也适合祛魅，老头子年轻时也不过如此，半点不如现在的郗蘅。

　　霍澄喜欢看这些东西，有一种去大学听课的时候，听教授讲宗教史，挖掘历史八卦的快乐。

　　不过这种快乐是有代价的，看完资料，郗蘅会让霍秘书写个总结论文交上来。

　　第一次被提问的时候，霍澄举手反对，这就不是秘书该考虑的问题。然后，霍秘书的头顶就飞过抱枕，郗小姐严令她，“认真思考，不准糊弄。”

　　现在，霍澄尽情地写小论文，措辞文雅的讨论郗老先生为何会做出愚蠢的决策；

　　当然是因为他自负又不听劝；

　　他认为那个时代推崇的全机械化，一定是最正确、最科学的决策，根本不考虑机械面对自然力量的无能为力，更没有考虑当地的特殊情况，造成了不必要的矛盾；

　　至于他最后能解决问题，那是因为他娶了个好老婆，如果没有老夫人出面收拾烂摊子……呵呵。

　　老先生为什么能娶到好老婆呢？因为他是郗家那一代唯一在战乱中活下来的孩子，妻子是百般挑选、门当户对，能力卓越的美貌千金。

　　不过，霍澄思来想去，把这句话划掉了。

　　她写的眉飞色舞，指尖在键盘上跳跃，噼里啪啦的给小论文结尾，有人却在办公室里发飙。

　　秦开显连午餐都没吃，面目扭曲的冲着齐秘书大吼：“什么东西都敢给我脸色看！郗蘅那个秘书到底什么来头？你去给我，一定要查清楚，我收拾不了……我还不能收拾个秘书吗？”

　　“还有，刘德伦那个王八蛋，他到底什么时候把财务资料交出来？”

　　话说出口，秦开显才意识到这事不体面，终于压低声音：“他是不是还想加价？你告诉他，小心把自己撑死！”

　　齐明远急忙解释，刘德伦出差的时候摔断了腿，正在医院休养。他已经派人去看过，真的断了腿。不过U盘这几天就会交出来，齐明远亲自去取。

　　秦开显这才略微消气，他皱着眉在办公室里来回转圈，突然问：“他是不是有个儿子？”

　　齐明远点头，“他儿子在巴登银行，去年还去了英国进修，现在已经回来升职了，也算青年才俊。”

　　“哼，”秦开显不屑的笑了一声，“你给他打个电话，叫他儿子这周末去宝莲寺。有一桩好事，要便宜给他了。”

　　位于京郊的郗家老宅占地广阔，是改革开放后，郗长懋回国投资时重新兴建的—他们郗家真正的祖宅，早已在连绵的战火中化为灰烬。

　　三十多年了，随着郗家在国内的根基日深，这座别墅也几经扩建，逐渐发展成了如今的规模。

　　不过，尽管建筑面积惊人，但常年居住在这里的只有郗长懋夫妇。后来，儿子、老妻先后去世，郗长懋更是形单影只，直到最近几年，女儿郗安琳才搬回来长住。

　　傍晚，温室兰香幽幽，年过古稀的郗长懋拿着小剪刀，悉心照料着他的兰花。听管家说孙女回来了，他也只是“嗯”一声，连头都未抬。

　　郗蘅脚步沉重，她真不愿意回来……尽管很多年以前，这是她最喜欢的地方。

　　她记得骑在心爱的小马上，让妈妈为自己画像；也记得爸爸在花园里，帮她搭建起坚固漂亮的树屋，她和妹妹在里面欢呼，两个人撒娇撒娇耍赖，住了好几天；

　　也记得外婆将她抱在怀里，为她准备了人生第一个瑞银保险箱。

　　但那些快乐的回忆早已消散，不知从何时起，每次踏入这座大宅，郗蘅只会感受到沉重的压力。

　　压力的来源是她的外公。

　　名义上，她是希和集团的执行董事，风光无限的继承人。实际上，她在集团内部更像是一个高级“救火队员”。合家记零售集团那边出了问题，她被派去协助处理；海外分公司需要进行内部审查，她跟着去旁观学习；至于那些真正核心的大型项目，她往往只有旁听、看资料和在董事会上象征性投一票的资格。

　　每当她流露出想要独立主持项目的意愿时，外公嘴里翻来覆去总是那几句听得她耳朵起茧的套话：

　　“阿蘅啊，你还年轻，现在最重要的是学习，打好基础。这样将来你第一次独立主持项目，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做到完美。”

　　“年轻人不要那么急躁，要沉得住气，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

　　“你要记住，一旦你开始独立负责项目，你代表的就不仅仅是你自己，更是我们整个郗家的脸面！万一你没有做好，丢的可不是你一个人的脸！”

　　“你要对自己有准确的认识，你的能力和经验，现在还远远不够！火候未到啊！”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这些话像无形的枷锁，将她的抱负与热情层层困缚。

　　前年，父亲的忌辰，郗蘅心里难过得厉害，可是看见妈妈和妹妹哭成泪人，她还得强打精神，先去安慰她们。

　　种种心事积压在心头，无人可以倾诉。最终，她选择拉上霍澄，大半夜陪自己喝闷酒。

　　酒精打开了话匣子。

　　在听完郗蘅絮絮叨叨、逻辑清晰的抱怨后，霍澄没有选择沉默，而是给出了自己的判断：

　　“郗董现在的做法，有点像是在玩平衡木。”

　　面对郗蘅带着几分醉意、却依旧清亮的目光，霍澄微微偏过头，避开了她的直视：“他一边提拔重用秦开显，但又始终压着他的职级，不让他坐上总经理的位置；另一边，又放任总裁不管事，让您这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到处‘救火’，处理各种棘手的事务，积累经验的同时却不给您真正的决策权，”

　　“您和总裁才是希和集团法理上的继承人。假设，总裁或者您，现在就能完全挑起整个集团的担子，那秦开显自然没有机会。但反过来说，如果你们中任何一个人能独当一面了，那董事长他老人家彻底退休，交出权力，在所有人看来，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霍澄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他不想完全放手，对吧？”

　　“用秦开显，毕竟是外戚，又是晚辈，将来就算要拿掉他，理由也更充分，对公司的震动也相对较小。但如果换成是您或者总裁，老爷子一旦决定要动你们，恐怕外界的揣测和非议，会给集团带来难以估量的负面影响。”

　　郗蘅脸上的醉意褪去，眼神深沉的盯着霍澄，想看出更多的东西。

　　“这都是我瞎猜的，没什么根据，您就当个笑话听听。”

　　“不，”郗蘅的声音有些干涩，她艰难地摇了摇头，“你说的，很有可能是真相。”

　　她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重复道：“你说的很有道理。”

　　郗蘅曾亲眼见证过自己的父亲和外公，因为经营理念上的巨大分歧而心存芥蒂，甚至有段时间彼此互不讲话。她的外公，在某些问题上非常固执，甚至可以说得上独断专行。

　　如果说，他为了在退休后依然能牢牢掌控公司，而在继承人与外戚之间刻意制造平衡，互相牵制，这个看似荒诞的猜测，恐怕非常接近真相。

　　按照这个思路推演下去，在外公的“精心调配”下，母亲将永远待在她的舒适区里，远离权力的核心；

　　秦开显则会被牢牢按在副总经理的位置上，有实权却无名分，动弹不得；

　　而自己，只能继续扮演“救火队员”的角色，永远无法真正触及权力核心。

　　但那位二伯秦开显，绝非甘于人下之辈。再说，就算他本人无意，他背后的秦家，也绝不会容忍他长期在希和集团“打白工”。

　　到了那个时候，集团内派系斗争的烈度，恐怕会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郗蘅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下意识地伸手去拿桌上的酒杯，想要再喝一杯。

　　一只手按住了她的杯口。

　　“今天喝得够多了。”温润的声音好言劝说。

　　但郗蘅酒意微醺，大脑有些迟钝，原本慵懒地靠着沙发，此刻却像个赌气的孩子般，身体前倾，双手覆上霍澄按在杯口的手，试图将酒杯抢回来。

　　她的力气不小，但霍澄的手却纹丝不动，连带着杯中的酒液，甚至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嚯，好大的力气！

　　郗蘅有些惊讶，酒精让她的自控能力降低了。她放弃抢酒杯，转而捏霍澄的手指玩，像个发现了新奇玩具的孩子，眼神亮晶晶的：“你的手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