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广州》右十央津

9、剧本

　　在家里的日子过得特别快，每天吃吃睡睡，楼下散散步就过去好几天了。这天是周六，悠悠约好了拍全家福。爸妈和平时一样7点半就起床了，爸爸在客厅做晨运，用手掌拍全身，拍得啪啪作响。悠悠在家的每一天都被这个声音吵醒。悠悠洗漱吃早餐，弟弟还躺在床上，爸妈怎么催都不起来。临出门前半小时，弟弟才起来刷牙洗脸，其他人都穿好衣服了。厨房里还剩一个鸡蛋、一碗粥没人吃。
　　弟弟最后一个下楼，他身材干瘦，宽大的衣服好像挂在衣架上随风摇摆，袖口裤腿露出白细的手臂和小腿。看着弟弟吊儿郎当的样子，悠悠担心他什么时候才能成熟。今天开弟弟的车，因为爸爸不喜欢开车进市区，嫌堵。弟弟坐进驾驶位，爸爸在副驾驶。车停在一个简易遮阳棚里，要倒一下车换到旁边空地上才能出去。空地上长期有一辆施工用的大吊车停着，小车只能刚刚好通过。爸爸紧张地张望，让弟弟慢些转弯。弟弟对爸爸的紧张一点也不以为意。突然，听到一声好像压到了什么的声音，爸爸激动地喊“停！”，弟弟停了一下，然后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他又再次启动了，这次声音更加刺耳。爸爸大喝一声“叫你停车！”，把悠悠吓了一跳。弟弟这才下车查看，刚刚还一脸自信的表情这会一下就变了，仿佛做错事的小孩。大家都下车了，悠悠还没看见发生了什么，只见爸爸表情痛苦地双手一拍，弯下腰又站起来，好像懊恼得想找些东西打，他赤红着脸骂道：“叫你停车不停，有声音就要先检查，这都不懂吗。学人开什么车！”悠悠这时才看到车身划了深深长长的一道，原来刚刚是刮到吊车了。妈妈也紧皱着眉头，在一旁碎碎念叨：“怎么一出门就搞这样的事，心情都不好了。别去拍了。”
　　悠悠赶紧安抚爸妈，让爸爸别生气，那边钱已经付了，今天一定要拍，把这个车停回去，晚点叫个保险处理了，换爸爸的车开。爸爸骂骂咧咧地把弟弟的车倒回去，又启动了自己的车，折腾了一番，大家才终于出发。
　　一路上，爸爸依然好几次数落弟弟，妈妈忍不住了，厉声说：“行啦！要说几次啊，烦都烦死了。”爸爸这才止住。随着车开进市区，路越来越堵，一个红灯等了十几分钟。爸爸刚止住的火又爆发了，他一边骂娘，一边埋怨家人：“好端端进什么市区，最烦这种死人路了，又不是不知道多车，中午都不知道去不去得到！”换做是以前，悠悠一定会接着吵，最好吵到把车顶都掀翻，但现在悠悠只会低声打圆场。这一路车里的气氛要么火到爆炸、要么冷到冰点，不过悠悠早已习惯了。
　　好不容易终于到了拍摄的地方，悠悠给家人找好地方坐下，好让他们缓一缓，自己去和接待的人沟通去了，快速选好了一套中山装旗袍和一套西服白纱裙，就让大家去换衣服化妆。听到要化妆，爸爸浑身不得劲，但还是乖乖坐好任人往脸上扑粉。男士的妆很快化好，但两位女士的妆进度非常慢，偏偏妆发师手法也不熟练，硬是化了半个多小时，爸爸顶着一脸厚厚的粉，又等了那么久，脾气又快要爆发。看见妈妈化着浓妆的样子，爸爸一脸嫌弃地说：“化到鬼五马六那样。”悠悠不理会爸爸的吐槽，用手机给大家先拍了一张，毕竟这是非常难得的机会。
　　这是他们一家第一次拍正儿八经的写真，加上本来就都内向，悠悠一度担心大家放不开拍不好。结果证明，大家确实放不开，加上每个人都天生臭脸，把摄影师搞得十分尴尬。
　　“爸爸扶着妈妈的腰，对~，爸爸笑一下~”“你们都好严肃啊，怎么回事。”“大家凑近一点站~是不是一家人哦~”“弟弟笑得不错，姐姐有没有笑哦，再笑大一点~哈哈大笑~对~”“姐姐试一下笑自然一点呀~”摄影师尽自己最大努力“摆布”着这家人，已经拍了快两个小时了，才拍了三个场景，到后面摄影师已经懒得叫爸爸笑了，其他人还在努力着。最后一个场景是父子、母女分别同框。摄影师让爸爸和弟弟一起站到背景板前，两人各向前伸出一边腿，一手插裤袋，一手握领结。弟弟看起来还挺享受，爸爸的表情简直像要他去考计算机知识一样，悠悠忍不住笑出来。快门闪了几下，爸爸就迫不及待地摆手，说别拍了。摄影师正想说话，被悠悠制止了。今天这一切都已经太难为爸爸了，能配合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
　　大家离开摄影棚回去服装间，悠悠和妈妈还在拆头饰、撕假睫毛，爸爸和弟弟已经出来了，爸爸四处张望问人去哪里洗脸，然后就急匆匆地去卸妆了，现在爸爸的表情生动自然多了，仿佛卸下重负。
　　正好到饭点，他们在摄影店外面找到一家汤粉店，就进去简单吃点。下午没事干，爸爸提议去周边城市转一转兜兜风，说去开平看碉堡。大家同意了，吃完粉就再次出发。车上了高速后，爸爸心情明显好多了，一路静静地开车，悠悠慢慢地睡着了。
　　“悠悠，快看。”悠悠被妈妈叫醒，往窗外一看，是一片一片葱绿的水稻田，沿着马路看不到尽头，一直蔓延到天际线，天边有几根倾斜的电线和电线杆。她把车窗按下来，带着水汽、土气的风一下灌进车里，把她头发吹得狂乱。悠悠闭上眼睛，能听见风吹水稻发出的沙沙声。
　　“这里风景不错，停下来玩一下吧。”爸爸说着就找地方停车了。大家下车活动筋骨，都忍不住深呼吸。宽广的农田、零落的小房屋，悠悠觉得好像回到遥远的老家。爸爸情绪高涨，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大喝一声，使劲顿顿脚，扩扩胸，就大步朝田边走去，其他人跟随其后。悠悠拿出手机拍了一下风景，就打算给爸妈也拍些照片。她认真的构图、寻找光线，希望能拍些比爸妈平时自拍好看的照片，用来纪念。
　　走进村落，发现一个类似公园的地方，门口有一个高三四米的塔，有楼梯可以通上顶层，高处的风景应该不错。爸爸跃跃欲试，招呼家人一起爬上去。这个塔感觉有点年代了，楼梯长满铁锈，踩上去发出 “吱呀”的声音，而且又小又窄，感觉一不小心就会踩空。悠悠紧握着扶手，身体前倾，谨慎地向上爬。爸爸胆大，大步流星地噌噌往上爬，一眨眼功夫就到顶楼了。妈妈也不弱，紧跟着爸爸后边。悠悠和弟弟落在最后，听到爸妈在楼顶感叹景色。
　　悠悠刚冒出一个头，就感受到和地面不一样级别的狂风，站在高处看，稻田变得更广了。爸爸手撑着塔楼外墙的台面，一跳就坐到了台面上，衣服被吹得哗哗作响。悠悠看着心惊胆战，外面什么遮拦都没有，赶紧叫他下来。爸爸“咴”一声，仿佛嫌弃女儿没胆识，毫不在意地说这有什么的，不怕。妈妈好笑地让悠悠别管他爸，头都白了还像个孩子一样。妈妈站在爸爸旁边，宽松的橘红色阔腿裤被风吹起，像条绽放着花朵的裙子，她脸朝着风吹来的方向，马尾和刘海肆意地飞扬，好像在远洋的船上，背后是碧绿色的海。爸爸也看着妈妈看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悠悠拿出手机，把这他们拍了下来。
　　下来后他们继续驱车到有碉楼群的村落。碉楼年代久远，当初建成是为了防涝防匪，没有多余的装饰，外墙裸露着水泥或石砖，还有星星点点的弹坑，透露着一种野蛮粗犷的气魄。四人在楼群间穿梭慢走，看到一间可供进入参观的楼。跨过高高的门槛，屋里头昏暗无光、空间略显局促，不像外面看着那么气派，楼上有个用木头架起来的悬空隔层，借助狭小的窗户透进来的光，能看到木头上偶尔扬起一阵阵灰尘，感觉已经腐朽。爸爸兴奋地走上去，说这不是和以前老家的老房子一样吗。妈妈和悠悠几乎同时紧张得喊出来，爸爸依旧顽固，还一边跺了跺脚说很稳的，怕什么，然后继续喃喃自语，说这里和老家一样。妈妈嘲笑他胡说八道，老家哪有这种隔层。悠悠叮嘱爸爸站就站，不要跳，就先下去了。
　　看着在广场上追逐的小孩，悠悠心想，为什么刚迎来的幸福，就要面临结束呢。读书的时候家里没车没积蓄没心思，一家人几年都不出门游玩一次。刚工作的时候拼体力、拼加班，少数回家的日子都是摊在床上。现在工作轻松了，家里也买车了，爸妈时不时就想出门玩，正是可以陪伴他们的最好时候，却因为自己远嫁而无法实现。当然，是悠悠自己选择了这一切，但她为什么会这样选？是不是每个人其实都遵循着某种独特的线索，一步一步地实现命运给自己写下的剧本？有的时候，悠悠觉得自己只是按脚本演戏的角色，至于为什么她拿的是这个脚本，却永远也无从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