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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两个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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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在煮花胶鸡汤,鸡汤的香味已经飘出来了。悠悠走到厨房,妈妈给她乘了一碗。鸡汤已经熬得金黄浓稠,放在一旁晾着。悠悠想帮忙洗菜,被妈妈拒绝了,让她把鸡汤拿出去餐厅先喝一碗。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悠悠在爸妈不断的要求下,学会了每次妈妈做饭的时候,就进去厨房帮帮忙。也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妈妈再也不让她帮忙,以前洗洗菜洗洗碗,后来都不让干了。妈妈是从哪一天开始不觉得做饭累了呢,可能是悠悠住进大学宿舍那天,可能是悠悠找到第一份工作那天,可能是悠悠时隔三个月回家的那天……
晚饭的时候,爸爸和弟弟都回来了。“回来啦。”悠悠说,弟弟应付着,就径直回自己房间了。爸爸撩起上衣,在客厅中间的小板凳上坐下,吹起风扇。悠悠和爸爸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起男方家人什么时候过来、他们要不要准备些什么的话题。爸爸近几年高血压,已经少吃了很多,啤酒肚下去了一些。头发已经花白,但不是很明显,因为连头发都不明显,好多年前爸爸就把头发剃到现在这么短,短到看得见头皮。长年从事体力活,让他的体格还算健壮,但皮肤已经越来越松垮,脸上也多了一些褐色的斑点。
和爸爸聊了一会,悠悠就去厨房帮忙端菜盛汤。爸爸在客厅里喊弟弟帮忙端菜,弟弟理都不理,好像没听见一样。妈妈在厨房里抱怨,弟弟跟个木头似的,叫都不听。这句话悠悠很熟悉了,在这个家里,不止弟弟,爸爸和悠悠都得到过这个评价,现在除了悠悠,爸爸和弟弟依然是妈妈口中的“木头”。
悠悠从小就感觉,爸爸是一个对家人没有温情,但对外人却超级热情的人,小时候她就会帮着妈妈“对付”爸爸。记得有一次,爸爸让妈妈去医院看望一个什么亲戚,亲戚是爸爸那边的,妈妈那时候身体不太好,一脸愁容,就说自己头晕不舒服,不想去市里,还去医院这么晦气。爸爸当时就生气了,怒目圆睁形容他的表情完全没有夸张,加上他一脸通红,不知道是晒红的,还是喝酒熏红,活生生就是一个关公。他说了什么,悠悠不记得了,只记得他怒吼的声音就像从丹田爆发出来,冲上头顶发出共鸣。就是这个极具爆发力的声音,导致悠悠到现在都很容易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她受不了爸爸这样欺负妈妈,她也耍赖一般大声吼:“妈妈说了不舒服不去就是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实在不行就我去!”爸爸看悠悠那么激动,低声说自己要上班。悠悠不放过,继续吼,不就是比谁大声吗:“那你请假不就行了吗,既然是那么重要的人,请个假去看望啊。”爸爸无话可说,饭桌上的争吵在悠悠的火力下结束。
在悠悠高中毕业以前,悠悠不止一次听妈妈说爸爸对自己不好、没照顾好这个家、爸爸性格差……,也不止一次自己看见爸爸在外面和人家有说有笑,回头对着自己家人就板起脸不说话。这让她一直对爸爸心有怨念。直到悠悠年纪渐长,她发现自己同样习惯对不熟的人满面春风、嘘寒问暖,回到家反而不想说话。工作以后,为了维护关系,也常常需要帮“外人”前后跑腿。她才慢慢理解了爸爸。
一对农村夫妇,远离家乡来城市讨生活,爸爸一个人要撑起养家的责任,做过出租司机、开过起重机、修过水电,最后好不容易才在一家水务单位找了个稳定的活。这么多年来,他肯定没有少求人,直到前年,为了给弟弟找个稳定工作,他还张罗海鲜大餐请人吃饭。花了上千块买的螃蟹,自己到餐厅后厨里收拾,回来的时候手都割破了。这样的事情,在悠悠小时候看不见的地方,不知道同样发生过多少次。妈妈也不是什么知书达礼、温柔似水的闺秀,她只是一个农村妇女,她有她的狭隘、短浅。她应该也是心疼丈夫的,但当她不如愿的时候,可能还是只能想到自己。两人就像针尖对麦芒,谁也不服谁,谁也不理解谁。爸爸唯一可以抒发情绪的方法可能就是和他的远房兄弟一起喝酒打牌,这是他仅有的放松方式,但在妈妈眼里,就是不顾家、烂赌。爸爸是个很讲义气的人,他把那群兄弟当真兄弟,只要对方一句话,他就愿意出钱又出力。但是妈妈认为爸爸把别人当兄弟,别人只是把他当水鱼。值不值得,悠悠不知道,但见多了假情假意的人以后,她认为拥有这样赤诚的心,已经值得被尊敬。妈妈经常在悠悠面前说爸爸的坏话,但爸爸从来不和悠悠说这些。这样的好处可能是维护了妈妈在悠悠心目中的形象,坏处可能是要很多年后,他才能被理解。也许有的男人就是这样吧,像木头、像石头,为了撑起头上的房梁,已经没有手拥抱老婆孩子。
尽管悠悠现在能理解父亲,但家里多年“冷漠严肃”、 “没有爱没有活力”的气氛,一直让她想逃离。当初第一次告诉妈妈男朋友的事情的时候,妈妈问他有什么好,悠悠说比爸爸对你好。悠悠故意说这样的话,也不知道能扎到谁的心。妈妈以前说过让悠悠不要找像爸爸这样的人,悠悠真的做到了。大炎和爸爸是完全不同的人,大炎充满活力,总是很快乐,喜欢表达,更不吝啬流露感情,一口一个宝宝爱你。大炎第一次叫悠悠宝宝的时候,悠悠仿佛打开新世界大门。她很小时候就很羡慕别人家的“宝宝”,那时候有个邻居应该是北方人,他们总是很亲昵地喊自己女儿宝宝,悠悠问妈妈为什么别人叫女儿都叫宝宝,你们都叫我名字。妈妈一笑置之,然后继续喊悠悠名字。如果悠悠也是父母的“宝宝”,如果悠悠的家人也三天两头打电话给她,如果悠悠和家人的关系再亲密一点,她应该不至于嫁那么远吧。
饭桌上,大家都特别安静,不是因为悠悠要走了,而是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他们很少沟通,大家都没什么话要讲。一百多平的屋子里只有电视播新闻的声音。悠悠努力地找话说,一会说这个菜挺好吃,一会说这个菜咸了,只有妈妈回应她。悠悠问弟弟,什么时候带女朋友回家看看,弟弟瞟了她一眼,嘴里含着饭,口齿不清的说有什么好带的,还没到时候。问女朋友是做什么的,弟弟说管这么多干什么。问现在工作怎么样,弟弟说就那样。虽说已经习惯了弟弟这种冷漠的态度,但悠悠依然会感到心痛。她总觉得弟弟养成今天这种性格,有一部分是她的原因。她从小就没有好好对待过弟弟,给弟弟辅导作业的时候恶言相向,说他笨、说他蠢,甚至还向妈妈说出既然生了她为什么还要生个弟弟这种话。弟弟一直以来就生活在她的阴影下,后来慢慢生出了怨恨。悠悠曾经弟弟的日记里有这样一句话:姐姐是个恶魔,是个虚伪的人。从此她对弟弟的愧疚一直有增无减,但悠悠一直不知道如何改变这样的姐弟关系,只能任由它去了。
爸爸喝了点酒,才开始说话:“那边零下~四十几度!都不知道你怎么捱……”爸爸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尤其夸张,短短一句话被他说得抑扬顿挫,重重地说完“捱”字以后,他深深地摇了一下头,好像已经看见了女儿在遥远的冰封雪国里,擦火柴取暖的样子。
“哪有零下四十度,冬天最冷就零下二十度。”悠悠哭笑不得地解释道。
“那不一样吗,零下二十度,广东才多少度。完全是两个世界来的。”
“那边有暖气冻不到你,而且冬天本来也不怎么出门。我在广东夏天也热得不出门啊,不是一样吗。”
“热和冷一样吗,真是的。”爸爸依然很发愁,“吃的也是,北方喜欢吃辣的,你怎么习惯。到时候吃都吃不好哎。”
“人家东北不吃辣的,吃的和我们差不多,只是油大点、做菜方法比较简单粗暴。”
“而且冷、吃的,我都不怕不适应。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去到以后能不能找到工作,挣不挣到钱。只要有钱,什么都好解决。”悠悠不以为然地说。
“我反而最担心你适不适应那边的气候饮食,工作差不多就行了。”
“嫁那么远,多久才能回来一次……”妈妈好像是在问悠悠,又好像不是。
悠悠看不得父母忧愁满面,仿佛大难临头的样子,她抬起眉毛,大声说:“只要我挣到钱,一年回来个两三次有什么不行。不用多,月薪有一万多就够了。而且以后如果我卖人参的生意真的做起来,我都可以工作日买低价机票过来,甚至住一个月都行,不用坐班。以后冬天就回来过冬,夏天把你们带过去避暑,都不知道多爽。”悠悠充满向往的眼里,仿佛真的看见了未来美好的图景,但家人只当她还没长大仍然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