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观》晏真

3、无邪和石头

　　玉真第一次看见无邪的时候，他正在对着一块石头发呆。
　　那时玉真早已身无分文，只能在各处观里混吃混喝，并且大都在几天之后被人以各种理由撵出来。这天他来到一个小镇，在披着破破烂烂的道袍化缘一天未果之后，只好四处打听这附近有没有能收留他的道观。
　　谁知被他问到的人都是一脸神秘之色，并不说有，也不说没有。玉真问到天黑也没问出个结果来，只觉口干舌燥，饥火上升，终于耐心耗尽，随手抓过一个路人来就是一声大吼：“你说这附近有没有道观！”
　　那人哪见过如此野蛮的问路方式，只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不止：“道爷饶命！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孩童，小的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就是好几条性命啊！”
　　玉真哭笑不得，忙把他扯起来：“谁要打劫你了，我是问你这附近有道观没有？”
　　那人惊魂未定，直瞪瞪地看着他：“道观？”
　　玉真点点头。那人刚缓过神来，脸上一下子显出和其他人一样的神秘之色来，压低了声音：“这个可不好说。有人说有，还有人说没有，按说说有的人多一点，不过说没有的也不少，加上说有的人也没有它有的证据……”
　　玉真只听得头昏脑胀，大喝：“停！你只说那道观在哪里，用一个字回答我！”
　　那人又被他喝得一呆，脱口道：“东。”
　　玉真不再理他，转身向东便走。那人呆看了他半晌，方才喃喃自语：“其实我是想说，在东南。”
　　小镇的东面和南面都是连绵的山。玉真在东边山里转了半晌，却连道观的影子也没看见，不觉气闷。眼见天已全黑了，没奈何，只得找了棵大树，姑且在树下露宿一晚。
　　睡到半夜，他被冷风吹醒过来，迷迷糊糊中忽然看见南边山坳里似有一点灯火。玉真心里奇怪，为什么先前没有看见那里有人家？不自觉打地上爬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灯火处走去。好容易来到近前，玉真方要举手敲门，忽然脚底下绊了一下，他俯身一看，只见土里半埋着一块大石，石上藤蔓缠绕，依稀还能辨出三个大字：石头观。
　　玉真大喜，连忙使劲敲起门来，谁知敲了一会，却并没人应门。他分明看见观中透出灯光来，心里疑惑，伸手一推，大门应手而开，原来竟是虚掩着的。
　　他试探着喊了一声：“有人吗？”不闻应声，便抬步向里走去。只见观里衰草丛生，看着甚是凄凉，仿佛很久没有住人的样子。忽然一阵风吹过，玉真心里一寒，登时想起以前看过的那些妖怪故事来，故事里都说妖怪会点化屋宇，凡是进了这种屋子的人都会被吃掉，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我已经学会了太清绝云剑，还怕什么妖怪？”玉真自己安慰自己，拔出剑来挥舞了两下，手却一个劲抖个不住。他一边嘟囔着：“不怕，不怕……”一边鼓起勇气，哆哆嗦嗦地走上台阶，推开了殿门。
　　按说道观正殿里大多供奉神像，此刻玉真一眼望过去，殿里最显眼的位置上果然是个神龛，不过神龛上供的却不是神像，居然是块巨大的石头。他不禁一愣，随即看见神龛之前还坐着一个人，背对着他，不知在做甚么。这人身边点着一盏青铜油灯，灯火摇曳不定，将这人的身影映在墙上，竟是分外诡秘阴森。
　　玉真见此情景，不假思索地大吼了一声：“妖邪纳命来！”刷地一剑刺向这人。这一剑迅速绝伦，眼见便要刺入这人身子，他却纹丝不动，一点也不闪躲。玉真吓了一跳，心里没底，忙硬生生地停了剑，大叫：“喂，道爷我手底下不杀无名之辈，你是何方妖邪，还不赶紧报上名来？”
　　那人身子微微一动，缓缓回头。玉真连忙左手捏了个诀，暗自戒备，这才瞪大了眼睛看过去。只见此人不过十七八岁，却只是个寻常小道士，容貌并无甚出奇之处，也并不像妖怪模样。玉真见不是妖怪，不知为何却有点扫兴，悻悻地放下剑，打量着这小道士。只见他神色深沉，目光凝重，虽然此时正看着自己，玉真却觉他的视线似乎已穿透自己，落在无限远方。只是他嘴角边却有亮晶晶的一片，仔细一看，原来是挂着一串口水。
　　玉真正看得一愣，却见这小道士静静地开口问道：“你是谁？”
　　这简单的三个字被他说得苍凉萧索，仿佛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口吻一般。玉真目光落在他下巴，只见随着他的话语，一滴口水正摇晃了几下，啪叽一声滴在他身上破破烂烂的道袍上。玉真不由一阵作呕，嫌恶地一咧嘴：“真脏。”
　　“原来是真脏道友。”
　　玉真回过神来，大叫：“你才叫真脏！我是太一教第三十七代预备掌教，百年来第一奇才，号称降妖除魔镇八方的玉真便是！你又是谁？”
　　却见那小道士听了，只是深沉地一点头：“哦。”转过头去，继续看着神龛上那块石头发呆。
　　玉真心里有气，上前掰过他的肩：“喂，我问你话呢，你怎么不回答？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这里还有其他人没有？啊？”
　　小道士双眼盯住那块石头，有气无力地道：“你没看见我在沉思吗？”
　　“沉思？沉思什么？”
　　“这块石头……”
　　“这块石头怎么了？”
　　“有秘密……”
　　玉真听了，兴致勃勃地围着石头转了几圈：“有秘密？我怎么没看出来？什么秘密？”
　　“不知道……”
　　玉真皱眉道：“不知道？不知道你看什么？”
　　“这块石头……”
　　“看它干什么？”
　　“有秘密……”
　　玉真只听得气闷，索性一屁股坐下来，学着那小道士的模样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石头看。看了半晌，却并未发现一点特别之处，挠挠头道：“喂，你在这沉思了多长时间了？”
　　“四个月……”
　　玉真吓了一跳：“四个月？沉思了四个月也没想出这块石头的秘密？”
　　“嗯……”
　　玉真忙起身凑近那石头细看：“我怎么没看出有什么特别？到底它有什么秘密，四个月也想不出来？……咦，这里好像有个坑，不过石头上不是都有坑么……啊，对了！”
　　玉真猛地回身，看着那小道士正色道：“我知道了。这石头也许确实有秘密，你看了很久没看出来，也许只是因为——这个秘密藏在石头里面！对不对？”
　　小道士呆呆地看着他，并未如他所想的表现出惊喜之色。玉真却并不灰心，开始循循善诱：“你看，想通了这么关键的一点，事情就好办了。这个秘密既然藏在石头里面，普通的人就没有办法了。但是这点小事，难不住我太一教第三十七代预备掌教，百年来第一奇才，号称降妖除魔镇八方的玉真子！注意，看好了啊——太清绝云剑！”
　　轰隆一声巨响，尘土飞扬。
　　“看看看看……咦不对，这石头里边还是石头啊，哪有什么秘密？”
　　玉真不知所措，一回头，只见那小道士一跳老高，看看已经碎成渣子的石头，再看看玉真，脸上是一副奇怪神色。玉真觉得这神色似乎有几分熟悉，心里一沉：依稀记得自己以前做砸了事被人或打或骂或撵出来之前，别人脸上就是这副神色。这一次大概又是自己鲁莽了？
　　玉真想到这里，一横心，大声道：“对不起，我又做错事了，你想打就打吧。”说着自己抱着头蹲下，想了想又嘱咐：“最好不要打脸。”
　　谁知那小道士先是仰天狂笑了一阵，状如疯子，接着一把把他扯了起来。玉真莫名其妙，见他此时再没有方才那种深沉思索之色，而是眉飞色舞，神采飞扬：“我打你干吗？你是我恩人哪，恩人！木头这老不死的，怕我自己溜出去玩，居然用‘无时或忘’咒把我困在这石头边……哈哈哈哈！也不想想我无邪是何等样人，这种低级咒法岂能困得住我？哈哈哈哈……”
　　玉真听得一头雾水，忙提醒他：“可是你说你看着石头沉思了四个月。”
　　小道士听了，脸上一红，咳嗽了两声：“啊？我说过吗？”
　　“说过啊，我刚刚亲耳听见的。”
　　小道士假装没听见这句话，很热情地拉过玉真的袖子擦了擦口水：“啊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怎么会来到这里？”
　　玉真连忙把袖子夺回来：“可是我都说了两遍我的名字了。”
　　“我刚刚不是……在这个沉思嘛，没有注意。”
　　玉真挺了挺胸，清清嗓子：“那你这次可要听好了啊。我就是太一教第三十七代预备掌教，百年第一奇才，号称降妖除魔镇八方的玉——真！”
　　谁知小道士一听，又是一阵仰天狂笑。玉真心里奇怪，却见他笑罢了，忽然正色道：“道友，咱们俩当真有缘。你可知我是谁？”
　　玉真睁大了眼睛摇头。小道士一字字沉声道：
　　“你也要听好了啊。其实我就是石头观第八十二代预备观主，千载不二神童，号称杀龙斩蛟平九州的无——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