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观》晏真

11、寻香之旅

　　然而在无邪说出这句豪言壮语的两个时辰之后，四个道士却跟着他们的俘虏——黑色花斑老狸猫，来到山下镇子里的一间破屋中。自然，老狸猫脸上的镇魂符早已经被揭去，此刻又变作了邋邋遢遢的乞丐模样。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药气，惟一的床上躺着个年轻人。这年轻人极瘦，瘦得让人不忍心看那具骨头支棱的身体。被子一掀开来，四个道士就都不由自主地倒抽了口凉气。
　　不仅仅是因为瘦。他胸口有个碗口大的烂疮，疮口的皮肉都变成了黑色，脓臭四溢，周围一大片皮肤是诡异的蓝。它就好像一个怪兽匍匐在他身上一般，一点一点地吸着他的血肉和生气，直到他化为一具枯骨。
　　“好了，知道了。让他在这睡会吧。”无邪连忙道。
　　年轻人撑起眼皮瞥了一眼众人，又昏昏沉沉地闭了眼。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也已让他额头见汗，苍白的脸上条条淡蓝的血脉隐约可见。若不是还有微弱到几乎辨别不出的呼吸，道士们几乎要怀疑他是个纸人。
　　大家默无声息地来到外堂，一时谁都没说话。过了半晌，无色自怀中慢慢摸出玉盒，将盒盖打开了。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香立刻飘散到空中。
　　变成人形的老狸猫呼吸立刻急促起来，然而一眼看见盒子里的花粉，他却怔了怔：“花粉？只有花粉？”
　　“嗯。”
　　老狸猫一张脸迅速垮了下去，可怜兮兮地把四个道士瞧了个遍，忽然一撇嘴放声大哭起来。无邪不停眨眼，无嗔目瞪口呆，无色若有所思，无边却慌了手脚，忙安慰道：“这个……狸猫先生，你怎么了？你要的七色荼蘼花粉不是在这了？你……你别哭呀。”
　　“谁说我要七色荼蘼花粉了？”老狸猫哭道：“我想要七色荼蘼的叶子，叶子啊！呜呜……”
　　“叶……叶子？”无边茫然问，莫名其妙。
　　无色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方才看令郎的伤势，可是被毒蛇咬伤，又沾染了瘴气？”
　　老狸猫闻言抽抽搭搭地收了泪，道：“不错。我们父子身无一技之长，只会些召唤傀儡的法术，于是就做了许多木傀儡，凑了个戏班子，走街串巷演傀儡戏法为生。哪知道这孩子不喜欢这门手艺，不要学我的法术，却最是钟爱医道，医书也不知看了多少本，一有机会便要去山上采药。这是我在大理城的时候，他又去附近山上，回来时候便成了这样子。要不是我用法术给他吊着一口气，他早就现了真形，一命呜呼了。”
　　“可，可是，这跟七色荼蘼叶子有什么关系？”无边还是茫然。
　　老狸猫还没开口，无色却先道：“七色荼蘼花之所以被称作三界至宝，不仅是因为它的花粉有生肌愈合之功。它的叶子能解百毒，尤其是对许多蛇毒和瘴毒都有神效；它的茎还能帮助修道者镇定心神，克服走火入魔的危险。”
　　“哇，四师弟，你真是博闻多识！你……”无嗔双手又抱成团放在胸前，然而他还没说完，旁边老狸猫就插嘴道：“小道长，你还忘了一条。据说这七色荼蘼的根用于壮阳，其效如神哪。”
　　无邪听了立刻咳嗽两声，老大不自在起来；无嗔先是一怔，然后便开始窃笑；无色则气得满脸通红。无边更加茫然：
　　“什……什么是壮阳？”
　　老狸猫听了不禁一愣。然而没容他开口，无邪已经抢先道：“这……这个嘛，意思就是……嗯，那个，壮大你的阳气，滋补你的阴气，达到我们道家所说的这个，阴阳平衡，天人合一的境界，以此来……来这个增加功力。”
　　“原来是这样。”无边恍然大悟，点头赞叹不已：“果然神妙无比！”
　　老狸猫吓得目瞪口呆。无嗔已经忍不住嗤嗤笑出声来，无色却猛然站起来，冷笑道：“算了！你们还有心思在这胡说八道，看样子也不想救他。那我回观去了。”
　　“别，别走！”老狸猫听见这句话，才一下子回过神来，连忙一把拉住他。
　　“小道长，你是说，你……你能救他？”因为激动，老狸猫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无色却不理他，只管要走。两人相持了好一阵，他才阴着脸重又坐了回去。这边老狸猫陪尽了小心，恨不得要双膝下跪，无色才一挥手，大剌剌地道：
　　“我也不知能不能救他，只不过我曾经见到过一株活的七色荼蘼而已。假如我们能再找到那株花，摘下叶子给他服用，或许他就有希望活下来。”
　　“活的七色荼蘼花！”老狸猫惊呼，“真的？我这些日子来四处奔走，就是想找到一株七色荼蘼！在哪？它在哪？”
　　无色微微一笑。这还是石头观众道士第一次看见这个棺材脸的师弟笑，都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连忧心忡忡的老狸猫也不例外。只见他眉目舒展开来，那笑容如春风一般柔和温暖，还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狡黠之意，让他的面容竟似乎微微发出光芒。
　　“也不远，就在这座山里。我带你们去找。”

　　望气是一门学问，也是做一个合格道士必须会的基本法术。
　　无边是个合格的道士，他学过望气术。其实说穿了也很简单，默念咒诀，把灵气聚在双眼，然后看过去就是了。妖怪会有妖气，修道之人会散发出灵气，穷凶极恶的坏蛋有时会有暴戾之气。除此之外的一般人在眼中都不会有什么改变。
　　但是望气术也有失灵的时候。比如说道行高深的妖怪可以隐藏自己的妖气；某些特定的时刻由于天象的变化，也可能帮助人们或者妖怪们敛气；还有一些药物有藏气的功效。这全看施展望气术的人修为如何，能不能破除这些障碍了。
　　无边的修为已经不能算低，许多小伎俩他都可以一眼看穿。当他施展望气术的时候，还没凝结成形的妖怪所散发的淡淡妖气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但是此刻，他运足了灵气扫视四周，来来去去好几圈，却还是什么都没发现。幽深的丛林，茂密的灌木，鲜艳奇异的蘑菇和花朵，一切在眼中毫无改变。然而他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对。
　　到底是什么呢？……

　　两个时辰前。三个道士第一眼看见这一片群山环抱中的湖水时，都不由自主地愣在当地。
　　湖水清澈透明，映着四周山色，绿玉般纯粹。湖畔盛开着一片不知名的野花，铺天盖地，绚丽无比。无边看得忘了呼吸，耳边只听见无嗔吃吃地道：
　　“好……好美！”
　　“这里是我无意之中发现的。你们看，”无色却神色镇定，伸手一指湖水之中，“湖中间有个小岛，七色荼蘼就生在岛上。”
　　三个道士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见翠绿的湖水之中果然隐约有个小岛。“可是咱们怎么上去呢？”无嗔开始四处张望起来，“这湖里有船没有？”
　　无色摇摇头：“这湖深藏在山谷之中，人迹罕至，哪里来的船？”
　　“那咱们可怎么去岛上？”无嗔听了不由发起怔来，喃喃道。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无邪这时却忽然咧嘴一笑：“不要船，我有办法。你们好好看着就成。”说罢，他从脚上脱下一只鞋放在水中，念了几句咒，随手一指。就见那只鞋慢慢地越变越大，待到快赶上一只小船大小时候，无邪喝了一声：“停！”得意洋洋地笑道：“这不就有船了么？”
　　身后却没有回答。他回头看时，却见三个道士不知什么时候都已经躲得远远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奇怪的神色。无邪奇道：“你们这是怎么了？快过来坐船啊！”
　　“大师兄！我可不可以不坐你的船？”无嗔在那边苦着脸大喊。
　　无邪更奇：“为什么？你尽管放心好了，它绝不会半路翻进水里的。”
　　“不……不是那个。”无嗔捏着鼻子，都快哭出来了：“大师兄，说真的，我，我从来就没见你洗过脚啊！那个……恐怕我实在抵受不住……还是换种方法的好……”
　　他一边说，无边和无色在一边拼命点着头。无邪回头看看自己的鞋船，脸上一红：“胡说！我……这……它一点味道也没有！不信你们过来下试试看！”
　　三人听了这话，却躲得更加远了。无嗔哀嚎：“大师兄，你就放过我们吧！实在不行，我们……我们凫水过去也行啊！”
　　无邪恼羞成怒，一甩袖子：“好，那你们就凫水吧，我自己坐船过去！”自个儿爬上鞋船，撑了一下草杆子变的长蒿，那船飘飘荡荡的，向湖中小岛滑过去了。
　　剩下三人看着船影子发愣。无嗔哭丧着脸道：“完了，大师兄生气啦。”
　　“……坐那个船他才不生气呢，你就去坐好了。”
　　无嗔打了个哆嗦：“呃，那还是算了。可是现在咱们怎么过去啊？难道当真要凫水？”他想了想，问无边：“二师兄，你的剑能不能带人飞过去？”
　　无边一愣：“我没练过这门功夫。”无嗔刚要说话，旁边无色却忽然道：“要过去很简单，你们跟我来。”当先便走。
　　无边和无嗔对望一眼，忙跟在后面。无色绕到一处水浅的地方，蹲下来捧了一捧水在手心，凝视片刻，轻声念诵起来。他声音极轻，饶是无边耳力过人，也只能隐约听见几个词：
　　“……神……回来……路……”
　　无嗔忽然一声惊呼：“啊，二师兄你看那边！”无边忙抬头看去，只见湖上隐隐约约发出一道白色光芒，越来越近，一直延伸到岸边。他定眼细瞧，原来这一片水全都结成了冰，映着太阳，白茫茫的晃眼。他大吃一惊，低头看看身上，衣衫单薄，现下分明是初秋时节。揉揉眼睛，再看那湖面上，还是一道银亮的冰路直通岛上，根本不是幻觉。
　　无色不理会两个道士呆愣愣的模样，只说了声：“走吧。”提步向冰路上行去。
　　无边和无嗔呆了片刻，猛然醒过神来，也试探着往冰路上走。只觉那冰结得结实无比，脚下除了有点滑之外，别无异状。抬眼只见前边无色已经走出老远，赶紧加劲跟了上去。
　　远远看着湖中央那个小岛并不大，谁知到了近来却也当真不小。岛中间长着密密层层的一大片树林，一眼望不到边。无色指着树林道：“我记得那株七色荼蘼就生在这片林子之中。”
　　“在林子比较靠哪边？”
　　“不记得了。”无色面无表情。
　　无嗔只好抓抓脑袋，左右张望：“对了，大师兄在哪？”
　　“三师弟你忘了，咱们和他走的方向不同，他大概在岛的那一头呢。”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无边还没回答，无色便道：“咱们分头找吧。不管找不找得到，大约一个时辰以后，都回到这里来会合。假如谁遇见了大师兄，就和他一起。”说着捡了两块石头，放在地上做标志。
　　其他两人想了想，觉得十分有理，于是三人便分了三个方向进入林子里。
　　那时无边丝毫没有感到这个小岛上有什么异状。
　　然而随着他在林中越来越深入，眼前景色越发幽静，一种异样的感觉渐渐在心头升起。这里有点不对劲。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然而他的望气术也并没能看出什么。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无边正在苦思冥想之中，忽然听见前边的灌木簌簌一阵抖动。他立刻跳了起来，拔剑出鞘：
　　“谁？”
　　“是我！”
　　出乎意料，钻出来的竟然是大师兄无邪。他的衣衫刮破了几处，脸上却喜笑颜开。
　　“二师弟，我找到了！”
　　“你找着七色荼蘼了？”无边忙把剑插鞘中，迎了上去，大是惊喜：“快快，拿出来我瞧瞧！四师弟说得这么神，我却还没看过这花什么模样呢。这下好了，小狸猫有救了！”
　　无邪却一股劲地摇头：“不是，不是七色荼蘼。我找着了这个。”他变戏法似的把背在背后的手拿出来，手上是一块发出柔光的红色石头，血玉一般，十分美丽。
　　“这是什么？”无边看了一怔。
　　“许愿石。”无邪笑道：“没想到这个小岛上竟然有这个。它能帮人实现心中的一个愿望，无论什么愿望都成。你快许个愿吧，它一定会帮你实现的。”
　　无边盯着那块石头看了许久，又抬起头来看无邪，有点迷惑，却摇了摇头。
　　“大师兄，你要我和你一起去山上的时候，我不是已经都跟你说过了吗？我没什么想要的东西，也没什么想实现的愿望。现在在石头观，和你们在一块，我已经觉得比以前快活多了。我不需要这许愿石。”
　　无邪似乎没想到他会如此回答，愣了一愣，随即勉强笑道：“师弟，你再想想。当真没有愿望吗？也许你只是没有想到罢了。”
　　无边不回答，只是死盯着无邪看。
　　……大师兄也有点不对劲。他的笑太僵硬了。印象里大师兄会无数种笑，干笑假笑奸笑甜笑，但绝不会笑得如此难看。他那对琥珀色眼睛里每时每刻都闪着亮晶晶的光，而不是像现在一般，空洞洞的什么都没有。那么……
　　“不对！你才不是大师兄！你是谁？”无边呛的一声拔剑出鞘，大喝道：“快说！不然我就出剑了！”
　　“无邪”脸色彻底变了，但却并没有逃走。他的身子忽然之间，竟开始一点点扭曲变形，然后渐渐融化了。无边张大了嘴合不拢来，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大活人慢慢变作了一滩水，霎时间就融进土地里不见了。
　　过了好一会，无边才愣愣地回剑入鞘，揉揉眼睛，蹲下身去仔细看着那片土地。地上湿漉漉的，他抓起一把土放在眼前瞧来瞧去，不能置信地嘟哝：“到底怎么回事？”
　　看了半天，却毫无结果。那片地怎么看怎么都像刚被泼过一盆水，除此之外就别无异样。无边心烦意乱，站起来在原地转了几圈，思索半晌，最终还是一握拳，决心继续向前进。不论这个岛如何邪门，他总得先找到真正的大师兄和那株救命的七色荼蘼再说。
　　又走了一段，眼前忽然豁然开朗，原来是一片林间空地。虽然此时夏季已过，但空地上还是五颜六色的开满了许多鲜艳花朵，让他一阵眼花缭乱。
　　难道七色荼蘼就在这些花中间？无边呆在当地，心里一阵气愤，只想揪自己头发。怎么就忘了问问四师弟七色荼蘼长得什么样子？

　　“哎哟，我说，你踩着我了！疼死了！”
　　无边刚一动步，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细里细气的尖叫。他吓了一跳，口中忙道：“抱歉，抱歉。”一边转过身来，可是眼前哪有一个人影？
　　那声音却大大咧咧道：“哟，还行，小道士挺有礼貌。那这次就算啦，下次可得记着，不要再踩到花花草草了。”
　　“哦，哦，好。”无边答应着，忽然一下子回过神来，大叫：“啊？你说什么？花花草草？”
　　“当然！”那声音骄傲地说。无边直着眼四处乱看，却听那声音怪叫：“往哪看呢这是？我在这呢！这里！真是呆子！”
　　无边看见一棵大叶子小红花的草正在摇来摆去，花的末端还在一开一合，一时只觉得脑袋发懵：“这……这……啊，妖妖妖怪！”
　　那朵花嗤了一声，叶子颤了颤，表示不屑：“少见多怪！”
　　无边定了定心神，觉得此刻拔出剑来将这个花妖斩了似乎也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便长吸了口气，慢慢蹲下身来。花儿一动不动，仿佛正在死瞪着他一般。无边头上冒出汗来，开始结结巴巴地搭讪：“这位……这位施主，你……你是什么花？”忽然灵机一动：“啊，难不成你就是七色荼蘼？”
　　没想到小红花大抖了一下，愤愤地大叫：“我才不是！为什么你们都那么宝贝那朵七色荼蘼？它有什么好？”
　　“你们？还有谁？”
　　小红花悻悻道：“自然是这里的许多花草啦，还有那只老蜃。”
　　无边不懂：“什么？老蜃？”
　　“咦，你不是来找七色荼蘼的吗？居然不知道蜃？”小红花又兴奋起来，“哦，也是，你们人都这样，脑袋空空，不过白长了两条腿能到处乱跑罢了。”
　　无边眨了眨眼，拿不准是该厉声反驳，还是该装没听见。小红花却已接着道：“你们不都说七色荼蘼是宝贝么？宝贝嘛，自然就得有东西守着它，免得让你们这种两条腿到处跑的人白白得了去。何况七色荼蘼这种极净之花，更不能沾染了一点脏气俗气。它的守护兽就是蜃啊。”
　　无边觉得自己似乎在藏经阁的某本书上见过这个名字，却想不起它是什么东西来：“蜃？在哪里？”
　　小红花整个摇了摇，似乎十分惊讶：“你来的时候难道没看见？”
　　无边一下子想起方才遇见的那个假无邪，心里立刻一沉：“它……难道是像水一样，能随意变化成任何样子？”
　　小红花“哦”了一声，道：“对了。它挺大，在你们人的眼里，它也许就像……就像一个湖一样吧。它就呆在这片地周围。”
　　无边一下子跳起来老高：“什么？你说——那片湖？”
　　小红花左右摆着叶子：“对对，不错。那就是那只老蜃啊。”
　　无边倒退了两步，一交摔倒，别得腿脚生疼，心头却豁然开朗。
　　“怪不得……怪不得我老是觉得怪怪的。”他喃喃道，再次施展了他的望气术。果然，此时看出去的景色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青灰，不仔细辨别根本无法发觉。先前时候他只想看见什么特别的气，哪里知道这里的一切，其实都被那只蜃的气包围着呢？
　　“哎哟！”他忽然想起其他人来，连忙问：“你是说这个蜃就是保护七色荼蘼，不让人接近的？那它会对想要采七色荼蘼的人怎么样？是不是会……吃了我们？”
　　小红花再次“嗤”的一声，不屑道：“你们人果然呆呆傻傻的，就会胡思乱想。老蜃才不吃人！它顶多就是来点幻术，诱惑诱惑你们……咦，对了，你能走到这里，挺不容易的啊。”它的花歪了歪，仿佛在仔细打量着无边：“奇怪，老蜃怎么会放你这个小道士来到这里？一般来说，它都不让人靠近七色荼蘼半步的。”
　　无边听出了点苗头，忙道：“这么说七色荼蘼就在这四周了？哪一棵是？”一边说，一边把周围的花草仔细看了个遍。
　　没想到小红花此时却陡然发出一阵大笑，把无边吓了一跳。笑完了，它一抬叶子，慢条斯理地道：“想找七色荼蘼？小道士，你来晚了。它呀，原来就长在我旁边，可是老早之前就已经不见了！”
　　“……不见了？怎么会不见？”无边听了不由得大为沮丧，茫然问。
　　“谁知道？”小红花酸溜溜地道：“也许是被人给挖走了。反正那天我一早醒过来，那里就只剩下一个坑了。”说着，它用叶子指了指旁边。那里果然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土坑，看上去似乎曾经长着一株花的模样。
　　无边瞪着那个坑，只觉得一颗心直沉到底。想到先前看见的小狸猫奄奄一息的模样，心里一阵不舒服，叹了口气，无精打采地摇摇头。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嗯……多谢施主告诉我这些，我走了。”
　　小红花连忙挽留：“别呀，你先别急着走。其实我在这也挺无聊的，不如咱们再聊会？”却见无边毫不理会，转身就走，不由得丧气地耷拉下叶子：“这小道士，真够狠心的！”
　　忽见那边无边一个转身，两步又跨了回来。小红花重新燃起了希望，支棱起它的小花：“嗯？再聊会吗？”
　　“不是，”无边认真道：“只是我忘了请教施主名号。”
　　不知为什么，听见了这一句，小红花却狠劲一哆嗦，花和叶子都蔫了下去。
　　“这个……名号啊，其实你还是别知道的好。”
　　无边却执拗起来：“虽然你我人妖殊途，但施主告诉了我这许多事情，也算是一面之交。起码我也要知道施主名号，这才像个样子呀。”
　　“你当真要知道？”
　　“不错。”
　　小红花沉默了片刻，忽然咬牙切齿，恨恨地尖叫起来。无边不知道一朵花到底拿什么来咬牙切齿，但那声音确实听得他瑟瑟发抖，毛骨悚然。
　　“好，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不知道哪个没脑子，没眼光的两腿人，居然把我，这么美丽纯真的我，叫做，叫做——狗尾巴花！现在，你高兴了吧？”

　　飞也似的逃离了怨气冲天的狗尾巴花，无边没走出多远，就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找到了大师兄无邪。
　　起先他只是在石后看见露出来的道袍一角，心里一惊，立刻蹑手蹑脚地绕了过去。一探头，便瞧见无邪倚坐在地上，正在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
　　无边想起狗尾巴花说过“老蜃”擅长幻术，不禁打了个寒战，暗忖不知这个“无邪”到底是真正的大师兄，还是又一个幻象？因此他并没立刻上前招呼，而是藏身一边，偷偷看了半晌。却见无邪就如木雕泥塑一般，只是呆坐着，过了许久，也没动上一动。
　　如果又是蜃造出来的假人的话，这破绽也太大了吧？
　　一念至此，无边忙跑上前去。还没来得及开口，只见无邪从地上一跃而起，神色兴奋，大喝道：“孽龙，我等了你许久，你终于出来了！”
　　无边没听清楚前两个字，还以为无邪早就看见自己了，有点不好意思，抓着头笑道：“大师兄，我……”
　　不料话还没说完，胸口已经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飞腿，身子直跌出去。无边还没回过神来，就见大师兄合身扑上，两手成爪，对着自己就是一阵乱抓乱踢。一边抓，一边还恶狠狠地嘟囔：
　　“兴风作浪！我叫你兴风作浪！揭了你的鳞，拔了你的角，抽了你的筋，看你还怎么兴风作浪！”
　　无边连声叫痛，委屈无比：“大师兄……哎哟……我，我哪有兴风作浪……啊！……”
　　无邪却充耳不闻，下手更加狠了。无边吃痛不过，又见无邪似乎有点疯疯癫癫，神智不清的模样，抓个空把嘴凑到他耳边，憋足了劲大吼：
　　“大——师——兄！你醒醒！”
　　无邪猛然打了个机灵，动作一停。无边趁机翻身跳了起来，顺手抄起掉在地上的道冠揣在怀里，远远躲在一边。只见无邪突然晃了晃头，使劲揉着眼睛，然后又看向四周，神色一片迷茫。
　　无边咳嗽了两声，试探着喊：
　　“大师兄，你，你没事吧？”
　　“二师弟！”无邪仿佛刚看见他一般，眼睛一亮，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奇道：“咦，你怎么披头散发的？那条孽龙呢？”
　　“……孽龙？什么孽龙？”
　　“兴风作浪，为害人间的孽龙啊！”无邪目光闪闪，十分兴奋，“杀了它我就要封神了呢！刚才我还在跟它作殊死搏斗，怎么这一会就不见了？”
　　“大师兄，你，你中了幻术了……”无边欲哭无泪，“哪有什么孽龙？你刚刚不分青红皂白打了我一顿啊！”
　　无邪大惊：“不可能！我明明记得还抓下许多龙鳞来呢！”
　　“……那是我的衣服被你撕破了！这可是我最好的一件袍子！”
　　无邪低头看看地下许多碎布条，再看看无边的狼狈模样，不由得脸上一红：
　　“真的？”
　　无边便把他的经历对无邪述了一遍。听到七色荼蘼不见了的时候，无邪神色一沉。
　　“这么说，咱们这一次是白来了……哎，算了，现下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三师弟四师弟，早点走出这个冒邪气的鬼岛，摆脱那个什么老蜃。”说到这里，他却忽然鬼鬼祟祟地笑了起来，看得无边迷惑不已。
　　“大师兄，你笑什么？”
　　“嗯，说实话，我倒是真想看看他俩中了幻术之后，是怎么个情景呢。”

　　“美娘啊，我不是都已经跟你说了好几遍了么？我是个道士，道士是不能有凡人的七情六欲的。你的一番心意我心领了，可惜我实在不能接受。唉！假如我在出家之前遇到你，也许现在就不是这个模样了……还有玉娘，你也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只可惜缘分乃是上天注定，你我凡人不可强求哪……”
　　无边目瞪口呆，看着无嗔端坐在一棵树下，左右手各搂着一根藤条，眼睛微闭，摇头晃脑。旁边无邪早已笑得中风一般浑身乱抖。
　　方才两人刚一看见无嗔，无边便要上前去招呼，却被身边的无邪一把拉住。两人在旁边静悄悄地等了半晌，却听见了这一番没头没脑的话。
　　无边正在惊讶，却见那边无嗔沉默了一会，又忧伤地低声道：
　　“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其实如果我能选择，我也不愿生成这副颠倒众生的容颜，害得三界之中，许多女子芳心破碎。可是这一切都是上天注定啊！我无力更改，于是披发入山，冀求绝情断欲，没想到还是……唉，情之一字，害人几何……”
　　无边忽然觉得一阵莫名其妙的恶心。一转头，只见无邪也是一副要吐的表情。
　　“没想到三师弟的内心原来这么扭曲。”无邪感叹似的道，然后拣了一块石头扔出去，啪地一声，正中无嗔的脑袋。
　　“不知道四师弟那个冰块脸，现在又该是什么样？”

　　无色衣衫整齐，眼神清明。此刻他正负手站在水边，冷冰冰地看着眼前三个灰头土脸的道士。
　　“四师弟？”
　　无边试探着叫了一声。无色并不回答，只是抬了抬眉毛，意示询问。
　　“怎么他好像并没中幻术的样子？”无邪奇道，顺便抬起手来在他眼前晃了晃。无色给了他一记凌厉的眼光。
　　“我哪知道啊。”无嗔闷闷不乐地回答，他心底还有点想念那个幻境。
　　无邪清了清嗓子，问：“四师弟，你见到什么奇怪的东西没有？”
　　无色摇摇头：“没有。大师兄，你们找到七色荼蘼叶子了吗？”
　　“……没。”无邪黯然摇了摇头，“二师弟说，他听一朵……嗯，狗尾巴花说，这里的七色荼蘼已经被人挖走了。看来要救小狸猫，还要找别的办法。”
　　无色却忽然神神秘秘地一笑。三个道士都不禁呆了呆，却听他一字一句地道：
　　“不用想别的办法。我已找到七色荼蘼叶子了。”
　　说罢，他伸手到怀中掏出一样东西，然后在道士们面前慢慢摊开手。
　　一片碧绿的叶子正静静躺在他手心，晶莹剔透，犹如玉雕的一般。无边倒吸了一口冷气，惊诧莫名，抬起头来看无色时，只见四师弟正咧嘴一笑，那笑容快乐明朗，璀璨夺目，几乎耀花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