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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三回 ...

  •   聊城的四月已入暮春,阿季返校那日轰动了大半校园,先到的同学告知迟来的同学一传十十传百没一会就人尽皆知了,他的桌前很快被围得水泄不通,不过才几日光景阿季望着这原先习以为常的情形却生出了恍如隔世之感。
      热情的同窗们七嘴八舌,有问他去了何处,有和他诉说连日思念,有关切他清瘦许多,人潮涌来前赴后继阿季却始终忘不掉那个午后的离别,他闭了闭眼那一幕横亘脑中挥之不去。
      后来先生来到人群散去阿季垂下头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四月的明德事情接连,先是阿季请了长假归来却沉默许多,再是往年下旬才开的白海棠今年早早绽放,最后就是将至的校庆了。为了校庆全校提前一周便已开始准备,书画的、演讲的、布置的各有忙碌,说来这是一年级新生们参与的第一个校庆本该好好表现一番,可阿季深陷往事无心过问,梁笙竹更不爱凑此等热闹,最后是张枢主动请缨解了这燃眉之急。
      海棠花谢时终到了校庆之日。
      那日清早阿季醒来楼下吵闹声正响,方踏下楼梯就与上楼的傅容逍打了个照面。显然回得匆忙傅容逍一身军服风尘仆仆只留下了句,“今日校庆我和你一起。”便上楼换衣去了。阿季发懵不知他怎么突然归来却也心生喜悦不复往日消沉。
      很快傅容逍换了身暗色西服下来,两人一同用了些早膳就坐上了宋叔的车。
      四月下旬尚存春色余韵也已有了些许夏的暖意,去往学校的路阿季一日日走过每个路口每家店铺皆烂熟于胸,平常他不会留心窗外风光可今天不知怎么他瞧着那争鸣雀鸟再未记起手畔报纸。
      直至傅容逍忽然问道:“最近睡得好吗?”
      阿季这才回过神来,“还好。”
      傅容逍靠在椅背坐得并不端正和暖的日光蔓延进车内却融在了他眉眼间,“怎么不多休息几日再回学校?”
      阿季也将自己埋入座椅,“我闲不住,想到落了那么多课业更没法心安理得在家休息。”在这个难得清闲的早晨他心中紧绷的弦骤然一松竟涌上来些许倦意。
      “今日你有演讲吗?”
      困意一扫而尽阿季怔在那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他不敢去看那双因期待落空而黯然的眼眸只垂下眼任愧意啃咬于心底留下细密的悔。下一刻傅容逍温润的嗓音传来,“那你今天可得好好带我逛逛,我也想了解你们平日上学是什么样?”他的面上尽是笑意全无一丝阴霾。
      阿季抬头望去用力颔首应下不知怎么也跟着笑了起来,那刻阑珊退去春色复明在了这车内小小一隅。
      汽车停在了路口阿季与傅容逍步行往上,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的今日他们也是如此结伴前行,只是时过境迁心境皆大不相同了。
      许是拂面的春风太过轻柔阿季暂时忘却烦恼想起当日他心怀忐忑却于礼堂和人争论一番,他还记得傅容逍的那句“说你想说”,畏怯退缩甘于沉寂的他才生出一腔勇气,而如今他已不再胆怯于直抒己见。
      “想到什么了?”
      对上傅容逍疑惑的他目光摇了摇头,“只是觉得这样的日子太过美好像偷来的一样。”阿季轻叹着仰面迎过洒下的斑驳晨光,绿荫浓长他一步步踏过任辉光贪玩来了又去没个歇时。
      “既然真切拥有又怎么会是偷来的呢?”一派静谧里傅容逍的声音清晰且坚定,“阿季,要相信你值得。”
      阿季未答只于心中轻轻应了句——我相信。
      临近校门熟悉的酒香扑鼻而来,阿季熟稔地与门卫老伯打了招呼便引傅容逍进了学校。一路上他事无巨细诉说着日常,有先生们的习性喜好,有同学们的个性如何,还有他平日多去的几处,他说得忘我傅容逍则始终含笑静静聆听。
      踏上长廊朝着讲室而去,两人说起那棵白海棠时仍有惋惜,又双双笑倒于阿季同窗的趣事里,他们说着笑着走过拐角行至楼梯离讲室几步之遥时一个略带欣喜的声音突然传来。
      “林学弟…”
      乔柏立于楼梯之上面上的急色在望见阿季身旁的傅容逍后瞬时一僵,“傅师长。”他走下楼拿着纸张的手不动声色往后背了背又恢复成了往日从容模样。
      纵乔柏掩藏得极好可那眼角眉梢周身萦绕的颓唐似拦腰斩断了他所有生机,阿季一下察觉到不对当即问道:“学长,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上回说试的小说我已经写好了,你今日没空的话我改日再来找你。”乔柏说罢冲两人一个颔首就欲离去。
      正于此时傅容逍蓦然开口,“我能看看吗?”那一声惊住了来不及挽留的阿季,也叫停了抬步欲走的乔柏,唯他的脸上尽是赤诚期待,“乔同学文采斐然我早有耳闻,你介意我和阿季一起吗?”
      乔柏讶异回眸眉尖稍蹙须臾终是应了下来,“自然不介意。”
      于是一行人行至凉亭,几页文稿摆上桌阿季与傅容逍双双看去,乔柏垂眼静静等待手中拨弄衣扣的动作断断续续没个尽时倒显出了几分局促来。
      而另一边的两人正随故事步入那异世之中。
      异世有国名东央绵延百年却已到衰颓之极,内有起义动乱外有别族侵略,外族人的铁骑踏开了东央国门国土迅速沦陷在了先进的武器之下,乱世中百姓流离朝不保夕。有一书生自小便志向高远,国破之时他尚不到弱冠年岁报国无门救国无法只得先行避祸躲去了山上。
      那是座有着无数神鬼传说的山峰,传闻曾有仙人得道于此,又说山中生有精怪,尤其一汪清泉形如月牙清澈碧绿,泉旁庙宇许愿极灵也曾受过不少香火祭拜,最鼎盛时每日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可国之败落正体现在民不聊生,生计艰难便渐渐无人想得起这方庙宇了,一年复一年清泉依旧庙宇却早已荒废破败。
      书生到达破庙时天已微暗,稍作清理生起火堆他吃着用泉水洗过的野果望向茫茫夜色想起不知生死的同胞们既痛恨于自己的无能又茫然于这个国家的将来,如此煎熬至夜深才迷迷糊糊陷入梦中。
      再睁眼却是被人摇醒,彼时天光大亮眼前来人奇装异服虽容貌是同胞模样一张口说出的话却令人听不太懂,书生辨认半晌才依稀明白其中含义。后来两人互相询问一番发现了件荒诞诡异的事,登山客来自于遥远的将来,而书生一觉竟过去了百年光阴。
      两人起初皆不相信,可当书生跟着登山客下了山见到百年时光沧海桑田他不得不信,而登山客也在与他的相处中逐渐打消了疑虑。
      登山客为人豪爽热情在得知书生来自动荡时代后不仅为他讲解了百年历程更带着他亲眼见证了这片和平美好的新天地。那是个再没有战争百姓安居乐业的时代,东央早已不复存在又以新的形式长存于世。书生听着看着落下泪来,才短短几日他就爱上了这片崭新天地。
      可当他越发了解相熟这个新世间心中的喜悦越发被恐惧取代,书生终究还是发现了违和之处。
      百年后的人们信服的皆是外族人那套,他们认同外族人的为人处事,推崇外族人的文化风俗,虽语言未变行事作风却与外族人无异,他们早已于思想上被同化再不记得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仁义,功利与利己成为人们的相处之道,就算豁达如登山客都不免叹息于这个各扫门前雪的凉薄世间。
      而于此时书生的不凡被人发现,抓捕的人浩浩荡荡前来,登山客为帮书生逃跑也成了通缉之人,两人边跑边躲却一路无处可藏几次三番置身险境直至再度回到当初那座破庙,眼见追兵将至登山客让书生藏好自己只身前去应对。
      书生躲在暗处难以望见外头情形只有耳畔吵闹声愈响,喝骂、询问、打斗、哀嚎无一不诉说着登山客的处境。书生忧心不已再躲不下去刚起身就眼前一黑猛然惊醒,仍是那个破庙,燃尽的火堆、小小的包裹、披盖于身上的单衣一切的一切都和睡前无异,而屋外无人亦无声,他分不清是当真百年后走过一遭抑或只是黄粱一梦。
      彼时天已大亮山中雾气升腾,书生跌跌撞撞走出破庙循着下山的路一步一步消失在了那浓雾之中。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观者却陷于其中久久难以自拔。
      乔柏擅描画于他笔下花木人世各有姿态,无论是幽寂高山荒败庙宇,还是百年后的崭新世间,想象之丰沛画面之生动教人不禁沉溺于了他笔下的异世。虽故事里只出现了书生与登山客二人,可他从不吝笔墨二人皆个性鲜明,尤以登山客一角正义英勇乃是压抑中唯一的亮色,以至结局生死不明令人揪心不已。
      阿季与傅容逍看了一遍又一遍直至再无人动手翻页,乔柏这才放过手中衣扣于长久沉寂中回过了神来,瞥过眼阿季他还是问向了傅容逍,“傅师长有何见解?”
      傅容逍的目光由纸面落到乔柏身上眼中的欣赏一览无余,“我一介粗人也谈不上什么见解,只是觉得这篇文章有一股诗词独有的美感。”
      诧异转瞬乔柏迟疑片刻还是蹙眉问去,“不会太过词藻堆砌深奥难懂吗?”而那故作出的淡然已再遮掩不住他面上的落寞凝重。
      这个问题于他似乎不算重要又似乎极为重要。
      傅容逍望着他微微摇了摇头眉目和煦远胜春风,“虽然我的确不太懂某些词句的用意,可诗词不就是需要细品才能读懂吗?我不懂是因为我是个武夫不擅长文学,如果换成阿季想必就不会觉得难懂了。”
      终于乔柏紧蹙的眉头骤然舒展不复先前消沉,“林学弟你会这么觉得吗?”他问向阿季晨晖恰洒落而来布下德泽于是断枝萌芽万物复苏他荒寂良久的眼中再度焕出生机。
      阿季心中一松只觉这才是乔学长该有的样子,永远成竹于胸,永远傲骨嶙峋,嬉笑怒骂随性而为,他是如此钦羡着这等洒脱,“我相信学长既然这么写一定有你自己的用意。”目光落到纸面他伸手指向一处,“我很喜欢学长的譬喻意境悠远引人遐想。像这句学长写山水天地看似与人无关,可山水浩荡天地辽阔与登山客宽广的心胸豁然的处事恰恰相似。”
      果如所想乔柏的脸上绽出笑来,“是这样,我写时就是如此想的。”
      阿季亦随之笑起指向了另一处,“这句我最为喜欢。天色阴郁山中雾蒙萧索之感扑面,而满目的白茫就像书生茫然失措的心境,哀愁无形学长用有形的雨作比飘渺的情感瞬时厚重,雨细细密密打在身上逐渐沾湿衣物就像失望之情一点点侵蚀人的心绪直至彻底湿透人也已万念俱灰,况且这个雨谁又说得准不是泪呢?”
      “你果然懂。”那声叹息带着欣喜,而乔柏的眸光亮得惊人似有山木蓊郁生生不息。
      阿季仍是那副温文模样却不觉笑弯了眉眼为这一亭葱翠平添花色,“是学长写得好。”
      乔柏顿时兴致高涨,“你们对结局有何看法?”
      阿季思索片刻,“山下外族人的铁骑横行,书生心灰意冷恐怕已生死志,可我总觉得他不甘也不会如此赴死。”而他身旁的傅容逍亦开口赞同道:“我也觉得书生不会这么轻易死去,他既然见到了新天地就一定会怀有希望,有希望就舍不得早早死去了。”
      那刹乔柏明亮的眼中盛满了漾漾霞光绚丽异常,“其实都有可能,不同的人看到的结局也就不同,写的太实反倒少了意韵。”他少有展露出如此畅意开怀的一面,仿佛一下拨开了周身笼罩的哀与恨而他本就澄澈胜天光。
      阿季为那突然窥视到的一面怔了许久,他真切盼望这一刻的乔柏能留得久一些再久一些,若所有的哀与愁能随风而散便好了。
      于此间傅容逍已回问而去,“那如果是乔同学你看到的会是怎样的结局?”
      乔柏陷入沉思望向桌面纸张笑意渐渐淡去,“我想他会去尽力改变这一切,哪怕燃尽自己,哪怕付出生命,总要有人去做而他愿意成为基石。”他的神色太过倔强以至于平平语调竟也有了壮阔波澜之感。
      阿季亦随之望去薄薄纸页上笔墨淋漓承载着心血寄托着希冀,他终于懂了登山客存在的意义,“就算百年后的世间也会有登山客这样的人,这条路书生从来不是一个人。”不知怎么他想起了身旁之人却恰与傅容逍望了个正着,一句诗就此迸溅而出缠绕心头——“我与先生,夙期已久,人间无此。”
      而这一切被乔柏尽收眼底他唇畔的笑陡然灿烂兴致盎然道:“林学弟,以后有机会我以你为主角写个故事怎样?”
      “我?”阿季一愣虽不知为何更不解于自己有何可写之处仍不愿扫了乔柏的兴,“学长想的话我自然愿意,我已经有些期待学长会怎么写了。”
      乔柏的目光却又落在了傅容逍身上,“傅师长介意我把你也写进来吗?”
      “这是我的荣幸。”傅容逍同样笑着答道。
      至此乔柏终于心满意足。
      而阿季一个晃神总算抓住了那抹萌生而出的缥缈遐想,“学长读过红楼吗?”
      这话问的突兀轮到乔柏愣在了那,“少时读过怎么了?”
      阿季这才后知后觉羞赧起来可话已出口只得顺势说道:“有些好奇学长的见解。”
      乔柏也不觉话头急转唐突,许是确然愉悦他欣然应下,“那我就说说我的感想。”手托上下巴指尖轻点间他放空的目光越过对面两人逐渐飘远落向凉亭外的芳草如茵处,那儿花草招摇阵阵声声唤着春风引来鸣虫,而他羽睫上停栖的蝶振翅翩跹赴向那一场草长莺飞,“钗与黛一个是君子风范一个是文人风骨。君子求和,人和于世人和于众,所以必然压抑本真。而文人求真,所以注定不容于世不容于众。她们两人是正相反的两面,所象征的是理想与现实这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指尖骤停他的手缓缓落于桌上又不觉攥起,“宝玉厌恶仕途经济喜爱的是理想中的黛玉,理想的路始终不为世所容所以他还是和宝钗成了婚,又为什么最后抛下宝钗了呢?因为做不到啊,纵使选了一条看上去的坦途,可压抑本真如同扼杀魂灵,魂灵都死了要个空荡荡的躯壳有什么用?”
      轻若呢喃的叹息逸散而出空茫如绡纱兜头罩下恰将他的神色遮去令人望不出蔓延着的是无奈抑或寂寥,“追寻理想的路孤独又无人理解还看不到明日将来就像玉带高高挂在林中虚无缥缈难以触及可这是心之所向,而人间现实的路看似脚踩实地目之所及都能去往可周围尽是雪色终有一日会将人埋葬其中。”
      最后一字落下已然惊愕的两人终于望清了他眼中肆虐汹涌的是无边的枯败荒芜。
      却只一瞬乔柏又恢复了笑颜,“个人一点拙见,听个乐就行,不用当真。”仿佛方才的一切不过他们二人眼花罢了。
      傅容逍静静望着倏然笑起眉间青翠如涌,“我倒觉得乔同学的说得很有趣,不知道能否再多说一些?”阿季亦回过神来聚起满面春水盈盈,“我也想听学长继续。”
      于是乔柏眼中残存的暗色再不见踪影,“让我想想从哪开始…”他陷入沉思恍惚间飞远的蝶翩翩归来落回他唇畔轻且柔。
      突兀的呼唤正是此时来到的。
      “谦玉!谦玉!原来你在这!”
      那声响由远及近带着惊喜急切似一股燥热夏风迅猛刮来,而匆忙跑近的人已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快…赶紧…赶紧…和我…和我走…去…去…礼堂…”张枢撑着膝顾不得擦拭淌落的汗水就想拉起阿季。
      阿季见他如此困惑不已仍张口安慰道:“怎么了?你先别急慢慢说。”
      张枢这才喘匀气稍稍镇定,“明诚大学的校长来了提出年级间辩论抽中了我们和二年级,现在要两个年级各出五个人,你快和我走!”说着说着又心急了起来。
      阿季心中一惊,心想这确然是温校长的作风,可如果事关二年级那怎么来的仅张枢一人?他尚来不及细想就听乔柏蓦然问道:“一年级和二年级辩论?”那般寡淡如水的语气仿佛随口一问浑不在意。
      不想竟吓坏了张枢,“乔…乔学长…”他后退两步满面焦急凝滞又随即被困窘局促取代,小心觑着乔柏脸上神色他才发觉亭中远不止阿季一人。
      于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下在场之人皆有了些许不太妙的猜想。
      而张枢也终于察觉到了不妥,为弥补又或岔开话头他望向了亭中唯一的生面孔,“这位是?”却更给人一种欲盖弥彰之感。
      傅容逍当即颔首自介,“傅容逍,阿季的朋友。”余光悄然瞥向了乔柏。而阿季亦生出忧虑,他知晓乔柏与木师楼等人的恩怨难免多想了几分,又以张枢今日的言行格外古怪他心知礼堂那必是出了岔子,只是不知与乔柏有多大干系。
      不似众人满腹心事乔柏反倒笑着将文稿折好收入了衣兜,“走啊,这样的热闹我们不得一起去瞧瞧。”只是那笑如微茫浮云终不及眼底。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向着礼堂行去,每近一些张枢的神情就更不安几分以至再难忍耐,“乔学长…你…你…别太在意…待会…”他似是想安慰又因太过闪烁其词听得人一头雾水。
      乔柏脚步骤停直直望去冷冷清清的眼中无喜亦无怒,“我该在意什么?”
      张枢一窒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就…就…”
      “在不在意看了才知道。”轻拍了拍他肩头乔柏领头步履生风朝前走去,徒留张枢垂头丧气落在原地。
      阿季心中猜测更甚望向那渐远背影担忧之情溢于言表,“我们也赶紧跟上吧,总不能让学长一个人。”张枢闻言重新振作,三人也快步追上。
      临近礼堂尚未到门口声浪就已滚滚袭来,本该因演讲尽是朗朗之声的礼堂现下却如闹市般人声鼎沸,他们甫一踏入门就见台前人山人海将那不算窄的过道堵了个严实,而恰此时有人注意到了门畔于是惊喜呼喊一声响过一声。
      “来了!来了!”
      “林季来了!”
      ……
      人群让出一条道,露出了以温斐为界泾渭分明的两拨人,左面的正是尹崔正方铎等一年级学子,而右手面木师楼卢韩等人围簇正中的却是江德宣,在望见来人中有乔柏的那刻木师楼身旁的人纷纷变了脸色窃语此起彼伏。
      “乔柏…”
      “他怎么来了…”
      ……
      一方欣喜,一方惊惧,判若鸿沟。
      阿季不由蹙眉虽不认得哪些是二年级的学长可他瞧得分明那帮人眼中尽是恼意,他生出担忧也终于明白张枢为何如此慌张,可待他望去却见乔柏身挺如松傲然人前闲庭散步般一步步踏向那诡谲之处。
      两旁的长椅座无虚席,乔柏迎着打量每近一分周遭的声音就愈轻一些直至他行至台前噙着吟吟笑意向温斐问好竟是一眼都不曾望向神色忌惮的木师楼等人。
      方才还吵嚷不歇的礼堂一下静得可怕,阿季回过神才发觉傅容逍并未跟上,他心绪不宁匆忙去寻正遥遥对上后排凝望而来的目光,心瞬时安定下来恍惚间仿佛越过已逝时光他清楚望进了去年今日的傅容逍眼中,那是从未变过的期望。
      而他已不再是曾经那副畏怯模样。
      阿季深呼口气紧随乔柏问候向各位先生,彼时他才瞧见第一排长椅上坐着金仙寿与纪蔺,纪蔺身旁的竟是从不现身校庆的方风吾,他们一个冷面含煞一个眉目含笑又各有傲岸之姿当真醒目非常。
      方风吾另一手边的是大衣长裙气度雍容的岑春华,挨着她的夏沛霖因生得秀气看着竟像混入其中的学生,一排里唯有魏琅身旁有空想来是温斐的位置。
      阿季一一问候完回到了一年级的队伍里视线却始终落在乔柏身上,他知晓乔柏定忍不下这口气想到大庭广众势单力薄忧心不已。
      可乔柏从来都是那个乔柏纵对着一屋土匪尚无惧色更莫提这满屋书生。
      与温斐寒暄两句后他仿佛才望见人群正中的江德宣,“江学长什么时候留的级,我怎么不知道?”他脸上浮现出的惊讶恰到好处只是那话中讽意明晃似总含剑影刀光。
      严正以待良久的木师楼立时拦在了江德宣身前,“乔柏,江学长是我们请来帮忙的。”
      乔柏却瞧都未瞧他一眼反是疑惑问向身侧温斐,“温校长,可以请其他年级的同学帮忙?”
      温斐常年带笑的双眼一弯宛若狐狸般狡黠,“可以,除各位先生外找谁都行,不过只限一人。”他的面上尽是看好戏的神色,而乔柏也不负他所望思忖片刻陡然望向了一年级处,“这样啊…那学弟们我能加入你们吗?”
      霎时语惊四座这下先前或沉默旁观或怒目视来的人们皆脸色大变异口同声道:“不可!”
      而被他们紧盯不放的乔柏却慢条斯理反问而去,“有何不可?”
      有人不忿咄咄逼人,“你是二年级的怎么能去帮一年级!”
      乔柏不怒反笑,“有规定说不行吗?”噎得那人脸色涨红他又问向身旁,“温校长,有吗?”
      温斐摇头翘首以盼的人们顿时脸色灰败下来。
      有人想劝支支吾吾,“那…那…你身为二年级的学生也应该先将本年级的荣辱放在前位。”
      乔柏今日好似极有耐心纵附和声声已呈讨伐之势他仍不改笑颜,“那你们希望我怎样?”许是太过平静反倒吓退了那一个个理直气壮声讨而来的人,他仅一人便与围聚人群对峙了起来。
      正于此时被拥护其中的江德宣突然出声,“应学弟们的邀请本是好意,可如果因为我使得众位学弟伤了和气就不好了,这样我就不参与了,乔学弟你看可以吗?”他端得和蔼近人将心比心不愿见到龃龉争端任谁瞧了都得夸上一句温恭直谅。
      可落在木师楼眼中却是受了天大委屈一下激起了他的维护之心,“江学长!”他与其余人焦急拦下正欲离去的江德宣随即横眉怒目瞪向了罪魁祸首,“乔柏!你平日处处和江学长不对付也就算了,今日的比试我们好不容易把江学长请来轮不到你胡闹!”
      嗤笑一声乔柏面上尽是嘲意他挑眉打量着那帮恨意昭彰的同窗眼中轻蔑分明,他如振翅欲飞的鹤目之所及青天高日而眼前种种不过蝼蚁尘埃,而伴移目向另一侧又陡然温和了眉眼,“学弟们,你们愿意我加入吗?”
      此时一年级的学生们才从这连番变故中反应过来,不知从何人起一声接一声的应和愈演愈烈响彻礼堂。
      “愿意!当然愿意!”
      “学长我们永远欢迎你!”
      “学长想做什么还轮不到别人插嘴!”
      “学长快来我们这!”
      ……
      青年人总如此意气激昂仿佛只要确认心中正义振臂一呼便会前赴后继。阿季裹挟其中也不觉深受感染抛却了往日谨慎融入了周围的浪潮。
      不想此举更是激怒了本就气恼的木师楼等人,他们咬牙切齿脸色沉得吓人,“乔柏!”
      乔柏循声望回笑意骤敛那直刺而去的目光如凝霜寒冷厉异常,“你们也别给我扣高帽子,若非我跟着找林学弟的张学弟一起来你们恐怕都想不起有我这号人,既然我无足轻重又有各位同窗和江学长在,年级荣辱哪轮得到我操心?”
      那刻晨光将他冷若冰霜的脸庞映亮他便如此立在那似一株枝繁花茂的金梅馥郁烈烈夺人眼目,“还是说各位同窗怕输?可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处处都能遂了你们的愿,你们让我别来我就不能来,你们让我看着我就得干看着,既想占据先机又不允许对手有任何助力,我倒一时分不清这里是学校还是土匪窝了。”
      一瞬被唤醒记忆的人们揶揄低笑起来,台前二年级的学生不论有无参与皆烧红了脸,尤以那几个先前叫嚣最甚的更是羞恼交加。
      而乔柏只是冷眼瞧着并未放过任何一人,“怕输就趁早学江学长找个借口走了算了省得费尽心机到头来还是输才叫给年级丢脸。”他就那么盯着直望得江德宣垂眸避让堪堪遮掩下难平恨意,他却嫌恶地收回目光转而春风和煦般问向另一边,“学弟们能否让我做个主?”
      支持鼓舞扑面涌来乔柏扫过那一双双真挚明亮的眼眸不觉漾出笑再回眸已满面桀骜挑衅,“这样我们这只出三人总可以了吧。”
      事到如今颜面扫地的人们再不敢张口,无言间一男声突兀响起,“乔学弟既然想就让他去吧。”顿时视线齐汇向了声响来源处,江德宣身后的青年这才不急不缓露出真容。
      个头高挑面容苍白他生了张还算秀气斯文的脸不言不笑时总给人一种湿冷阴郁之感,尤其一双三白眼望向人纵有眼镜遮挡亦隐隐透出股凶狠阴鸷来,被他盯上一眼仿佛置身深冬连绵雨日潮寒之气直沁入骨。
      阿季认得他虽只有耳闻可仍是一眼认出了这位传闻中的文学社副社长——朱卓文。听闻是个极厉害的人物,文学社大小事宜皆由他管理,他又是社长江德宣最忠实的信徒平日多隐于其身后行事谨慎不露圭角。
      而今日他仅凭一语就稳住了周围溃散的军心。
      伴朱卓文走出手抚上江德宣肩头。江德宣身形一僵不过须臾便已敛下所有神色再抬眼仍是那副悲悯温和的模样,他似毫不介怀先前种种只向着身旁嘱咐道:“檀梦,别和学弟们起冲突。”回以他的是朱卓文堪称和悦的一笑。
      乔柏却因脸上厌恶愈浓而显得有了些许凝重,直至朱卓文行至人前与他相望他倏然笑开,“呦,这不是江学长最得力的左膀右臂朱学长吗?你也在啊。”故作出的讶然里讽意寒冽直扑而去。
      朱卓文恍若未觉只淡淡回敬了句,“乔学弟倒不如问问一年级学弟们答不答应只出三个人。”
      不想真就戳中了乔柏的心事,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便是这片刻迟疑助长了朱卓文身后之人的气焰,他们笑着觑着仿佛在等一场以乔柏为丑角的好戏开场。
      下一瞬不等人张口询问七嘴八舌的呼喊再度响彻。
      “当然!学长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们都听学长的!”
      “三人就三人!”
      “我们才不怕!”
      ……
      那刻乔柏发自肺腑地笑了,褪落的甲胄重披上身他迎向民心所在一如上一回般步入其中,而后回身与往日的同窗们遥遥相望恰似两军对垒水火难容。
      “朱学长都听到了。”他高昂着头凛凛威风。
      “听得一清二楚。”朱卓文平静不减可那双眼中晦明混杂直直盯来瘆人至极。
      “看来同学们都迫不及待了,那就来抽签吧。”看了许久戏的温斐终于出声叫停了这场争锋,他从衣兜中摸出两个纸团分别摊于掌心向着两方人马示意。
      方才还剑拔弩张的礼堂瞬时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皆落在了那两个揉得颇为随意的纸团上心知鸣金不过暂时真正的战役才正要打响。
      长久沉寂里乔柏与朱卓文在温斐面前站定,不似旁人屏息凝神他们二人反倒最为从容。乔柏噙着笑谦让道:“敬老慈幼,朱学长先请。”只是纵礼让言语中的锐刺仍未衰减分毫。而朱卓文也不客气伸手间就已做好抉择。
      “辩题是评判世事是该依法还是从情?一年级抽中法,二年级抽中情,双方都有一刻钟的时间准备。”温斐朗声宣布随后掏出怀表望过一眼,“开始吧。”说罢他施然回座徒留台前狼烟四起风云突变。
      而对于辩论的双方首要便是人选问题。
      张枢颇为上心乔柏刚归来他就凑上了前,“学长,现在有了你和谦玉还差一个人,你觉得选谁合适?”乔柏却耸了耸肩把选人的事踢了回去,“我对各位学弟不算了解,选人的事我就不多嘴了。”
      于是最后还是问到了阿季跟前,“谦玉你说呢?”
      在一众殷切注视里阿季这才懂得乔柏的推脱,他岂敢托大半晌只挤出了句,“我看还是大家推举比较好。”
      这下急坏了本就心焦的张枢,台前本就不大现下还堵满了人他踱着步子原地打转如无头飞蝇绕得人眼晕,“虽然我们这有谦玉和学长,可这第三人也不能弱…子岫你来!”突然他视线一凝眸光大亮。
      可尹崔正却微微摇了摇头万语千言只化为了一声无奈轻叹,“我自认尚不够格。”
      张枢又扭头望向另一人,“东迁你呢?”
      唐尧同样摇首轻扶眼镜间颓态尽掩。
      张枢一连点了好几人却无一人敢应,人人皆垂首人人皆退怯那般低迷不振竟是未战就先逊了三分。
      正于此时人声乍响,“我来。”短短二字泛泛口吻却如疾风过山冈搅起林海翻腾声声阵阵擂鼓呼号般锐不可当。人群不由分开露出了那道坚劲挺拔的身影,梁笙竹一步步行来终年覆雪的面上不见分毫怯色,他似永远这般镇定无论何种情形无论面对何人皆自信不疑。
      而正是这份冷静于此关头安抚住了惴惴的众人。
      梁笙竹的目光由乔柏移至阿季最后落在了张枢身上,他便如此立在张枢身前不言不语如一抔寒浆澄澈宁静清冽可鉴。
      张枢却吓得结巴起来,“梁…梁同学…”他小心觑着不敢置信,“你认真的吗?”
      回以他的是梁笙竹波澜不惊的一眼。
      张枢抓了抓头干笑道:“太好了…有了梁同学加入,我们当真如虎添翼。”只是那举手投足间的拘谨与他往日活泼相去甚远。倒也非他一人如此,梁笙竹一向孤高自傲不屑与他人为伍今日忽然主动请缨众人吃惊之余皆不知该作何反应。
      而乔柏正是此时迎上的前,“又见面了梁学弟,上回我就想和学弟结交可惜时辰太赶没来得及,没想到居然能有机会同一组辩论,早听说学弟才思敏捷今日终于能有缘得见了。”言笑晏晏和善可亲似香风一缕勾回了周遭飘远神思。
      颔首问候梁笙竹又转向了阿季,这一回他的眼中云淡风轻坦坦荡荡再不见过往执拗冷色。
      阿季似有所感亦回以一笑,说来也奇怪他们二人从未有过龃龉又好像一直深陷龃龉之中,时至今日才算真正结识。
      只是三人好不如容易凑齐新的难题却接踵而至。
      比起另一边的热火朝天他们这实在冷清莫说商量战术竟是无一人说话,梁笙竹寡言人尽皆知,乔柏也神游天外,阿季倒想说些什么却碍于另两位始终不语到底张不开这个口,最后又是张枢于踌躇中率先生出勇气来,“我们不商量一下吗?”
      弱弱怯怯的问声终于换回了梁笙竹施舍而去目光,“用不着。”
      乔柏亦随之附和,“我也觉得用处不大,与其临时磨合不如到时候各尽所长,我呢不太擅长辩论到时候就靠两位学弟了。”他见张枢眉头紧锁欲言又止当即宽慰道:“张学弟不用急,输赢本就不重要,再说有梁学弟和林学弟在我不认为我们会输。”
      而阿季已听不进任何话语,他的胸中不知何时擂响莫名躁动一声又一声激烈翻涌拍击心礁,细细聆听却满耳杂乱难辨词句,直至登上高台一览无遗他望向眼前又眺向远处终于听清了那反反复复的呐喊,这一次就这一次他不想输,他想为乔柏赢,想赢给傅容逍看。
      那就去拼尽全力比一次吧。
      阿季深呼一口气终于稳住了心神。
      台上座椅已然摆好,人数悬殊的两队一同落座,以朱卓文为首的几人一字排开正襟危坐如临大敌,而对面三人里乔柏最为闲适随意往椅背一靠仿佛眼前不过场寻常谈天,梁笙竹倒坐得端正却也无甚在意之色,阿季坐于两人间是唯一郑重以待之人他少有如此容光焕发纵静若沉璧仍是风采无双。
      双方坐定目光相汇一场战事就此打响。
      乔柏率先伸手请去姿态谦让。另一边的几人对视一眼也未客气,浓眉大眼肤色微黑的青年当即开口状若回忆道:“说到律法我想起了幼时听闻过的一桩案子。”
      “这案子当年在我们那闹得沸沸扬扬,有一妇人害死了胁迫她的恶人。这妇人曾是十里八乡的贤妇出了名的孝顺温良可命却不好,丈夫患病孩子幼小家中仅有产业也被恶霸强占,她四处奔走求助无门丈夫与孩子又双双病逝,大恸之下妇人心如死灰只想与恶霸同归于尽,后来她的确手刃了仇人却也要因此偿命。”
      他边说边长吁短叹一副惋惜模样只差为那可怜妇人落下眼泪扭头便又问来,“三位同学觉得这样的判罚合理吗?妇人该有这样的下场吗?”
      一派沉默里梁笙竹的嗓音飞霜般冷峭,“她致人殒命了是吗?”
      本一直忌惮紧盯阿季与乔柏的人们皆被问住,他们这才正视起这被遗忘的第三人又一时间摸不准深浅都不敢轻易开口作答。
      梁笙竹却没多等坐直的身躯稍稍前倾似携疾风骤雨倾压而去,“我问你她致人殒命了是吗?”冷沉的脸质问的话他气势迫人震慑住了台上台下,那刻人皆屏息分明春日礼堂却陡然凛冽如隆冬骤至。
      被迫直面的青年吓愣在那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而梁笙竹似乎本就不在意回答有否兀自落下了定论,“事实就是她害了人命依法判罚而已。”
      谁也未曾想到甫一照面二年级的队伍就落了下风,早将一切盘算妥当的青年们更是未想到一上来令他们畏惧头疼的并非乔柏与阿季却是他们从不曾注意的梁笙竹。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尝试着反驳,“这位同学不觉得惩罚过重吗?妇人被逼到绝境更何况那是个欺男霸女的恶人,换种说法也算是替天行道不是吗?”这回张口的是位文质彬彬的青年,只是无论他如何动之以情对面之人都不见丝毫起伏。
      梁笙竹依旧似顽石矗立岿然不动,“刑罚过重与否和是否该按法评判是两回事请毋混淆二者。”比那言语更冷酷无情的是他面上古井无波的神色,目光稍移间似利刃扎入血肉将人洞穿。
      于是又一位青年噤了声。可余下的人怎舍得放弃原先的谋划,挣扎中终于有人鼓足了勇气,“可同学你不觉得既然律法过于严苛那又为何要按律法评判呢?”
      “否则呢?”梁笙竹不紧不慢反问而去,无论对面如何引诱试探他始终不让分毫,“律法的存在是为了维持秩序稳定必得广泛适用且严苛。”只是三番四次多少生出些不耐,“求情堂上求,无罪堂上定,人人都能取代律法给人定罪世道早乱了。”
      此时一直旁观的乔柏开口突然,“马同学这话问的,那岂不是只要有苦衷就算是随口编纂的杀人放火都情有可原了。”他似笑非笑好声好气说的话却能将人气倒,“那马同学可得小心些了,改明你途遇劫财却被失手杀害,那人只要搬出家中老小你可就白白丧命了。”
      “你…”戴眼镜的马同学气急正欲理论却被人拦下,他身旁的青年紧随其后加入了战局。
      不似先前几人这位青年竟直直回望而来,“律法的存在的确维持了秩序可也压迫了百姓,秦律严苛常有连坐发生百姓苦不堪言,暴政之下动乱频发秦也因此二世而亡,到汉以后推行仁政百姓得以安居乐业,由此可见世事从情才于国于民有利。”说罢他觑着梁笙竹神色颇有番成竹在胸得意之态。
      而眉头紧锁的梁笙竹语气不善冷冷问道:“你们就只会混淆诡辩吗?”他呼吸几番才将面上不耐压下,“首先秦二世而亡的原因有许多,暴政、六国余势、沿用商鞅变法后的体制等等。再来苛法与暴政、从情与仁政根本不是单一因果关系,苛法是属于暴政,暴政远不止苛法,从情是仁政体现,仁政不在于从情。最后苛律重在苛字,压迫百姓的也是这个苛字,将苛法与律法混淆…”言至此处他终是忍无可忍冷笑出声,“怎么秦以后没律法了吗?”
      梁笙竹往后倚靠上椅背睥睨间端得是冷傲孤高,“如果你们只有这等水准,那我认为这场辩论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不过是浪费时间。”
      “你…”这回气急的多了几人可尚来不及发作就被拦下,朱卓文只微微抬了抬手他们便都悻悻咽下了到嘴的话。
      沉寂间静观良久的朱卓文不轻不重打趣了句,“这位同学还真是年轻气盛。”不像周围敢怒不敢言他的神色太过平静好似毫不在意这等轻视怠慢只那双眼里酝着沉沉乌云,“秦以后的律法是达不到严苛的程度,可有些法规真的合理吗?”
      他问着却又根本不求回答便已自顾说了下去,“古往今来文字狱盛行,明朝时还写入过律法,《大诰》中就有作诗诽谤这一罪,到清朝更是大兴文字狱,稍有对朝廷不敬的诗文都会被严查重罚牵连一片,久而久之人人自危再也不敢多说,这样操控民众思想的行径就是专制,因专制而生的律法就该和封建王朝一起覆灭。反观西方人权至上言论自由所以才能如此文明开化,而从情正体现了以人为先是民主的表现。”
      横扫而去的目光却轰雷掣电般劈向了三人,朱卓文不疾不徐甚至饶有兴致地等待着好似猎人俯看陷阱中的猎物居高临下势在必得。
      而梁笙竹始终没有理睬之意。
      礼堂再度安静所有人的视线在三人身上齐汇。在或关切或恶意的注目里阿季紧蹙起眉因那话中的一扬一贬涌出万千纷繁心绪,愤慨伤怀于他心底燃起一把火,热浪翻滚灼痛四肢百骸直至再难遏抑他终于直视向了朱卓文,“可我们也曾文明开化领先过世界不是吗?”
      时光仿佛重回到了一年之前,同样的礼堂同样的情形可这次他再未有半分犹豫退怯,“纵观古今中外时代变迁世间由无序至有序每个时代似乎都有特定的使命,封建时代王权至上因此而诞生的华夏文明灿烂辉煌,现在看来的确有落后的地方可那是因为我们立于了新时代的开端往后看总是陈腐滞后的,就算是先进如西方诸国谁又不是一步步从封建中走来?或许在这个万象更新的时代里我们起步晚了些走的慢了些落后西方多了些,可属于中华的新时代才刚刚开始啊。”
      “律法不合时宜我们可以去共同推进修改,文学朽败迂腐我们可以去共同推陈出新,一如千年以来世世代代的先辈们所做的那般,曾经我们饱受压迫桎梏仍能创造出那么繁盛耀眼的文明又为何如今不行呢?”
      分明如此纵意畅快侃侃而谈说到最后却唯余深深悲切,阿季微不可闻叹息一声怒火熄去满目焦土贫瘠,“人们总说落叶归根,树木生长天地间,根须深扎土地中年年岁岁受其蕴养终得参天,树往上长而叶落入土化为泥是久久不息的感念也是刻入天性的眷恋,我想人亦是如此。”他从不奢求区区三两句话便能扭转观念,可总要有人去说总要有人去做纵渺小如蜉蝣也能尽上一份绵薄之力。
      朱卓文却笑了,笑得那么阴冷又那么不以为然,“林同学说得可真好,下回宣讲孔孟之道没有你的发言我不看。”
      恍惚似有风声呼啸尖利刺耳阿季难以置信微微瞪大双眼失神间竟忘了反应。落在旁人眼中倒成了露怯一时台上台下有人扬眉吐气有人如释重负,更有甚者望向朱卓文的目光愈加崇敬狂热。
      而乔柏正是于此时开的口,“朱学长知道我最厌恶哪种人吗?”
      这一问颇为突兀回荡于礼堂中敲响于众人耳畔,有人茫然不解其意,可也已有人隐约生出不安压下了那些刚升腾起的窃喜,连朱卓文都不由敛了笑。
      倒是乔柏无顾周围反应不慌不忙回忆道:“我少时所住的县里有个人尽皆知的无赖,那无赖平日酗酒一喝多就要责打自己的妻子,对外却说是妻子总背着他到处勾三搭四不守妇道,他每每说起振振有词仿佛给自己的妻子冠上污名他就占理了一样,殊不知他那副丑恶嘴脸见者生厌。”
      “这无赖还格外推崇关公,可他不仅抛弃了自小将他养大的寡母还攀上了鱼肉乡里的外来富商为虎作伥好不风光。人家关公身在曹营心在汉那叫义薄云天,而他这叫吃里扒外。”
      那般嘲讽的语气,那般明晃的嫌恶,乔柏目光如炬淬出剑雨锋芒直逼得见者退让,他却自始至终紧盯朱卓文不放,“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这号人,打搅到了朱学长的慷慨陈词可真是抱歉。”虽口中客套可那面上哪见得到分毫歉意。
      朱卓文依旧沉得住气淡淡刺了一句,“无碍,只是乔学弟别忘了如今是在辩论而不是故事会少些妄想为好。”只是眼底浓墨晦暗俨然山雨欲来之兆。
      见状乔柏反倒笑得肆意起来,“那就不劳朱学长费心了,朱学长不如先顾好自己,如此崇洋怎么不出国呢?是不想吗?”
      朱卓文的脸色陡然难看单薄的镜片再难遮住他眼中倾泻出的阴狠暴戾,而乔柏毫无所惧照面迎去余光却瞥向台下的江德宣顿时唇畔的笑有了几分耐人寻味。
      堂内鸦雀无声台上剑拔弩张,阿季紧蹙的眉头始终不曾舒展半分,他记起上回乔柏也是这般替他出头无畏且英勇,可他又怎能次次都躲于友人身后,有些事须得自己去做有些话须得自己去说,于是他头一次抛却重重顾虑将心中异议言明,“我并不认同朱学长所言。”
      语出惊人连乔柏都不由投来了讶异目光,阿季却逆着人群径直望向朱卓文耳畔回响着那些厌弃贬损的话语怒火翻涌化为句句质问掷地有声。
      “若将心系家国归为守旧那和排除异己有何区别?”
      “一味吹捧与一味贬斥真就公正吗?”
      “既心本就是偏的又为何要故作公正瞧不起这片生你养你的土地?”
      风起吹来枝叶簌簌有飞鸟百啭千声唱成一曲小调清脆悠扬外头春光正好屋内听得分明,高台之上阿季端坐如乘风而生的玉树琼花横枝扶疏落了满堂寂雪暗香浮动摄人心魄,他却无觉只专心眼前面容沉静神色坚毅唯眼睫微颤方稍稍泄漏些许澎湃心绪。
      这一回他不再因所谓礼让而无谓等待,“诚然我们的律法存在诸多问题,我们的国家贫弱落后,可事皆有正反两面有弊端便会有长处,改正弊端与发扬长处从不相悖。同理学习西方也不该囫囵吞枣悉数照搬,辨别适用不断调改都该依照国情来看。而只有如此留有一分清醒才不至于在滚滚向前的时代浪潮中迷失自我,华夏才永远是华夏,中华民族才永远是中华民族。”
      “我只愿有朝一日同胞们踏出国门能以自己是华夏儿女为傲,或许要数十年或许要上百年可这就是我们坐在这的原由,不因遍地疮痍而抛弃,不因前路渺茫而放弃,□□如何正在我们脚下。”
      台下不知何人鼓起掌来划破寂空打破宁静随之响起的掌声愈演愈烈似要掀翻礼堂,台上乔柏与梁笙竹亦跟随其中,唯朱卓文周围几人垂头丧气一副颓败模样虽未认输却也已至穷途。
      乔柏适时轻笑揶揄道:“承让了,朱学长以及各位同学。”五人脸色皆不佳却无一人生得出计较之心,至此胜负再无需多言。
      比起台下同窗们的欢呼雀跃阿季反倒恍惚不已,茫然四顾间下意识寻向台下于人群之中对上傅容逍含笑双眼的那刻紧绷的弦骤然一松他长舒口气这才确信自己真做到了,仿佛踏遍了万水千山历经了人间百态,而他终是寻回了自我。
      于是阿季粲然笑起将负累抛却身后将畅意永远定格在了此刻。
      三人下台时张枢带人迎了上来再度将台前围了个风雨不透,他们欢庆着夸耀着青年人独有的蓬勃朝气映亮了礼堂。梁笙竹不喜这等热闹正欲离去却被正在兴头上的同学强拉住被迫听了一堆赞美之词,乔柏正看戏挤到他身旁的张枢满面堆笑跃跃欲试,“学长,你看今日是校庆我们又赢了辩论喜上加喜是不是该庆祝一番?”
      乔柏似有所觉顺着问道:“你想怎么庆祝?”
      眼见得逞张枢图穷匕见,“此时此刻也就只有学长的高歌一曲才配得上这样的双喜临门。”随他话落应和声源源不绝。
      乔柏失笑因早有预料无甚吃惊只摆了摆手,“改日吧,今日校庆我总不能当着先生们的面喧宾夺主。”他推辞的利落纵对上周遭一众沮丧神色亦毫无不忍生出。
      可大伙哪能如此轻易放他走纷纷闹着起哄非要求到这一曲,阿季忍俊不禁最后也加入了其中。此番更衬得另一边的几人潦倒落魄行色匆匆,有人看不过眼摆脱阻拦冲着吵闹处吼道:“乔柏!你真当自己是一年级的不再回来了吗?”一石激起千层浪仇怨的视线越过重重人山再度落到了乔柏身上。
      可不等冲突再起一声冷哼自长椅处传来,“出乖露丑贻笑大方。”一瞬人皆噤声战战兢兢不敢泄出一丝动静,而方风吾竟是一眼也不愿多看起身扬长而去。
      那叫嚷的青年后怕地隐入人群,至此再无人敢置喙一句。
      后来魏琅出来打了圆场,插曲过后演讲继续只是辩论的余热尚存大家都显得兴致缺缺。等阿季好不容易从各色热情搭话中脱身再去看却已望不见傅容逍的踪影,他没由来心慌随意找了个由头便寻了出去,四月天夏日暖意初显他步履匆匆不一会额角就遍布了细密汗水,不安的躁意在胸中鼓动直至树下那抹熟悉身影撞入眼帘他才一下放松下来。
      海棠树下傅容逍静静伫立似在欣赏枝桠上的零星残花又像是在聆听鸟儿们倾诉衷肠,他是如此专注又如此执着仿佛透过一花一叶窥见了那片崭新天地,余光瞥见远处略显狼狈的阿季他方回过神诧异不已,“怎么跑这么急?”
      阿季却语塞不知如何作答,他亦不清楚那时的慌乱是为何,只沉默着错开眼瞧着枝头雀鸟叽喳吵个不停。
      傅容逍也未在意凝望间忽怅然叹道:“还记得我最初见到你的时候你总是低着头一副畏怯的模样,今天在台上却已经游刃有余。我真心替你感到高兴,如今你也能独当一面了。”那般欣慰的语气那样温柔的笑颜春日暖阳般似要催得身后花树复燃。
      阿季想也未想脱口而出,“我…我…还不行…”
      傅容逍微微摇首打断了他的妄自菲薄,“你已经做到了不是吗?”
      阿季紧咬住了下唇,他想他应欣喜却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生不出半分喜悦,莫名而生的焦灼寻不到出口于胸中搅得地覆天翻。
      傅容逍见他神色有异疑惑之下当他身体不适关切问道:“哪里不舒服吗?”
      恰此时呼唤声远远传来,“林学弟傅先生原来你们在这。”乔柏走近本还悠闲的神情在觑到两人面色后立刻沉了几分,“我打搅到你们了?”他打量着揣度着目光于两人间游移着若有所思又掩得极好。
      阿季则一如往常般压下了那些纷乱心绪扯出了个牵强笑容,“没有,学长找我们是有什么事吗?”
      乔柏也并未多问,“先生们让我来找你们一起去接风宴。”
      三人不再耽搁向着校门前去,他们到时魏琅正在和温斐交谈甫一瞧见三人身影便已快步迎来,他颇为热络地引着傅容逍与在场诸位先生结识,倒是一时冷落了落在后头的阿季与乔柏。
      那处有说有笑,这儿乔柏悄悄耳语向身旁,“你们刚刚怎么了?”
      阿季一愣含糊揭过,“没什么。”
      乔柏却早有预料般故作感慨地长叹一声,“人啊就该坦率些,对自己是,对别人也是,什么都压在心里会得病的。”
      不远处纪蔺忽然向着他们招手呼唤,“依我看老温当初那个交换生的主意就不错,你们再考虑考虑?”回以他的却是方风吾一声不客气的嗤笑,“痴人说梦。”
      不想两人竟就此斗起嘴来唇枪舌剑互不相让直看得人心惊胆战。金仙寿劝阻无果无奈叹息,“他们两个这么多年了居然还是互看不顺眼。”温斐则看得津津有味,“这才是好戏中的好戏。”
      傅容逍也趁此时重回到了阿季身旁。
      有人一心棋逢对手处,有人只留心眼前方寸。
      “这都是你的功劳。”阿季的声音极轻呢喃般散在风中。
      傅容逍仍是敏锐捕捉到了,“该谢的是你自己,我做的远不及你为你自己做的。”
      终于阿季自长久垂首后抬起了头今日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倒映入眼似有清波荡漾,“是你,是因为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第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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