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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三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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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几日阿季忧心忡忡寝食难安,因着心中惦念频频走神没少被方风吾训斥,他不是没想过同傅容逍说可话筒入手却怎么都开不了口,于是只得一日复一日地自我慰藉祈求着上苍莫要为难这世间的有情之人。
可偏偏这世上的事总不遂人愿。
接到傅容逍的电话是在三月中旬的某个晚间。许是春夜太静,又或屋内昏黄,听筒中略显失真的声音掺着稀薄月色缓缓淌入没过桌椅浸过人身寒凉刺骨,“阿季…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你听完先别急…”
傅容逍少有如此迟疑半晌才措好辞开口,“雅南她…她家里想给她定亲,她和思衡在出逃路上遭遇了土匪…等人找到时她躲在树丛里并无损伤。”
一记闷雷于阿季脑中炸响,耳畔似有风声猎猎恍惚间他像是坠入泥潭愈是挣扎愈是深陷直至再记不起前尘云烟唯口开合问道:“楚参谋呢?”
沉默里傅容逍的嗓音喑哑且哀戚,“他只身引开了土匪…没能回得来。”
“雅南呢?”
“被她父亲的人带了回去。”
阿季听到自己无悲无愁地问着,可眼前不知何时已模糊得再难望清,听筒里安抚之声传来,“你别急,我先去问问情况,看有什么是我们现在能做的。”他哽咽着轻轻嗯了声好似真平静接受了一般却在电话挂落那刻踉跄几步跌入了无边的浪涛里。
雅南当日的笑颜尚历历在目,她与心爱之人如此努力共赴向那白首之约,分明就差一步了,他们就要自由了,怎么就成了如今这样?阿季泣不成声不敢去想雅南得知一切会有多哀痛欲绝,他只觉上苍残酷非得看到事与愿违生死两茫才肯罢休,可有情者何辜?
那夜他辗转反侧到天明望着窗外熹微晨光想到明日复明日被留于昨日的人们却再见不到新一日的曙光了。
之后他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发了一封又一封电报都石沉大海了无音讯,焦灼与日俱增阿季整宿整宿难眠生怕雅南出事又迫切地想与之见上一面,一连几日暮气沉沉萎靡不振莫说同窗们看着心急夏沛霖都找他聊了几回,最后连方风吾对他的训斥都少了。
可阿季又怎能将雅南之事宣之于口只得强颜欢笑应付过去。
所幸三四日的功夫傅容逍就带回了消息。同样的夜晚同样的静谧不同的是这回守着的远不止一人,阿季颤抖的手抓起话筒凑近耳畔里头传来的话语令人心安,“雅南一切平安。”
他松了口气心中悬了几日的大石倏然落地一时只觉头重脚轻却仍不忘提道:“我想去看看她。”
傅容逍叹了叹还是如实相告,“雅南被她父亲关了起来,现下别说你我这样的外人,连她亲哥哥都见不到人。”
阿季方安下的心再度坠坠高悬,“怎么会这样?那该如何是好?”他急得额角沁出薄汗握着听筒的手也因用力而泛白。
“我得到消息四月初会举行定婚仪式,或许只有趁这个机会才能和雅南见上一面。”
那瞬荒唐之感伴愤怒如烈火燎原将阿季仅剩的理智焚烧一尽,“他们怎么能…”他气得发颤责问的话语脱口而出,“雅南怎么可能答应!怎么能无顾她的意愿举行定婚!”
傅容逍轻叹一声,“阿季。”他的嗓音似潺潺流水抚过遍地疮痍,“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先见到雅南再从长计议,只是定婚离成婚还有段时日我们一定能想到办法救她出来。”
阿季安静了下来,干涩的喉头滚动终是吐出了句,“我明白了。”唯余那颤抖不歇的双手诉尽了不平心绪。
电话挂断周遭响起秀满婶“作孽哦”的哀叹,星月扶着何叔也气得怒斥起来,余下的叹息声不绝,吵闹里阿季垂着眼不发一言,这一晚又是个无眠之夜。
自那后的日子漫长且难捱,阿季擅长等待却又厌恶甚深,似乎他从未能等到过个称心如意总是失望堆叠反反复复,于是他强迫自己忙得脚不沾地唯有暂忘方能稍得喘息。学校里的众人看他恢复往日专注都安下心来,殊不知满力之弓终有竭尽,而阿季心中的弦早已绷得太紧了些。
他仍没放弃寄信,纵使知晓雅南看不到他也怀着零星希冀盼望上苍能庇佑眷顾,三月天里春意渐浓他却似身处西风落叶间赴向岁暮天寒。
终于四月近在眼前了。
这日阿季下学归来甫一踏入家门就与等候已久的星月碰了个正着。说来这是极为古怪的事,何叔不在尚且可能是被事牵绊,可星月等于门口从未有过,尤以她面色冷沉双目微红一张口却哑了三分,“少爷回来了,在楼上等你。”
阿季心下一沉陡然生出不详之感,他攥紧包带一步步踏上楼梯不知是心焦多一些还是恐惧更多一些,直至他望见书房敞开的门攥着的手一松随即再度用力仿佛如此便能抓住那可笑荒诞的命数。
屋内傅容逍倚在桌旁许是刚从军营回来衣服未换只随手将军帽扔在了桌上,霞光绚烂轩窗绘彩神光倾泻落在他因出神而沉静万分的面上拨乱了年岁仿佛他立在那亘古之久不染尘埃,而神明垂眸一眼这才有了人世烟火生生不灭。
“阿季,来先坐。”
阿季听到那声音远远唤来,他顺从地走近放下布包又听话地落座仰头那瞬晖光与希望于眼中明明灭灭,“是…出什么事了吗?”
傅容逍却别开眼借着望向窗外盎然绿意遮去了眼中翻腾汹涌的哀痛,“我今天得到消息雅南她…走了。”
阿季一怔下意识反问道:“走了?什么走了?她去哪儿了?”又在触及到那再难遮掩的悲怆后呼吸一窒顿时明白了其中含义,“走了…走了…”他喃喃念着心口如有斧凿刀劈只觉喘息一声愈痛一分泪水扑簌间已是目眩耳鸣天地失色。
他却仍不愿信紧抓住了傅容逍的衣袖急切问道:“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他瞪大双眼试图望出几分玩笑可泪珠先一步沿着鬓角断线般滚落。
傅容逍垂眸眼里漾起无限哀怜,“就在前两天雅南趁看守的人放松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阿季脱力滑下的手未在那硬挺布料上留下分毫痕迹就如他此生所有祈求都不曾惹天垂怜半分,他不明白为何事情会到如此境地,更不明白怎么月余前还见到的人如今却都长眠地下,他想起那日两人的笑,想起一步之遥的自由,想起相伴而去的背影,谁知那一别并非生离竟是死别。
他痛得难以喘息唯死死攥住衣襟方稍有实感,只是脑中反复回荡着那日雅南的话。
——“是我想到这一别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再见才非要来和你道个别。”
难以遏止他开始怨恨自己,“怪我…都怪我…如果当初不是为了来和我道别他们也不会往南走就不会…就不会变…”话语破碎在了抽泣间他的手紧了又紧一时分不清压在心口的究竟是噩耗抑或自责。
傅容逍蹙眉伸手犹豫片刻最后还是轻轻拍上了那颤抖的背脊,“阿季,别这么想,不是你的错,谁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可言语终究渺渺驱不散蔽日乌云也就带不来朗日晴天一如生死难逆故人难逢。
“我应该…早点去…早点去见她…我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哽泣之声断续似溺者浮沉终而越陷越深,“我怎么能…怎么能什么都…做不了…”阿季望向自己紧攥成拳的手,这双手提过笔砍过柴也曾为自救奋力而搏却救不了他的友人,恍惚间污迹自指尖蔓延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些个绝望不堪的昏黑夜里身心困陷寸寸衰亡。
他忽觉冷意自脊髓中渗出又觉是痛意遍布,本就苍白的脸再不见一丝血色。
“阿季…阿季…”
耳旁的呼唤声一阵接一阵阿季愣愣抬眼撞入傅容逍饱含关切的眸中他陡然惊醒心中一松已是冷汗淋漓,随即又想到什么般再度扯住了那只衣袖,“我得去见她最后一面…”
傅容逍却再度别开脸不敢去看那双盈盈明澈的眼,“雅南…已经安葬了。”
阿季的手无力垂下重重砸在了椅上晕开一片异样的红,“怎么会…”他喃喃念着不敢置信这才短短两日人就已入土为安。
“她的父亲极好脸面并没办葬礼。”
阿季却从那极为克制的话语里听出了言外之意瞬时怒火高燃,“难道他女儿的性命比不上他的脸面重要吗?”烈焰肆虐五内俱焚他想到自己想到小桢又想起雅南,对他们的父亲而言子女又算什么呢?物件?傀儡?工具?抑或仅仅只是颜面有光的添头?这个问题困扰了他许多年之久直到今日悲剧重演终是问出了口,“世上为何会有这样不爱孩子的父亲?”
彼时天色已晚残阳如血傅容逍的身影隐在余晖中似有了一夜西风草木皆杀的悲壮,“因为他们更爱自己。”他眺向窗外春光迷眼面上的哀色却如丝雨湿了肩头,“任何人事只要威胁到他们的利益与颜面,什么挚爱妻儿什么挚交好友都能毫无犹豫舍弃,自私与利己刻入骨血他们爱的只有自己。就像雅南的父亲一生汲汲营营却终得不到实权,于是他寄希望于自己的孩子,子女的婚姻成了可以攀附权势的筹码,雅南是她兄长也是。”
“又像宁军长…”
傅容逍顿了顿无坚不摧的外相立时攀上裂纹,“在我很小的时候也曾和每个孩子一样将父亲视为英雄,可后来我发现他不仅不是英雄是骗子是小偷,一切的一切都是虚假的谎言,那时我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他静静凝望仿佛透过窗面窥见了曾经那个万念俱灰的孩子,可光阴终究还是走得太快太久纵他已看得仔细仍只剩残影朦胧难辨眉目。
阿季忘了哭泣就如此愣愣望去半晌未能回过神来,他忽明白了傅容逍的恨,身上流淌着这样卑劣之人的血脉怎能不恨?可傅容逍如此好的人又为何要受所谓血脉的连累背负上一辈的罪孽?
“可少爷正直善良忧国忧民是个英雄。”阿季虽抽噎到底说得连贯且坚定。
而傅容逍却微微摇首叹息之声几不可闻,“在上头的人眼里我只是把好用的剑,剑而已就该毫无自我任人摆布,锋芒太盛只会惹人忌惮。”他倦怠垂眸苦涩轻嘲的笑欲扬不扬匿于暗处难以察觉,“我可以把自己变成一把剑也可以装作不知道那些猜忌,可我害怕这条路是错的,一错再错背离初衷。”
那话中的凶险诡谲听得阿季胆战心惊,他从来不觉傅容逍容易却不知竟艰难至此,若上位者连清正良将都猜忌那更别提其余人了,下一刻骇人的念头蓦然生出既都猜忌那将本就不和的父子置于一处难不保存了让二人互相掣肘之心,他被这猜测吓到再不敢往下细想只觉宦海风波尔虞我诈身处其中朝不保夕。
隔着一室昏暗他望不清明身旁之人可哀伤氤氲在寂夜里一下又一下拨动心漪愈演愈烈直至喷薄欲出,阿季觉得不该如此的,忠义者不该鸟尽弓藏,相爱者不该雀飞东南,有才者不该遗珠沧海,可偏偏总不得圆满,可偏偏尽是憾然。
泪痕干涸于面上他的手再度攀上那只衣袖,“那我们就一起去找一条正确的路。”
傅容逍怔住顺着力道穿过重重晦暗一下望进了阿季眼中,那刹溪风吹云添得山青他倏然笑开,“好。一起。”
可阿季却未能窥见分毫。
那日后来两人齐齐踏出门皆被刺目灯光晃了眼,而等在楼下的长辈们也终得心安。
当夜傅容逍就为阿季告了假,翌日两人踏上了前往洛阳的旅途。先是坐车去到济南便用了一整日,夜里寻了家旅馆对付一晚第二日大早他们就已赶到了火车站。
尖顶圆楼塔钟高嵌,旋而排列的长窗,主楼正门处醒目的拱形大窗,楼间井然有序的小天窗,共同构成眼前沉实精致的西式楼房,晨光绚烂肆意泼洒如异域画卷上最夺目的一笔美得惊心动魄。
可阿季却郁郁寡欢无暇欣赏。
傅容逍买完票回首见那落在光里的脸庞苍白如纸似随时消散风中叹息间还是主动讲解起了车站的来历,设计者来自德意志而这是极为典型的日耳曼式建筑,他讲了许许多多少有地如此滔滔不绝,可阿季垂着眼状若聆听那目光却涣散空洞漫无所及。
傅容逍叹了叹到底不曾放弃。
很快上车找位二等车厢人烟寥寥只零星坐了几个大多位置都空着,他们随意落座伴蒸汽火车缓缓开动傅容逍再度搭起话来,这回说起的是雅南的家事。
雅南家世代从文到她父亲官至教育部司长,说来这位置也不低了可真要论依旧比不上那些能触及实权的部门空有个名头罢了,偏偏她父亲极有野心不甘于这表面风光于是将主意打到了子女身上。
雅南的兄长姓陆名昭字青云是个极为沉稳可靠之人,早早便与某位高官家的千金定了亲,听闻那姑娘还是正在上学的年纪,说是未婚夫妇二人却没真正见过几面。陆昭此人处处都好就是太过固执于孝道,他唯一一次忤逆父亲正是当日私自放走雅南也因此受到了不小的责罚。
至于雅南的亲事便要由与陆家交好的严家说起。严家的家主去年荣升财政部总长已是达到权利之极,他膝下又仅有一个独子当时便有不少人盯上了这桩亲事。今年年节相聚时不知谁提了一嘴当年儿女亲家的笑言,上位的两人一拍即合竟就如此将这门亲事定了下来。
阿季静静听着想到去年宁军长生辰宴时曾见过的严总长干涩的唇翕动问起了那位严家少爷。
傅容逍松了口气自是知无不言。他对严松鹤此人了解不多也就幼时见过几次,现下十几载过去听到最多的传闻便是纨绔子弟游手好闲,他却不愿听信只因他始终记得那个出门身上常备银钱分发乞儿的孩子,年幼尚有如此仁善之心想必长大也不会是个坏的。
阿季复而垂眼茫然不已,都是善人那雅南之死又能怨谁呢?于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世道里长着无错少者无辜到头来错的竟成了雅南,不应该如此的,追求自由与所爱何错之有?错的应是这腐朽老矣的世道。
他的眼中又似有泪沁出只趁着瞧向窗外景色退远堪堪压下,眉间的郁色却更浓了几分。
傅容逍见状话头一转讲起了洛阳的风土人情,其中掺杂了些童年趣事都与他们几人有关,除却乐善好施的严松鹤,少年老成的陆昭,对任何事都心存好奇的雅南,以及领头的他,曾经他们四个穿过大街小巷踏遍港口码头那是属于孩子们的历险。
阿季由起初的心不在焉至渐渐听得入了迷,后来困意上涌多日未眠的他再支撑不住混沌思绪。
傅容逍只觉肩头轻轻落下一叶柳,他侧头瞧见那眼下青黑生怕惊扰不由放缓了呼吸,那刻光阴驻足岁月停步窗外正是日光盛时。
阿季醒来时日头已稍偏西,他发懵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车厢里,脑中清明了几分他问起时辰又摸向衣兜触及一片冰凉愣了愣到底还是未有勇气将怀表拿出,最后也不再念着日短夜来只安静等待到站。
入夜火车到达徐州,可他们的旅程却才过半。
又是寻个旅馆住了一宿,他们到时夜已深翌日醒的也就不算早,所幸傍晚启程并不着急,等两人一路赶到车站买好头等卧车的票竟还能有空闲观察周遭来来往往的人。
无疑三等车售票处最是热闹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有一家三口衣着陈旧护着孩子往里挤,有身着长衫斯文儒雅的男子怀抱皮箱于人潮中飘摇,自然也有胆怯的姑娘落于人外不敢靠近,更多的人大包小包是浪潮里的一缕,男女老少众生百态不过如此。
阿季出了神忽觉人之渺渺沧海一粟,芸芸众生随波逐流身不由己。他沉默地凝视良久直至和傅容逍一同踏上火车跟随车僮到达包间,门一关隔绝内外他坐上柔软床铺无视一屋华丽复而望向窗外已然偏西的天色。
入夜检完票早早躺上床分明温暖舒适他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心事难歇隔壁又传来了女人训斥孩子的声音于不算安静的夜里刺耳异常。
“乌航柯让让你表弟怎么了?”
随之响起孩童压抑的抽泣断断续续,女子似失了耐心言语越发严厉,“住嘴,说你两句就哭,天天就知道和你表弟抢,还不快把藏的东西拿出来。”
哭泣声愈响如蛊咒回荡在风中一下下拍击着车窗又敲打在每位旅客的耳畔心间。长夜漫漫睡意寥寥阿季仔细听着将女人轻哄的柔声与不甘的哭声尽收耳中,他不知何时睡着梦中光怪哀嚎不绝如丧钟长鸣。
翌日天明火车到站他们欲离去恰碰上隔壁女人领着两个孩子走出,稍年长一点的也不过七八岁大耷拉着脑袋一副畏怯模样,而那女人始终关注的仅仅手畔年幼那个。阿季只瞧了一眼便轻叹着收回了目光,他叹的是为母者偏心至此,哀的是天下如此者不知凡几。
下了车站台上人头攒动皆向着出口涌去此间却有一人逆流行来赴向他们。
“青云。”傅容逍熟稔唤着与之拥抱轻拍了拍背似问候又似安慰。男子的神色自始至终平静无波至他重新站定阿季这才望清眼前来人。
挺鼻薄唇朗目疏眉他生得极为英俊尤以那眉眼之灵秀似如练天河绕过叠翠峰峦平添安柔,也正是这一抹柔意和缓了冷峻面容令他不至太过庄严肃然。
熟悉感扑面而来阿季出神不已少有失礼地盯着细细望了许久,直到傅容逍为他们二人互相介绍,直到记忆中那双本该含笑的眼始终静若止水,他才终于醒悟爱笑的并非眼前之人纵为亲兄妹到底不算相像。
陆昭立在那一身黑西服身形高大颔首问候间不见丝毫哀色,“我听雅南提起过林先生,一路辛苦了。”与他的过分镇静不同,阿季反倒红了眼眶只低低应了一声,最后还是傅容逍出面打的圆场。
陆昭也没计较引着两人上了车,路上他主动提及,“住处安排在我那,我近来休假想去哪我都可以送你们去。”傅容逍则在瞥过眼心不在焉的阿季后开口说道:“我们都想先去祭拜雅南。”
“明日吧,你们一路也累了。”陆昭答得顺口开车的动作也未有分毫滞涩好似浑然不在意般。
任阿季紧盯不放如何细致也无法窥见一丝异色,他陷入困惑不解于这等冷漠表象与否,久想不明索性注目向了窗外街景。洛阳较之聊城要繁华得多,路旁商铺林立街上行人不绝,甚至可见洋人三两成群独成一派风景,他却意兴阑珊望着人来人去失神良久。
后来汽车停在了栋不大的洋楼前,青砖黑瓦笔墨浓重的中式色彩碰上了精巧别致的西式建筑分明不相配却又奇异般的融洽和谐,他们下车走近见那拱门黑窗愈添沉肃,满院暗色黑压里唯墙畔一丛绿意鲜活热烈冲破桎梏撞入每位来客眼中。
见阿季久久出神陆昭张口解释道:“红蔷薇,还没到开花的时候。”
阿季一愣忽觉这样明艳颜色应是雅南所爱,可他张了张口到底未能问出。
而陆昭也已领着他们进了屋,“帮佣的吴婶最近休假,屋里会有些乱多担待。”
入门第一眼便是会客厅简朴雅致的陈设,楼梯于旁偏厅与之一墙之隔,阿季上楼前往里瞟了一眼恰见桌上无杯无盏空空荡荡很是寥落,他收回目光不再多看跟随着去了客房。
其后阿季与傅容逍休整,陆昭独自下楼等他再上来叫时已为两人煮好了面。出乎意料陆昭的手艺竟不错,一碗清汤面也能做得鲜美爽口,又或是他们一路到这早已腹中空空虽不至狼吞虎咽也都有了几分心急。
倒是陆昭在旁歉疚不已,“你们先将就垫一垫,晚上的接风宴已经备好了。”
闻言傅容逍手中的筷子一停,“这段日子你也应该够累了,接风宴就算了。”
“是他们定的,嘱咐我一定要把你带到。”
傅容逍无奈地按了按眉心却在下一瞬突然想到什么般扭头望向了身旁的阿季,“晚上的阵仗或许会有些吓人,到时候你别怕也不用理会那些人。”
平白被叮嘱一句阿季诧异且好奇,而他很快就明白了这是何等大的阵仗。
他们三人才到酒楼门口迎接的人就已扎堆凑了上来,打头的男子个头不高衣着华美无论那穿戴抑或站位皆展露着不凡地位,他扬着笑不算出众的容貌因欣喜而显得万分和悦可亲,“容逍你可算来了。”
周遭响起七嘴八舌的应和声,傅容逍歉意一笑,“让你们久等了。”
男子的目光却落到了阿季身上,“这位是?”
傅容逍蹙眉稍纵未教任何人察觉随之端得热切引荐起来,“这位是我的朋友姓林字谦玉,他可是学富五车的大才子。”
阿季一惊讶然望去却见那双素来含笑的双眼清清冷冷似溶进月光于灯火辉煌中更显寂然,他隐约嗅到些异样可下一瞬就无暇再想。
“谦玉兄当真一表人材。”男子满口夸赞又自介道:“我叫喻玚,字奕承,谦玉兄不嫌弃就和容逍一样唤我声奕承好了。”他颇为热络地开口全无初见的拘谨好似所见之人皆亲如手足一般。
许是受张枢影响阿季如今再面对此等情形竟也能泰然处之了,“奕承兄。”伴他微而颔首唤去喻玚面上笑意越深眼中欣赏更甚却又在望见两人身旁的陆昭后倏然淡了几分,“青云快来,这几日辛苦了。”只是伸手勾肩口中热情分毫不减。
于是一帮人就如此在喻玚的引领下浩浩荡荡上了楼。
甫一坐定菜肴上桌就已有酒敬来,傅容逍刚回敬完又一杯递到了跟前,他便如此连饮几杯直至有人望见阿季手畔茶盏斟酒非要敬去,他顺手接过了横亘于阿季眼前的酒杯,“他是读书人不擅长饮酒,我替他喝。”随即一饮而尽。
那人也不恼反是抚掌夸道:“豪爽!不愧是我们的傅师长。”
其后推杯换盏未有歇时傅容逍似不会疲倦般游刃有余在众人之间,却看得阿季忧心不已。正于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陆昭蓦然开口,“容逍这几日舟车劳顿粗茶淡饭,这家厨子的手艺很不错可以一试。”
而这一打岔起哄的人就将目光投注到了他的身上。
“差点把青云你给忘了。”酒杯转了方向,喻玚身旁之人调笑道:“你酒量可不错别想用茶蒙混过关。”
陆昭沉若寂夜空山的脸上不见一缕风烟,他抬眼直直望去灯火之下如含冷厉锋芒看得那人笑容愈僵退意乍显,他却于望过眼喻玚后伸手为自己斟了杯酒,只是尚来不及动作就被人出声打断。
“你们可别灌青云酒,他要是醉了我们可就回不去了。”傅容逍笑着打趣手上端起才放下未有多久的酒杯再度敬去,“这一杯我来。”干脆利落仰头饮下任烈酒濡湿唇齿滚入喉头他神色从容举手投足自有一派潇洒气度。
而那人见此情形果然不再为难陆昭。
其后菜肴上桌琳琅满目轮番敬酒也没再继续,傅容逍总算得空一品洛阳风味,可他却失了胃口草草动了几筷便靠向椅背面上醉意似日影云遮影影绰绰不甚清明,偏正是这三分朦胧轻拨丝弦于那眉目奏响了段烟花落日桃李春风。
他静静听着,听碗筷相碰,听杯盏相鸣,听谄媚逢迎,听口不应心,最后悠悠望向摇曳灯烛才觉疲累袭来。
而另一边正相聊甚欢。
“可惜今天松鹤没来,他可是最爱玩乐的主。”
“他怎么敢来?一听青云在跑都来不及。”
“这小子…青云的妹妹是病亡和他有什么干系?”
“我听说不是病亡是…殉情。”
“真的假的?”
伴那人轻轻颔首哗然声里觑向陆昭的目光隐秘且嘲意暗含。陆昭却熟视无睹仿若流言交错受尽冷眼的并非他一般,与他的过于平静不同那帮平日衣冠楚楚的名流绅士们如同盯上猎物的豺狼谈笑间獠牙微露狰狞森然。
而他们的狂欢仍在继续。
“不愧是留过洋的胆子可真大。”
“松鹤可真是无妄之灾。”
“幸好我家妹子是个循规蹈矩的性子。”
“看来满肚子洋墨水也没什么好处,连最起码的孝悌都不懂,陆伯父得多伤心啊。”
“依我看就是书读太多了,女子迟早都要嫁人读那么多书干吗?”
……
后来眉头紧锁的阿季再也听不下去桌下的手也紧攥成了拳,可下一瞬臂上一沉傅容逍冲着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他瞬时泄气颓丧地望向身侧恰见陆昭越发疏冷的面上隐有风雪酝酿又到底缚于云角中难辨虚实。
“奕承,你不够意思。”一派热闹里傅容逍的话似狂风刮过吹散了一室的晴暖假象。
那刻嬉笑骤停视线齐汇喻玚始终挂着的笑悄然淡下,傅容逍却直视而去佯装嗔怪的脸上笑意不改,“当初你妹妹和青云定婚我后来才知道,等他们哪日成婚可得提前告诉我让我来讨杯喜酒喝。”
喻玚望了片刻蓦地笑开,“我的错,我自罚一杯。”他端酒欲饮眼风却横扫过四下待望回又是原先那副笑面亲善的模样,“等他们成婚咱们一定不醉不归。”
傅容逍亦遥遥相敬风波尚未起就已止于了杯酒间。
可这一切的一切都令阿季厌倦至极,无论是那觥筹交错时的阿谀奉承,抑或酒过三巡后的放浪言语,他听着他们由官场政事说至家眷趣事再到烟花风月巫山云雨所言越发下流不堪,他多想捂耳闭眼不去看不去听可到头来却又无法动作一如面对雅南身上的诋毁终是束手无策。
可悲于这满屋喧闹衬得他、傅容逍及陆昭三人似异类般格格不入。
下一刻傅容逍彻底醉倒陆昭当即起身告辞,喻玚等人也已酒足饭饱便未多挽留。于是当阿季随陆昭一同搀扶着傅容逍踏出酒楼总算得以长舒口气只觉清辉拂面扫却了周身污浊,而他肩头一轻却见原本不省人事的傅容逍哪还有半分醉态。
眼见阿季诧异不已傅容逍自得一笑竟是从未有过的神采飞扬,“有时装醉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弦月高悬一天星斗他问向身旁,“是吧青云?”盛满琥珀美酒的眼中漾起粼粼波光那笑容盛放于华光中粲然非常。
恍惚间阿季仿佛见到了长辈们口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许多年前少年还曾是个少年行侠仗义扶危济困是最明亮耀眼的少年,虽远隔十数年阿季却似亲眼见到了那个少年。
不想上一瞬还说笑的人下一瞬就脚步踉跄身形不稳又一下被陆昭稳稳扶住。阿季不由伸手想帮却被傅容逍避过,“酒气…熏人。”于是他只得跟着两人一同上了车。
傅容逍到底是醉了上车没多久就靠着座椅沉沉睡去,徒留阿季与陆昭在无言的沉默中逐渐驶离繁华。
窗外物景远去车内死寂蔓延夜色愈浓沉沉压在人心间,阿季有太多想说又碍于种种难以宣之于口最后也仅低低问了句,“他们如此…你不生气吗?”他多想问作为兄长亲妹如此受辱毫不在意吗?难道真就没有一丝悲伤吗?可他又怎么问得出口?
本以为此等唐突之语陆昭定不会理不想他竟是答了,“他们不过是想看我失态,若我真的有所表现才是合了他们的意。”
苦涩乍起如酒入愁肠阿季似乎才是醉倒之人溺在了那无边苦海中,“不累吗?”他问着闭了闭眼想将一切虚妄抛却可嬉笑与哭喊在耳畔久久回荡,有人夜夜温柔乡,有人日日囹圄中,云泥之别人世割裂荒诞如斯。
而陆昭却再未开过口。
后来各怀心事的人们终得入眠,一夜无梦翌日无风无晴竟是个多云阴天。
阿季醒得早下楼时陆昭正立在门畔出神,那身影隐在光中黑沉一片寂寥孤孑,直至傅容逍按着泛疼的头姗姗来迟才将这良久静默打破。陆昭回身不见异色仿佛他永远都这般冷静自持,仿佛那瞬落寞不过天色朦胧迷人眼,仿佛一切仅仅只是阿季想象。
祭拜定在午后,他们出门随意用了些午膳就向着墓园而去。陆家祖上世代为官墓地选址自然也极为讲究,不谈风水单就山明水秀正逢绿意春浓便已别有番诗情画意,他们一路往上穿过或气派或简朴的坟冢最后停在了座小小的墓前。
时至今日望着墓碑上的名字阿季才有了真实之感,难以置信这座冰冷石碑下埋葬着那般鲜活明艳的人,人间又一春有人却永远埋葬在了冬日,如花儿一般的姑娘再等不到春暖花开的一日了。
空中烧钱烈纸残留的烟气经久不衰染透衣衫沁入身躯,阿季弯腰将怀中抱了一路的花束轻轻放在墓前,一滴泪随之落下为娇艳明丽的花朵缀上寒露清愁,于是死气沉沉的坟冢有了些许生气,就好似地下长眠之人拼尽全力冲破藩篱终于开出了向阳的花。
恰此时一双玉蝶翩翩而至栖在了花瓣之上又缠绵飞远如同相爱的两人携手共赴远方自由,他注目许久直至那两道身影消失不见再抬头不知何时已落了冷雨满面。
“思衡呢?”傅容逍轻声询问惊不动枝上雀鸟。
陆昭的声音四散在了风中,“葬在了那座山上,我在这为他立了个衣冠冢往后祭拜也方便些。”
“得去看看他,我也有许多年没见过他了。”悠长的叹息含着怅然怀念平淡得如同落不下雨的青白天日不为人所记惦。
后来他们带着酒行过远路到了楚思衡的墓前。
傅容逍将酒祭在墓前他未言陆昭亦是如此,阿季穿过两人将栖过蝴蝶的那支花放下送到了它的惜花人那,他想向阳之花也应想生长于此吧。三人离去时与入葬的人群相遇,哀乐奏鸣纸钱飘洒他们越过缟素向着山下行去直至肝肠寸断的哭喊再听不见。
回到城里时已入夜他们都无甚兴致草草对付几口便回了住处。整日的奔波无疑累人阿季拖着疲惫身躯正欲上楼却先被傅容逍喊住,“阿季,今晚早点睡。”他并未多想只当是关切颔首应下了这句嘱咐。
可于他安眠何其难,不过依旧睁眼出神毫无困意熬至天明罢了。
无月多云的夜里昏晦无光眼前的墨色浓得难以洇开淹入口鼻带走生的气息,仅有不绝如缕的声响传来,阿季起身开门循声找去伴走下楼浸满痛楚的哭诉越发清楚,他在最后几节楼梯站定身后是一片噬人的黑,而一墙之隔的偏厅灯火绚烂将桌上酒瓶与坐着的两人照出刺目的白。
光下陆昭苦苦压抑的心绪再无处可藏。
“容逍…你说有我还不够吗?为什么他还要牺牲雅南?”
酒水辛辣嗓音沙哑陆昭通红的眼眶落不下一滴泪只是那握着玻璃杯盏的手愈渐用力,酒水微晃波澜乍起愤恨怨怒的火随之熊熊高燃将他往日冰壳焚毁一尽,“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忤逆过他,哪怕是我的婚姻未来要娶的妻子我都可以听从安排,因为我是长子我得背负这些,我以为这样我的妹妹就能活的快意些,可为什么…为什么…”他一声又一声质问着汹涌的泪水倾泻落在桌上砸在心间积起的水洼难辨深浅。
下一刻他的呼吸陡然急促似压抑着极大的悲怆以至字字泣血破碎飘零,“容逍你知道吗…雅南她用…她用瓷片扎进了自己的胸口…都是血…满床都是血…她得多痛啊…”他的手嵌入杯壁颤抖的唇血色全无仿佛身上流淌的红皆积聚胸口往外喷涌,而那把深深刺入的无形利刃亦同样在每个人心上来了一刀。
耳鸣目眩间阿季踉跄倒向扶手堪堪稳住身形却也因此被无边暗色吞没,他死死捂住口中抽泣眼前是遍布的血色,他只觉冷得异常好似僵硬身躯已然木化与脚下楼梯融为一体,而那一刀也带走了他所有生气。
一墙之隔陆昭松开杯盏的手紧握成拳他控诉着怨恨着又煎熬挣扎于凌迟的痛苦中。
“为什么我那么无能…为什么他就是不肯放过雅南…”
“还有思衡…无父无母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了盼头…怎么就没了…”
“容逍…一个是我妹妹…一个是我这么多年的好兄弟…我…”
他失声痛哭再说不出一句话,那个总也从容自若的青年现下却哭得如同犯错孩童,苍天无情人世残酷到底还是压弯了他的背脊。
傅容逍蹙眉深深叹息,“青云,别太自责,不是你的错,错的是这个世道是那些人。”只是言语终究苍白无力难以拼凑起那满地碎裂。
陆昭却似听到笑话般低低嗤笑起来,“青云…青云…多讽刺的名字…太迟了…我明白得太迟了…”他越笑越肆意逐渐盖过哽咽,“…平步青云…平步青云…”反反复复仅这四字如疯似狂。
后来阿季不知怎么回的房只记得耳畔萦绕回荡良久不歇的皆是平步青云,他想或许陆昭才是那个被困于囚笼难得自由之人。
夜色褪去东方欲晓新的一日一切如常,桌上空空如也,陆昭依旧早起买回了早点,招呼问候他的面容始终沉静不见醉时波澜仿佛昨夜种种不过众人大梦一场。无论阿季如何暗中打量都徒劳无获反倒惹来了另两人的疑惑目光。
此时洋楼外一辆汽车缓缓停于门前。
只一眼傅容逍与陆昭就双双迎了出去,阿季不明所以紧随两人之后。来人是个约莫五十上下的男子大腹便便笑容可掬如那庙里的弥勒菩萨慈眉善目平易近人一开口尽是和善关切,“早膳都用了吗?瞧我来得突然没打搅到你们吧。”
“王部长。”两人忙将人往屋里请。
王部长一路进屋落座望向傅容逍的神色黯然了几分,“生分了,以前都喊王叔的。”
傅容逍却未敢坐只立在他身旁笑道:“王叔也说了是以前,那时年纪小说话没个分寸,这么多年也该有点长进了不是吗?”
王部长满面欣慰口中不忘嗔怪,“你这孩子和我还客套这么多。”恰此时陆昭泡好茶水递来他伸手接过话头一转,“你也是青云。”
陆昭的目光与傅容逍短暂交汇随即也跟着改了口,“王叔试试我这的新茶合不合口。”
至此王部长心满意足嗅向茶香,“好茶。”他轻抿一口放下茶盏才望见角落的阿季,“这位是?”
傅容逍则随口介绍了句,“随我一起来的朋友,他好学这回跟来是想淘些书回去,可惜我们忙到今日才算得空。”
阿季心中生疑碍于礼数只得先行上前问好,而对上王部长视线的那刻他只觉被毒蛇盯牢寒毛直竖,分明那张脸笑得蔼然,分明那问候亲切友善,可他却好似于那浑浊眼中窥见了一丝与佛口相悖的狠辣。
他忽想起傅容逍与陆昭的恭敬谨慎,想到官场种种明争暗斗,顿觉眼前这张弥勒面下不过是披着人皮的凶厉恶鬼,如此一想竟惊出一身冷汗。所幸他不过小卒,王部长很快就将注意重新放回了傅容逍身上。
“容逍,督军知道你要来早早就吩咐好了一切,听说你今日才得空这不一早就催着我来接你去叙旧呢。”
闻言傅容逍眸光一暗笑容却未变,“那可赶巧了,我原本也想这两日就去拜访督军。王叔稍等,我上楼换身衣服。”不过一会他就已换了身灰色西服,彼时正值晨光大好他迎着朝辉踏下楼梯身携风动端得是英姿焕发气宇轩昂。
临走时还不忘拜托陆昭,“青云,淘书的事就麻烦你了。”
陆昭应下目送二人离去待到车影渐远再望不见才彻底松了口气,又见身旁阿季愁容满面当即宽慰道:“不用担心,容逍应付得来。”
阿季只得勉强笑笑将忧虑藏入心中。
而后他们也出了门,洛阳城热闹两人却都兴致不高,一间又一间书铺逛过阿季难得心不在焉,陆昭也不多言仅跟在后头,一时竟显得同行之人并不相熟。最后书是买了饭是吃了天蒙蒙暗时回的家,阿季在后座望着陆昭明秀澹然的眉眼愣神许久,心绪翻涌他有太多想说又怎么都张不开口。
后来他们一个抱书上楼一个楼下休憩如同星河袤土再无交集。
可阿季心中难平对书良久看不进一个字于是他还是推门下了楼,一如所料偏厅依旧灯火明亮这回他终于鼓足勇气步入光辉行至了陆昭身旁,“别喝了。”这一声不重却敲响于空寂屋中留下袅袅余音。
陆昭惊醒攥着玻璃杯的手一紧随即仰面望来,瓶酒杯盏斑斓交织他的脸于光怪陆离中分外苍白好似溺者生前的最后一眼无力且哀绝。
阿季闭了闭眼将那刺目灯光揉碎在眼底,“一醉无法解千愁只会伤身,雅南在天之灵也不会想看到。”这一次他没再等待也没再来迟,“人人都说她是殉情,可我知道不是这样,她一辈子都在追求自由与独立为此不惜用生命去捍卫,我想她肯定也希望自己的兄长能不再囚困笼中能获得自由。”
“自由…自由…”陆昭喃喃念着放空的目光透过一室光彩仿佛望见了什么,“她会想看到吗?”他放缓语调语生怕惊扰般轻声问道。
阿季颔首郑重答道:“她一定会想看到。”
陆昭收回目光渐渐松力的手终于放过了酒杯,“多谢…”恰此时屋外传来声响,他起身朝外行去再不望桌上一眼。
今夜傅容逍酩酊大醉,陆昭将人搀下车步履艰难时阿季自另一边伸出了援手。而这回主动提出留下照看的人也换成了阿季,目送陆昭背影消失于门后他只愿生者保重莫再自戕,回身又替酒醉的傅容逍掖了掖被角,左右毫无睡意他回房取了纸笔用那只雅南赠的钢笔写下了最后一封信。
这一别许久他的字早不复歪扭落在纸上行云流水已有了往日神韵,只是最该望见的人永远看不到了。词句总有穷尽长夜漫漫总有尽时,他不知何时睡了过去梦中无声无物天地一片茫然的白,他倒入其中不觉刺目唯有安然。
翌日清早阿季被满室曙光唤醒抖落了身上盖着的薄被,而床上早已空无一人,他走下楼见门畔并立的两人正在交谈。
“入夏这花就该开了吧?”
“会开的。”
“听说是特意寻的西洋花种,可惜我是看不到花开了,替我多欣赏几眼。”
“我会的。”
傅容逍的手搭上了陆昭肩头轻轻拍着一如初来那日般,那刻残忍逝去的年岁光阴缓缓逆流,他们仿佛又回到年少那时天高水阔无虑无忧。
阿季与傅容逍在洛阳并未多待事一了两人就已准备返程。临行前阿季将信交与陆昭望他能在祭拜之时烧在雅南墓前,陆昭收下没多问却将个丝绒盒子递回,阿季同样未看只收回了衣兜中,其后众人各有忙碌很快便到了出发的时间。
来时晴空万里走时亦是如此,陆昭将人送到站台道别的话说尽也才寥寥几语,他一向内敛寡言纵离别仍不见多个几句,直至某个熙攘瞬间他忽望向阿季,“一路保重。”那笑如东风吹开碧波万顷吹来千山赴春他水墨丹青般亘古沉寂的眉眼在那一刻焕出生机灵动且鲜明。
像了…太像了…阿季心中惊叹才发现兄妹俩竟有如此相像的一面,也是亲兄妹又怎会不像?恍惚不知何时上的车,只等走进车厢包间坐上床铺车站渐远他才后知后觉想起衣兜中还有个未打开的盒子。
阿季将那不大的丝绒盒子摸出轻轻打开,入目是枚小巧典雅的胸针以及张折叠的纸条,他记得这枚胸针曾别于衣襟陪伴雅南踏遍山海走过街巷,而纸条上陆昭的字瘦劲清峻一如其人——留个念想。
窗外日光发白烈得炫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