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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三回 ...

  •   上元节后返校一年级的学生们尚心怀侥幸谁知方风吾言出必行真就第一堂课考测,他们叫苦不迭刚开学就已体会到了学期末的紧迫。
      中午时阿季又得传唤,他怀抱假期功课新学期头一次敲开了方风吾书室的门。
      推门入目仍是一室不染纤尘,可似乎又有了些许不同之处。阿季定睛一瞧那书架间隙分散摆放的布偶小巧精致童趣十足,他略一扫过十二生肖憨态可掬,显然缝制之人手巧心思更巧。
      桌上原本堆放书籍处被相框取代,阿季走近趁问好的空档悄悄瞄了一眼,方夫人巧笑嫣然身旁的方先生亦眉眼含笑,一个温婉清灵如素月分辉明河共影,一个倜傥俊逸似松杉雪消林岫积翠,当真天造地设一对璧人。
      他正感叹一摞考卷恰被扔到跟前,方风吾却未抬头随朱笔圈点眉间沟壑愈深不耐尽显。阿季小心翼翼觑着那不善面色轻手轻脚放下书册自顾拿过笔跟着批阅起来,他也算熟能生巧了没一会就将手中的卷子从头至尾看过一遍。
      而此时方风吾已然翻起了他的译文眉宇舒展之下连神色都和缓了几分。
      “先生,都好了。”阿季战战兢兢唤道。
      方风吾却眼也未抬只拉开手畔抽屉抽出本厚重书籍往桌上一放,“既然你学得快就多学点,什么时候背完什么时候来找我。”语气寡淡不闻丝毫起伏一如先前每一次布置功课那般。
      阿季顺着瞧去发现竟是本英法辞典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可还是恭敬应了下来,待他走出门怀中沉甸想起的却是书架上那些个栩栩如生的布偶。
      说来也怪许是新学期新气象除了方先生其余先生们也都有了不小变化。起初阿季并未留意,谁让他周围总有人聚集谈天说地,有回聊起夏先生刮胡的缘由众说纷纭到底没个头绪,反是越猜越离奇惹来阵阵发笑。
      阿季听着不由想起开学那日刮去美髯的夏沛霖进门一张口震惊四座。众人本未觉察到这忽入的生面孔,不想唤声熟悉纷纷望去却被那张斯文清秀年少意气的脸庞吓得皆忘了言语,谁也料不到平日总妥帖关照他人的夏沛霖胡须一剃不像位教书育人的先生倒似在座同窗。自此大家时常用此事调侃,夏沛霖作为长辈的威慑便更弱了几分。
      而夏沛霖的变化还远不止在仪容上。
      二月底的某日午后正是冬去春困昏昏欲睡之时又碰上国文课无精打采的学生们趴倒了一片,一行三人正是此时由后门踏入的讲室。夏沛霖与岑春华打头并排后头跟的竟是乔柏,一进门夏沛霖就搬过了张座椅请向身旁之人,岑春华也没客气笑着道谢后便从容落座。
      众人惊觉回首一眼就望见了端坐正中的岑春华。雪白的内袄兰花暗纹的玄色长马甲外罩了件杏色的呢子大衣,鬓发如墨目若朗星她衣着素净未有钗环往那一坐端得是海纳百川气度不凡。
      见望来的目光或疑惑或好奇岑春华倏然一笑丰姿濯濯,“各位同学下午好,这堂课我来旁听。”
      阿季于其间正对上乔柏的视线,说来这是自上学期至今的第一面,对视间两人皆一颔首权当作问候了。
      随后在一众不解里夏沛霖领着乔柏行到了讲台前,“原本这堂课要讲诗词,我想始终一尘不变地授课大家恐怕会感到乏味。正巧乔柏同学的诗词造诣颇高,今日的鉴赏课就由他来为大家上。”
      出乎意料的言语惊得台下皆愣神不已,倒是乔柏谦逊回道:“先生过誉了,谈不上授课分享些心得而已。”
      “交给你了。”而夏沛霖真就将位置让出一路回到屋后搬了张座椅坐到了岑春华旁边。
      一时人们的视线都落在了讲台唯余的身影上,一派死寂里乔柏却不怯不急俊秀的面容始终从容淡然,“学弟们好,我姓乔单字一个柏,松柏常青的柏,是二年级文学系的学生。”
      不想他方自介完台下就有惊呼响起,“乔学长!我居然见到了乔学长!”那一声带着欣喜的喊声石破天惊般唤回了台下一众游离思绪亦噎住了原本神色自若的乔柏,张枢倒全无所觉只满面崇敬紧盯台上不放。
      随之乔柏失笑打趣道:“学弟这话说的我又不是天上的月亮想见我上个楼梯的事。”
      “乔学长,我有个问题想问你。”许是的确亢奋难抑张枢的手死死扣在桌上仿佛下一瞬就要如离弦之箭蹦出座位。
      见他如此兴奋乔柏也来了兴致,“哦?请说。”
      “学长之前的文章中魍魉一角是否别有深意?”
      话语落下周围瞪大双眼望去皆对他的大胆敬佩不已,这种问到人跟前的事他们从来想也不敢想。就当众人都为乔柏感到窘迫为难时他本人反倒笑得很是意味深长,“有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轻飘飘一句就将这事揭了过去。
      眼见张枢垂头丧气失望不已他忽问去,“这位学弟如何称呼?”
      “我叫张枢,天枢的枢,字未晞。”张枢不解仍是答道。
      “张学弟,毕竟这是上课不好讲些无关的事,如果你真想探讨得空随时可以去找我。”
      张枢耷拉的眉眼重新抖擞,乔柏只笑了笑便将目光再度投注到了其余人身上,“我呢不擅长给人讲课,不如我们就当朋友间的闲谈聊一聊自小都是怎么学诗的?”说着往台旁一倚端得随性恣意却又别有番风流。
      经他此举台下也都放开了些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起来。
      “背呗还能怎么样?我还记得当时背不出就要打手心只能天天挑灯夜战。”
      “我也是,我最讨厌背诗了。”
      “你们这算什么,我小时候遇到的先生不仅抽背还要求我们将释义见解挨个说给他听。”
      ……
      不知由谁人起讨论成了抱怨愈演愈烈,青年们说到激昂处就差拍桌而起屋内顿吵闹似市集。正于此时乔柏朗朗如松月清风的嗓音响彻轻松压下了一切喧嚣,“其实——我也讨厌背诗。”
      他语出惊人一瞬在座都忘了言语愣愣望回台前,而他望在眼中笑着反问,“不像吗?”
      “不像…”
      异口同声里乔柏抱臂似有所忆,“我不仅不喜欢背我还老偷懒糊弄先生。那时为了能背得下来我会找个调子边唱边记,当然都是一个人的时候悄悄地干。”许是想起了什么童年趣事他连笑意都温柔了三分。
      听他这么说台下的人顿感亲切连最后一丝顾虑隔阂也消散在了乍起的兴意里,于是起哄声一阵高过一阵皆催着乔柏当场来一首。
      “想听?待会有个任务如果你们能完成倒也不是不行。”对上一众期待迫切目光乔柏却话锋一转,“不急,在此之前我们先好好聊一聊。”说着他走下台随意寻了张课桌一靠张口就问,“你们有喜欢的诗和诗人吗?”
      一马当先举手作答的仍是张枢,“那必然是诗仙李太白,背的诗属他最多,《蜀道难》何止‘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背起来也难于上青天。我最喜欢《将进酒》里的那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多豪迈,多洒脱,这才是仙人气概。”感叹间钦慕之情溢于言表。
      不想下一瞬就有人反驳道:“论洒脱还得看苏东坡,‘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仙人气概学不来张同学还是可以好好学学这种旷达豁然的胸怀。”未有意外洛川一如既往紧随其后。
      面对如此讽刺张枢端起笑,“自然比不上洛同学心胸宽广。”落在洛川眼中却无异于挑衅,他脸色一沉正欲发作,“你…”却被身旁的尹崔正制止到底只是冷哼着别过了脸。
      对此众人早已见怪不怪,自两人结下梁子后总要时常抬杠一番,大伙由起初劝架到后来习以为常一日不见想念万分俨然将这当成了道独特风景。于是见乔柏盯着二人当即有热心者为他解释,“学长别管他们两个,他们吵惯了每天不呛对方几句饭都吃不香。”
      本当乔柏会被这不算变故的变故吓到不想他竟是看得津津有味,“要不你们再吵两句?我觉得还挺有趣。”此话一出反倒令斗嘴的两人双双闹了个红脸。
      张枢挠着头难为情地致歉,“学长见笑了。”
      乔柏却突然道起谢来,“张学弟,我得感谢你。”他敛了笑面上的神色认真且诚挚,“虽然答应夏先生时很痛快可其实我心中忐忑了许久,既怕自己说不好,又怕无人回应,幸好有张学弟你在一开始我才不至于太难堪。”
      四下皆愕然谁也未料到进门至今都游刃有余之人竟也会如此焦虑一面,只是这样的乔柏反倒更真了几分也离众人更近了些许。而素来能言善道的张枢少有腼腆到磕巴半天才说出句整话,“学长…我…能帮到学长就好…”
      乔柏却于此时行至了他桌前,“所以我想给你个特权,接下来你想点谁的名就点谁的名,点到的人须得如实作答。”说完靠向邻座眼见那眸光发亮意气高涨低眉浅笑间尽是成竹在胸。
      而张枢也不负所望当即兴奋地点起名来,“谦玉,你最喜欢哪位诗人?”果不其然阿季又是第一个被想到的。
      对于这等“优待”阿季早已习惯并无讶异只是他真被问住思忖片刻还是如实相告,“我觉得每位诗人都有自己的独特之处,或笔调婉约细腻,或为人豪迈不羁,各有千秋我实在想不出最喜欢的是哪位。”
      未得到想要的答案张枢也不气馁,下一刻他却突兀问向了个出乎意料的人,“梁同学,你呢?”
      屋内一静端坐正中的梁笙竹似从冬蛰中醒来掀了掀眼皮抖落一地琼碎,“我不喜欢诗词。”他之神色一如他之嗓音清清冷冷令人生畏。
      张枢摸摸鼻子难得连着失利两回,另一边的洛川见状开怀笑起肆意张扬,而将一切尽收眼底的乔柏饶有兴味似有所觉。
      说来这情形确然令人羞窘可偏偏张枢并非凡人仅几息就又振奋起来竟是全然未将方才那点挫折放于心上,他再度扬起笑这回问向的是与洛川交好的尹崔正,“尹同学。”
      尹崔正回望而去眼中诧异转瞬到底没有拂了他的颜面,“杜子美。我一直想知道人究竟得有多么高尚的情操才能在秋风肆虐的茅屋里写下‘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巧的是那般沉静面容倒还真有几分风雨不动之决然。
      “诗圣就是诗圣始终忧国忧民,我等学不来啊。”张枢随之叹息也终于寻回了往日自如,再顾不上洛川如何轻嗤不屑他兴致盎然竟起身坐上桌环视间又一人名自口中吐出,“桉泽。”
      被点到的是平日就与他交情颇深的方铎虽胆怯于当众发言最后仍是张口答道:“我啊…我喜欢姜尧章的那首《扬州慢》,幼时背到‘念江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时惊艳了许久。”
      “姜尧章啊,他的词的确清空骚雅。”
      随后张枢渐入佳境一个皆一个点着名,他人缘本就好大伙也捧场一时屋内好不热闹,而他神采飞扬越聊越起劲游走众人之间一时风头无两,直至某个时刻余光瞥见始终浅笑静观的乔柏他想也未想问了上去,“学长,你呢?”只是方问出口才觉不妥继而意识到了自己先前有多喧宾夺主。
      而乔柏却答了,“我少时在学习上懒怠谈不上有什么喜欢,大了反倒喜欢上了李长吉的诗。他的诗重典擅鬼神之说诡丽哀绝,我每每读时总会从中感受到股不欲生的痛。我尤其喜欢那句‘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他的嗓音并不低沉平日言语就总携几分朗意,念起诗时更是顿挫有致如珠落玉盘清越至极,尤以那咬字吐词别有番韵味似淙淙泉流入耳淌进心扉教人不由自主沉浸其中。
      屋内霎时止了声息,四下皆呆愣望去,阿季于其间远远望着那抹身影隐约懂了乔柏口中之痛,大抵是因感同身受才觉切肤吧,他想起了乔柏眼中常怀的哀伤,想起了那些厌倦的话语,不欲生的何止李长吉啊。
      下一瞬乍响的话语打破了一室恍惚,“学长你唱曲一定好听,任务是什么我们什么时候能开始?”张枢扬着脸面上的期待一览无余。
      说来这话的确轻挑了些,尤其出自位后辈之口。可乔柏并不恼大大方方应了下来,“的确不差,张学弟好耳力。不过不急在这之前我还有个问题,学弟们认为如何去写一首诗?”他懒懒倚靠桌旁顺势再度抛出问题神色之淡然仿佛一切皆在他意料之中。
      其后便又静静听着看着屋里议论声起七嘴八舌。
      “照着格律填词吧,就是我老填成打油诗。”
      “还有那些典故用词特意记下也很难活用。”
      “我以前也试着写过就是没古人那个感觉。”
      “你们好歹还知道格律,我连格律都记不住…”
      ……
      都是二十出头的青年人一聊起来滔滔不绝忘乎所以,乔柏也不管顾指尖不疾不徐轻点着臂膀似在等些什么,这时就听呼唤之声响起,“谦玉,你来给我们说说呗。”他指尖一停瞥过眼张枢后唇畔笑意深了深。
      “在乔学长面前我岂敢班门弄斧,不如还是请学长来分享一二。”
      伴阿季话落周遭视线再次齐汇,乔柏鸦青的眼睫一颤抬眼那刹孤高傲气昙花一现,“如果我说是天生的呢?”他反问而去语气玩笑听者却尽信纷纷叹起自己凡庸。
      见状乔柏反倒忍俊不禁起来,“没想到学弟们如此信任我,那我怎能藏私必定知无不言。”说罢一扫散漫起身重回到了讲台前,“我以为诗词得要有音韵美与意境美,音韵自有格律要求,意境就说来话长了。学弟们知道《诗经》里所用的手法吗?”
      张枢也跟着坐回了位一听有问又随即抢答道:“赋比兴。”
      “何意呢?”
      “谦…”只是张枢的喊声方出口就被道淡漠嗓音打断。
      “宋代的李仲蒙说‘叙物以言情谓之赋,情物尽者也;索物以托情谓之比,情附物者也;触物以起情谓之兴,物动情者也。’”
      梁笙竹素来孤傲不群鲜少言语更别提课上主动作答,这突如其来一语惊坏了众人。于四周讶然失语间乔柏恰望入了双燃遍星火辉煌的眼,他一怔似在那无波无澜的面上窥见了幻面下的汹涌湍急,他顿有所悟意趣涌上了心头当即问去,“所以你认为何意?”
      “赋是铺排直叙,比是类比,兴是先言他物引出所咏。”
      “言简意赅。”乔柏夸了句随即望过眼梁笙竹与阿季唇角一弯促狭乍现,“那我们先从兴开始。林学弟你来说说。”
      阿季猝然被点到愣了愣话却已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比如《桃夭》里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又比如《孔雀东南飞》里的’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多为以景来引出所咏之事要抒之情。”
      乔柏颔首复而又问,“比呢?”他虽冲着窗畔余光却瞥向正中看戏的神色清楚分明。
      不负他所望梁笙竹再度先了半拍,“借一个事物来类比另一事物,《硕鼠》、《鹤鸣》等等都是。”
      乔柏的眼中闪过狡黠得逞口中的问却未停,“赋呢?”
      不知是有意抑或无意这回抢在所有人前的是张枢,“赋体里常见,吵架时用气势更足。”随他话落哄笑四起,连乔柏也被逗乐不由叹了句,“张学弟还真是一语中的。”于是再无人记得方才那片刻的风起云涌。
      “学长不是要说意境吗?这和赋比兴有什么关系?”
      蓦然台下有人如此问来,闻言乔柏终于歇了玩闹心思正色道:“关系可大了。诗歌最早的记载不正是《诗经》吗?数千年里体裁在变手法在增情景相融这个内核始终不变,因此而生出的万千意境各有其美。”
      那刻所有的嬉笑欢闹湮灭于骤起之肃穆里,众人陷入沉思屋内静下这才由吵闹市集重归了往日课堂。一派沉寂中阿季的脑内唯变与不变两词反反复复,他想起旧时古典想到现今盛行,新新旧旧旧旧新新文学在变也可不变,似有什么呼之欲出他几欲张口却被突来的提问打断了思绪。
      “学长,怎样才算是情景相融?”
      阿季冷静了些方记起这堂课才刚步入正题,他若现下出声定会扰乱乔柏布设,等上一等碍不着什么事,如此想好他只得强压下了心中激荡。
      而乔柏此时正在为张枢解惑,“很简单举个例子假如今日天降横财正巧被张学弟你碰到,而这夜有月无云学弟你抬头望得满目月光你会怎么想?”
      张枢本就迷惑经他一问更是摸不着头脑却仍绞尽脑汁答道:“月光真皎洁…今天真是个好日子。”说罢踌躇望回竟是难得的自馁。
      乔柏与之相望微一颔首又问道:“那如果今日学弟你出门坏事不断,先是遭了贼人没追上自己还摔得狼狈不堪,这时你一抬头天上仍是只有一轮明月你又会怎么想?”
      “一轮月亮孤零零的就和我一样。”这回张枢底气足了些,只是越答面上茫然愈深,与之相像的是台下一张张同样年轻的脸庞。
      “这便是情景相融。”一语道破屋内再度鸦雀无声,乔柏立在那身染辉光明暗斑驳他那褪去繁盛春色的面庞显出几分肃然倒真有了几分先生一般的威严,“景在你眼中如何取决于当时当刻的心境,喜悦时天际明月皎皎照亮万物,颓丧时孤月高悬冷冷清清,月始终是那轮月所现之差正是情之别。”
      将那或迷惘或了悟的神情尽收眼底,他极有耐心继续道:“我们再来举个例子。”说着沉思片刻疏朗眉目笼上浮岚张口已是娓娓道来,“有一年我独自赶路夜里宿在渡口,我记得那是个秋夜残月暗淡天水皆黑岸边树影纠缠怪鸟嘶哑好似有妖物盘踞蛰伏其中,我低头望向水面无风无波静得如同坟冢埋葬沉眠了不知多少孤魂。”
      他不过随口几语就将众人拉回了那个渡口月夜,没由来的伤感在每个人心间蔓延,他却于此时破开眼前迷瘴笑起问道:“试问我当时心境如何?”
      张枢觑着他的神色语气都带上了些许小心,“恐惧。”
      “为何?”
      见他神色无异张枢这才安心侃侃而谈起来,“残缺的月亮,漆黑的天和水,纠缠一起的树木还有鸣叫的怪鸟,一切都那么吓人,学长那时候肯定在害怕。”
      乔柏却只笑着颔首随即望向了其余人,“还有别的答案吗?”
      紧接作答的是尹崔正,“我觉得还有孤寂。”他素来严谨不似张枢随心再小问题也会经过番深思熟虑,“月、天、水、树、鸟…只有怪鸟的鸣叫突兀响起在寂然天地就像偌大渡口只有学长伶仃一人。”
      乔柏投去了肯定一眼,“有趣的想法。还有别的吗?
      出乎意料犹豫着开口的竟是方铎,“或许也有哀伤?学长眼中的渡口太萧瑟了…”只是他越说声音越低避着周围目光恨不得将头埋入桌内反倒将通红耳尖暴露了个彻底。
      乔柏察觉到特意夸了他句,“方学弟是吧,感知很敏锐呢。”
      于是方铎通红的就远不止双耳了。
      之后屋内再无人发言乔柏最后还是问向了阿季,“林学弟,你以为呢?”
      一刹众人纷纷回首望来阿季忆起方才的寥寥几语任意识飘忽坠入那个渡口月夜,他想起了乔柏的生平,想到了那些总也不肯落下的泪,怪鸟声声泣血而他沉入冰冷河里融入水中终得安眠,那瞬他想他懂了,“我…感受到了疲惫与厌倦。河水如坟冢埋葬孤魂,那望着的人是否也和那些孤魂一般在等一场沉眠?”
      乔柏却愣在了原地,他的目光越过一室清寂落在阿季身上因揉杂了太多心绪从而显得空洞万分,随之垂下眼溺于地上那方日光汇聚而成的水洼中再难辨出神色,可失神只须臾他就已从蔽目藻荇间挣脱而出,“其实你们说的都对,当时我望向水面想的是:这鸟叫的可真难听,如果我一跃而下是不是也能得一场沉眠了?”
      被那话中之意骇到台下响起声声焦急呼喊,乔柏却并无众人所想那般哀痛欲绝反倒无谓地耸了耸肩,“我不好好站在这?早过去的事了你们倒一个个哭丧着脸。”面上的吟吟笑意一如先前,“好了,还记得我们最初要说的是什么吗?”
      而坐着的青年们哪见过这等阵仗均吓得六神无主盯着他瞧了又瞧直至真望不见丝毫异色这才纷纷松了口气异口同声答道:“意境。”
      乔柏则轻轻落下定论,“我用月天水树鸟等物象堆砌所呈现出的正是意境。”
      寂静里不知何人提问,“学长我还是不太明白怎么堆砌物象?”
      乔柏循声恰对上唐尧眼镜后百思不解的眼于是他反问而去,“残月给人什么感觉?”
      “凄清…”唐尧答得颇为迟疑。
      “叫声嘶哑的怪鸟和纠缠一起的树影呢?”
      “诡谲。”似有所悟这回他答得确定万分。
      而乔柏却忽然笑了,“你这不是很明白吗?”他面向唐尧目光却一一扫过台下之人,“我用残缺的月亮和黑漆的天水因为它们凄清,我用纠缠一起的树影、嘶哑的怪鸟和死寂如坟冢的河水因为它们诡谲。假如那日我是出门游玩宿在渡口满心期待明日的旅途那我所见所写就会变成——弦月弯如笑沉影静如璧鸟鸣咿呀成调荡漾林间亦轻哄着天水船客渐入安眠。”
      同样的物同样的景因情有差所呈天差地别,而这一切却又仅仅不过乔柏张口之间,他的神色太过轻松仿佛佳句妙词随文思如泉水涌现奔流不竭,他随手掬起又肆意泼洒灵气才气取之无尽令得台下荡魂摄魄心生钦服。
      此时已再无人会将他单单视为代课的学长了。
      等再有人举手讨教时已带上了三分谨慎,“那…怎么才能将物象写得生动?”
      迥然于他们乔柏反倒答得随意,“如果你要问我,我是个全凭感觉的人。如果非要说出个所以然,那大概就是发散想象。”他目光扫向张枢竟蓦地致起歉来,“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抱歉了,张学弟。”
      张枢骤然被点到名一脸懵懂就听乔柏遏不住笑的嗓音响起,“望见张学弟我就想起幼时养的小白狗,那是只总也没个安生的小狗,窜上窜下见到人就扑上来讨摸,我到现在还记得它欢快蹦跶的样子。”
      话还未完本还绷紧的青年们就已笑作了一团,其中以洛川为最那嗓门之大一人之力压过了其余所有人于讲室里久久回荡不歇。
      乔柏亦哑然失笑,“永远活泼开朗,永远热情不减,这就是张学弟给我的感觉。”
      人人都这夸形容贴切,而被取笑了一茬又一茬的张枢不见半分羞恼反是兴致勃勃,“学长既然拿我打了比方也不能厚此薄彼。谦玉呢?”
      于是话头就又如此落到了阿季身上。
      乔柏望向屋后窗畔略略思索了些会,“我祖母有块上好的雕花白玉圆屏,平日摆在屋子里埋没在各色珍宝中不算醒目,可只要凑近了瞧每个人都会折服于它的温润通透,玉不似金银华美却胜在底蕴暗藏。”
      “妙啊!”张枢闻言连连抚掌称赞,只是笑着笑着不知怎么忽然苦下了脸,“可为什么谦玉是玉屏,我就是小白狗?”
      乔柏未答歉意地耸了耸肩,回复他的是洛川恣意张狂的笑言,“因为你像呗,学长就是学长一眼看透了你的本性。”
      哄笑声再起劝架的戏谑的看戏的都凑在了一道宛若好戏开场热闹非凡,乔柏却逆着喧嚣望向了屋中那个始终神色疏冷岿然不动之人,“其实我对梁同学印象格外深刻。”
      那刻梁笙竹的眼睫稍颤似被惊醒周遭红尘纷扰他困于其中又不染世俗尘埃。
      “我幼时居住的地方少见雪,有一年下了格外大的一场雪,我透过窗缝望见天地白茫院中一隅的几颗瘦竹上落满了雪却始终压不弯枝节,那时我想它们许是有着凌云之志才不肯就此折腰。”
      长久无言里梁笙竹终于抬眼正视而去,浅淡笑容于他唇畔绽开如山巅雪莲飘渺无迹稍纵不见。有人恰巧瞧见也只当眼花,唯乔柏因两厢对望看得分明,而他回以一笑远胜春风和煦。
      直至张枢生疑惊奇问来,“学长你怎么知道梁同学名字里有竹这个字?”
      乔柏这才收回目光佯装讶然思索了番在一众期待里轻轻吐出三字,“感觉吧。”说罢悠悠笑起顽皮暗藏却又于下一瞬倏然问道:“那你们觉得我像什么?”
      “柏树!”
      “应该是春天的柏树才对。”
      “我觉得学长像酒,‘诗酒趁年华’有了诗怎么能少了酒?”
      “学长像扶摇直上的大鹏。”
      ……
      起初还算正经可不知由何人起越说越夸张竟是再没了正形。他们嬉笑吵嚷乔柏也惯着静静聆听面上无甚波澜仿佛那句句夸奖说的从不是他一样。
      隔了一室之距阿季望着那立于繁华之外的人突兀想起家里庭中的金梅,现下已是初春时节万物复苏枝头绿意一日多过一日,而那棵金梅却花苞愈少日渐凋零,一如乔柏的身上总有着与这世间背道而驰的孤寂决绝。
      他望着叹着又到底没能说出口。
      正于此时清脆的抚掌声突兀响起,“看来学弟们都领悟了其中奥妙。”乔柏不知何时又倚回了台前,“最后我想说一下炼字。”
      听到最后二字人皆停下说笑注目而来,乔柏这才张口继续道:“我少时先生说到炼字用的是推敲这个例子,想必学弟们也一样那我就不多提了,我就只说说为什么我最喜欢李长吉的《苦昼短》。我第一次读到时被煎这个字深深震撼。煎,我第一下想到的是煎药,药草在锅中一点点熬干精华,而人就像锅中的药草日日夜夜反反复复耗尽心力,李长吉只用了一个煎字却让我感受到了无比的压抑和痛苦。”
      “说到这也就差不多了。”他长舒了口气似憾然又似解脱为这堂鉴赏课落下了最后一笔,“我一直认为诗词所代表的其实是一种古典审美,以情赋赋景、以情赋物从而生出的意境余韵悠长,千百年里写法形式不断在变可这样的审美始终不变。所以无论是写还是鉴赏只要拥有了这种审美就都不算难了。”
      而后他眺向窗外已能窥见几分春意的明媚日光笑着叹道:“写诗嘛要的就是一个情真,用词再好典故再多都抵不上情真二字。”
      满屋静谧里阿季被打断的思绪再度翻涌澎湃,他顺着乔柏所言将由古至今的文学想了又想一个念头越发清晰,“学长…”呼喊脱口引来注目,他却陷于玄妙境界里忘乎所有只急切对上台前人诧异的双眼,“如果真就不拘于形式那为何不能在新时代的文学里融入此种审美?”
      一贯的从容碎在了乔柏蹙起的眉宇间,他少有如此反应不及,“你的意思是……”
      回以的是阿季阳春三月欣欣向荣般的嗓音,“将古典审美融入新的文学形式里既是传承又适应了时代所需,学长你都说了只要内核不失诗词就永远不算消亡。”
      于是乔柏素来黑沉灰暗的眼中一点点生出了光辉直至盖过了窗外春光,他抬步而去愈走愈快穿过桌椅越过风霜最后停在了阿季桌前。时光又仿佛回到了那日的银杏树下,天地寂然青史无情他们望向彼此惺惺相惜偷得了一隅安宁。
      半晌乔柏的声音才似天外传来喑哑迟疑,“以什么样的形式?
      “小说。”
      “以写诗词的方式写小说?”
      “是。”
      乔柏的眉头再度蹙紧难得带上了几分自我怀疑,“这能做得到?”
      阿季却答得斩钉截铁,“我相信如果是学长一定能做到。”
      那刹乔柏惊愕到瞪大双眼又随即失神垂眸,他似是忘却所在任身后视线停驻任身前期望灼人任窗外万顷天光倾泻笼罩,他倏尔笑起再抬眼已是眉目炽烈意气轩昂,“真是天才的构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会去试试的。”
      说罢回身迎向背后灼灼热切的一双双眼,“差点忘了说夏先生给各位学弟安排的任务。任意挑一首诗词鉴赏下课前上交就算完成,好了,开始吧。”他仍是那副安详模样不急不缓不慌不忙,可冥冥中却似有什么不同了,许是他眸光太亮,又或许是他沐浴光里再不必贪求指尖那一缕的暖意。
      乔柏未再回首一步步迈向讲台。而阿季望向那背影头一次未感受到哀意,他想如此也好奇才罕有既生于世理应不被辜负。
      呆愣良久的青年们正于此时回神,议论声爆发台下乱成一团,哪还有人顾得上什么任务说的谈的皆是方才之事,连两位先生都在讨论,阿季更是脱不开身周围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乔柏也不得闲被岑春华喊去了屋后,于是下课钟声响起时竟无一人完成鉴赏。
      后知后觉的学子们才想起这茬,夏沛霖好说话将期限往后推了推,可眼见乔柏就要跟着离去有人记起课上的约定懊恼不已,“学长…歌…”那带着遗憾犹豫的一声令得众人反应过来,可约定未完他们不敢张这口只能眼巴巴瞧去人一多竟也有了几分可怜之感。
      乔柏的脚步顿了顿扭头望见失笑间到底是应了下来,“我今日高兴来一首也不是不行,你们想听哪首?”
      “《将进酒》!”
      不知何人喊起随之应和声一浪高过一浪,乔柏伸手压下状若无奈地清了清嗓,第一个音方出口等待的人们就已被摄去了心神。
      那是多么通透清亮的歌声,起时如扁舟渐远山水浩荡,伏时似春风化酒醉人心肠,听者仿佛置身舟上随波而流天地入眼美酒入喉才能细品出些恬淡温厚。那刻风停云遏归鸟眷留人皆屏息沉溺于了那方洒脱意气里待余音消散仍久难回神。
      直至有人不禁喃喃叹道:“如听仙乐耳暂明…”众人才如梦方醒纷纷赞叹起来。
      “学长你唱的…好…好…有戏曲的韵味…”某位想夸却寻不到词的同学磕磕巴巴最后也只挤出了这么一句。
      乔柏却认真回了,“我祖母最爱听戏,以前陪她的时候嫌无趣就学着哼了几句。”
      “学长再来一首吧!”更多的人则渴盼他再来上一曲。
      “都下课了,我还要赶着去上下一堂课,有缘再说吧。”乔柏摆手推拒话落间已随两位先生踏出屋外徒留满屋遗憾与光阴此消彼长。
      后来夏沛霖的课不拘形式越发有趣,可乔柏再未曾来过,也再未有那么一堂课如当日一般令人念念不忘。后来同学们陆陆续续提起过他,多言学长独来独往时常寻不到人,久了说的便少了,尤以步入三月课业渐繁,可只要有一人追忆总会引得结队感叹,仿佛那歌声至今仍绕梁不歇回荡耳畔。
      而阿季的三月则要更忙碌些。方风吾已然开始正式教授他法文,自此无论上课午休他听的说的写的记的都异于了旁人,若说英文尚有些基础法文便是从头学起了,偏方风吾严苛容不得一丝瑕疵为此他忙得焦头烂额,同窗前来讨教他反应不及蹦出几句法文也成了常有之事,一来二去人尽皆知却无一人羡慕这等关照反倒都对他同情愈深。
      这日午后阿季又照例前往书室,好在方夫人在方风吾不善了几日的面色终于雨霁天晴,他战战兢兢读着文段末了竟得了句肯定踏出书室门时都因难以置信而脚步虚浮。连着被纠正了许多日发音今日居然一处没错,阿季踉跄着走下楼三月稍冷的风一吹他才堪堪平复,随之而起的笑如逢春枝头千红万翠燕舞莺歌。
      此时呼喊声蓦然传来,“谦玉你在这啊,校门口有人找你。”来人是平日与他关系不错的同学大抵寻了他许久跑得满头是汗气喘吁吁。
      阿季道完谢疑惑地改了道,他自是不知何人寻他一路行至校门远远见门外路边站着两人瞧身形是一男一女,他走近迟疑问道:“请问是你们找我?”
      “阿季!好久不见!”女子循声唤来又在照面一个打量后夸道:“我就知道你穿学生制服一定好看。”盈满笑意的脸于粗布麻衣的相衬下清水芙蓉般别有番清丽之美。
      阿季一惊才发觉这位衣着陈旧的女子竟是陆雅南,印象中的衣香鬓影光彩照人化为了眼前的风尘仆仆形容狼狈深深刺痛着他的眼,“雅南?”他怔怔不已又见旁边的男子同样窘困却仍不失斯文气度隐约生出几分眼熟,“楚参谋?”
      “你们这是…”那一刻阿季想了许许多多却始终想不明白这是何种状况。
      “我家里非要我和个不相识的人定亲,我就跑了出来。”陆雅南的面上有着久别重逢的欣喜可口中所言却凶险万分,她浑然不觉又或全不在意只在侧头望向身边人时嫣然笑起,“思衡和我一起。我们已经打算好坐船回英格兰了。”
      楚思衡的目光温柔到近乎缱绻自始至终未曾离过她半分,对视间仿佛连春风都停了半拍不忍打搅这片刻温存。
      阿季反倒听得胆战心惊,定亲、反抗、出逃…他的心头蒙上阴翳又不敢表露半分,只是那凝在两人身上的目光颤了颤担忧随之倾泻而出,“那…你们怎么…”
      “一点小小乔装,我爹肯定派了人在后面追我们。”陆雅南说得轻快。听者却慌了神,“需要我做什么吗?我身上也没带银钱…要不然我找少爷问问看能不能送你们一程…”阿季迫切想要尽一份力又哀伤地发现自己所能做的甚少竟是力不从心。
      陆雅南哪瞧不出来,“不用,我们什么都不缺。我们预备往南坐火车去到临海再坐船,是我想到这一别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再见才非要来和你道个别。”又见阿季仍愁眉苦脸忙宽慰道:“别哭丧着脸呀,你想只要我们登上船就彻底自由了,在此之前奔波一些也不是那么难熬,再说有思衡呢他会照顾好我的。”说罢她粲然一笑明媚远胜三月天光纵春和景明韶光正好亦难企及半分。
      阿季垂下眼心知她之不易艰辛皆藏于了笑容之下,也正因知晓才更令人感伤,可当他望见楚思衡唇畔不自觉漾出的轻柔笑意又忽明白了雅南的抉择,有情人理应终成眷属,于是他亦展颜送上了最诚挚的祝福,“愿你们一路顺风得偿所愿良缘美满成百年之好。”
      那日后来陆雅南依依不舍挥手道别,“你等我回去给你写信。”
      阿季笑着应下挥手送远人影心中不安萦绕不歇,他抬头才发现天际不知何时阴云蔽日早不见分毫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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