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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三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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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家养病的日子平淡且忙碌,阿季整日扑在画中几近废寝忘食,偶尔休憩间隙隐约想起似是有所遗忘,可他忙着勾描落笔,忙着研习笔记,便也将那丁点异样抛却脑后了。
一周的假期匆匆而过,他为终于能回学校而雀跃欣喜殊不知学校这几日出了怎样一场浩大风波。
返校那日阿季特意起了个大早,急不可待地坐上车连到校门口和门卫老伯打招呼时都眉眼含着笑。彼时天色尚早讲室里只有零星几人见他进来打瞌睡的也不睡了背书的也不背了纷纷围了上来。到座位的短短几步阿季淹没在问候里竟走了许久,等好不容易坐下同学们陆续而来他的四周已然水泄不通见不到一丝晨早光亮。
七嘴八舌间有一人生生挤入了这拥堵中,“让让…让让…谦玉!谦玉你可算回来了!”张枢扶住桌角才堪堪稳住身形一张口嗓门之大直把周围声响压了下去。
“你身体怎么样?听说你在土匪窝受了伤我们可都担心坏了。”
阿季见他衣襟皱褶发丝凌乱俨然费了番气力可那双眼眸却亮得惊人不由笑着答道:“皮外伤不碍事。”
张枢与四下的人都松了口气,可下一瞬他的眼中好奇疯长遮掩不住,“那…你受伤真和江学长有关吗?”
于一众翘首企足里阿季笑容一僵察觉到了些不对,他养病这段时日定是发生了些什么当务之急得先弄清缘由,是乎他再度扬起笑问去,“怎么这么问?”
沸沸扬扬众口纷纭拼凑而出的原委令人瞠目结舌。
早在几人久久未归之时便有被土匪劫走的流言传出,学校里人心惶惶了多日,上至先生下至学子皆寝食难安度日如年生怕噩耗传来。后来四人得救归来,笼于学校顶上的乌云消散却化为了众人心中更为汹涌的探究之欲,校长自是无人敢扰,阿季又在家养病,于是复课的乔柏与江德宣便遭了殃。
人人都在问遇险始末,可偏偏这两人都闭口不谈,他们越是缄默大伙越是百爪挠心般想要知晓。直至某日乔柏忽然声称三日后会将一切言明,先不提那三日里人们几多迫不及待,单是不出半日这话便已传遍学校上下足可窥见其轰动。
说到此处张枢言语中的崇敬滔滔不绝,他将乔柏夸了又夸说到那篇贴于布告栏上的文章更是拍案叫绝。而随有人递来纸张,阿季望着上面誊写的故事也难免骇叹起乔柏的惊才绝艳来。
洋洋洒洒百余字以最瑰丽的辞藻书最诡谲讽刺之事,乔柏写了一个怪力乱神的故事。魍魉潜藏,伥鬼作恶,人人厌恨鬼魅却又被鬼魅的皮相所惑辨不出人鬼之别,以致区区山中妖物于这方世间混得如鱼得水声名远扬。直至某日真善人现世,妖物嫉恨垂涎那颗玲珑心只想着寻一时机拆吞入腹,既为大补又能保全它当世无双的名声。于是毒计接连,伥鬼失利它便以身入局,最后坑杀真善人于其同胞手中,纵背地里龌龊至极明面仍是那有口皆碑的大善人。
魍魉之诡诈,伥鬼之凶暴,世人之愚昧,寥寥几笔跃然纸上。可阿季看着看着总觉有几分说不清明的熟悉,尤其妖物借刀杀人那处竟与他们山寨中的经历颇为相似。蓦地阿季瞪大了双眼,一下反应了过来这哪是故事分明是直指江德宣的檄文,如此再看那字字句句为刀为剑将粉饰表象破了个干净。
难怪张枢这般询问,他只觉棘手又怕乔柏是为了他才出这个头,再望了望那薄薄纸张不由叹息起来,比起言语乔学长的笔要更锐利几分“武人之刀,文人之笔,皆杀人之具也”如是而已。
“谦玉你是不知道这些天学校里聊的谈的全是乔学长的文章,听说连先生们私下都在讨论。我们好不容易有了些头绪,你就发发善心替我们解答一下,魍魉指的真是江学长吗?”
阿季回过神不知如何作答,所幸此时夏沛霖来到驱散了围聚一起的学子解了他这燃眉之急,他方松了口气却撞入不远处梁笙竹的眼中,瞬时似跌入广寒宫阕激起阵战栗,可待他再望去眼前已余修竹挺松仿佛方才不过眼花而已。
阿季也未放在心上,只当是自己看岔。
其后一上午慰问不绝,有教课的先生们,也有不死心的同学们,为躲清闲午休时他怀抱笔记与默写再度敲响了方风吾书室的门。
下一瞬门由内打开映入眼帘的是张秀美出尘的脸,“是你呀,新同学。快进来。”方夫人那动听的嗓音如一曲笛声宛转悠扬又因语气热切颇有番春意盎然莺歌燕舞之感。
阿季却无从欣赏只忙着问好,原本只是五分拘谨现下则是十成十的惶恐,他如何都未料到自己竟扰了方先生与其夫人的团聚,于是一路战战兢兢行到桌前。
方风吾正手捧一本外文书籍研读听闻来人头也未抬只问了句,“什么事?”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冷淡就如他面上神色白鹤无声苍云息影不见分毫波澜。
“先生,这是辞典的抄写还有先生你的笔记。”阿季连忙将怀中书册恭敬递到他手畔。
一时间屋内静得出奇阿季逐渐生出了退怯不安,他既不敢擅自开口也不敢随意动作,呆站半晌直至双腿酸麻方风吾才蹙着眉偏头问来,“都懂了?”
如蒙恩赦阿季连忙答道:“是,先生的笔记很详细。”
明澈天光里方风吾容色皑皑,黑漆的眼眸沉若幽潭冷气四溢,“你最好是真的都懂了。学期末你的考卷我单独出,要是不合格——”一声冷嗤散在晴暖无风的屋内却于阿季心中刮起雪虐风饕。
“风吾。”方夫人嗔怪的呼唤如春风吹开冰封霜寒,随即那杏雨梨云般的脸庞漾出了抹温柔笑意,“同学别怕,来尝尝我做的糕点。”她招了招手浑然不顾桌前的方风吾如何紧锁眉头。
“佩兰。”可仅一眼方风吾就已败下阵来,伴无奈轻叹他悄然柔和的眉眼似山水写意里留白的一笔惹人浮想联翩,“去尝尝吧。”这话却是冲着阿季说的,他难得如此和颜悦色一刹的山雪消融化为春水绕指潜入数九隆冬的梦中。
阿季反应不及糊里糊涂连何时手中多了块糕点都不知晓,待终于回神掌心托着的核桃酥小巧玲珑。于方夫人期待的目光里阿季放入口中品尝起来,酥脆香甜齿颊留香一如当日的糖冬瓜似能甜入心扉般,那刻他罕见词穷思来想去也只讷讷夸了句,“很好吃。”
方夫人却极为欢喜地招呼道:“喜欢就多吃点。”说着又抓起一把塞到他手中。顿时瓶罐里少了一小半,而那动静也引来了方风吾的注目,“佩兰。”分明他语调平平无甚起伏却莫名透出几分惆怅幽怨来。
也终于唤回了方夫人的注意,“下回做菊花酥好不好?我记得你最喜欢这个。”她笑着眼底的缱绻温和如溪水潺潺抚平层峦。方风吾眉目骤舒,虽仍是副阅览模样可唇角弯了弯乍好的心情却是怎么也藏不住了。
阿季猝不及防望了个正着,忽然觉得自己多余至极,手中捧着的桃酥也重若万斤。于是他匆忙告辞,待身后的门合上他靠于墙边愣愣许久才惊觉先生与夫人当真伉俪情深,奇的是阴晴不定的方先生竟也有如此和善可亲的一面。
阿季望着手中糕点不觉哑然失笑。
了却这桩心事便剩要赠予乔柏的画作尚未完成了,回去的路上他盘算着这事不想一路注目纷纷,有胆大者直接拦下他询问,也不乏假借结交旁敲侧击之人,阿季不胜其扰好不容易摆脱却是迫切想见上乔柏一面了。
其后几日他深居简出能避则避,对于各种刺探一概不闻不问,如此这般风潮暂平而他努力许久的画作也终于完工。
十二月的某个晴朗午后阿季怀抱画卷踏上了前往二年级的阶梯。
他本以为要费一番功夫,谁知不过往门口一站便已有人替他出声通报。
“乔柏,有人找。”
阿季循声望见了窗畔托腮出神格格不入的乔柏。
许是周遭太过热闹那一隅冷清显得分外刺目,而乔柏回眸眼中的空洞茫然如潮水瞬息退去。顶着一众看戏目光他先是活动了番筋骨才施施然行至门口,“我们出去说。”
一路甩开了坠在身后的尾巴,乔柏领着阿季去到了个僻静之处,眼见四下无人他懒懒倚靠在了石柱上,“看来是好全了。”
阿季想着这连日来的风波不断,他有太多想问一张口仅仅剩下句,“学长…是…因为我吗?”
没头没尾的话乔柏却听懂了,“闹到你跟前了?失策啊,我还以为你回来前这事就能摆平。”他懊恼般兀自摇首又在瞥见阿季面上的忧虑后倏然端正了神色,“有那么点关系,却又不全是。”
“我始终觉得一个人再坏也不能做害人性命的事。当日他想借刀杀人,你能活着回来是你命大,而这事犯了我的忌讳。他不是爱惜名声吗?我就偏要他丢这个脸,让他知道作恶并非件易事。”
午后最为明媚的日光泼洒却添不上一缕暖色,他冷笑连连任眉间薄暮乱云急雪回风,“我早说了我可不是什么善人,我向来睚眦必报。”说罢一挑眉寒气肆虐残翠尽杀。
阿季愣在原地倒非是对乔柏所为所言是他总觉奇怪,自贬也好试探也罢仿佛将所谓不堪一面呈现便能令得他人防备在前。可为何呢?为何总在提醒?是在惧怕为人与印象大相径庭遭致指责?
他想起那一句句贬损之语虽皆出自乔柏之口或许又皆来自旁人。无论为何阿季都切实感受到了哀伤,由在意至不在意哪是件易事?胡思乱想了一通,就见乔柏正紧紧盯来,他一窒才想起自己愣神得太久了些。
而对这场风波阿季不好评判,于私他为乔柏友人,于情他与江德宣有些过节,所以难免失了偏颇,于是他只淡淡叹了句,“事已至此希望江学长能有所警醒。”
“他可不会,不过也能老实一阵子了。”嗤笑一声乔柏眸光骤沉忽喟叹道:“林季,你啊就是太良善,总认为世上都是好人。我就不一样了,利欲熏心肮脏龌龊我见了太多太多,人心是最禁不起细究的。”
他的眼底涌起厌倦又在望向阿季的那瞬露出了个缥缈如易散彩云般的笑来,“不过你这样挺好,这世间总要有心怀善念的人才不至于烂透。”
阿季静静望着他,望着那暗淡无光的眼眸,望着那即便遮掩仍从眼中周身渗出的哀戚,望着那比哭泣还悲怆的笑,不知怎么也似被浸泡于苦水中说不出来的难受,“学长这样也很好,心怀善念还能游刃有余应对恶意。我一直觉得学长绝不是个恶人。”
乔柏一言未发凝视间目光愈渐涣散像透过阿季望见了什么,“我以前也和你一样…”叹息戛然而止乍起的怀念如风沙消散随即笼上了层稀薄阴翳,他垂下眼不过须臾就又变回了那个谈笑风生的乔柏,“给我的谢礼?”
阿季知他不愿多提也不想再说些伤心事便顺着将画卷递了过去,“是给学长的画。”
乔柏接过也不客气径直打开,入目劲松挺拔怪石嶙峋一方水泊圆月倒映远山如黛云雾渺茫,雀鸟灵巧一只栖于石上一只由松间飞来,满卷宁静霎时打破横生出些许意趣来,而画上所题铁画银钩行云流水正是他先前作的那首《南平引》。
笔墨横姿令人为观止,乔柏晃了眼惊叹之下难得失语,“你这手艺…”
阿季不由生出忐忑,他自是知晓画与词不算贴切,动笔之前就犹豫了许久,可到底觉得应为人而非为词所绘,于是他以山水为寄画出了眼中的乔柏,松石傲骨不屈,山云寥落冷寂,而圆月倒映是为圆满,山雀成双是为团圆,作为友人他真心希望乔柏能有一日不复孑然。
“干脆以后你画画我题诗保准有市无价。”
被那突如其来的话语惊到阿季讶异望去却见乔柏眸光熠熠不似玩笑,他不知怎么也忘却了方才那些心绪起伏,“我那点画技怕是担不起学长的诗。”
闻言乔柏笑着摇首一收画卷,“你的画我的诗这叫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就这么说定了。”分明极荒唐的提议阿季却也笑着应下,相视间日光正好岁月祥和。
那日后来他们二人分别又皆迎过满身辉光。
之后的日子快了起来,入冬以后天气骤冷磨蹭犯懒的同学愈多渐渐都踏着钟声姗姗而至,寒气袭人的冬日早起与听课似乎都成了难捱的事。墨水结冻是小,手脚生疮是大,纵使御寒之物齐备总逃不脱课上提笔,于是呵气阵阵热气氤氲终悟不暖笔杆指尖,分神眨眼间已是寒彻入骨。
阿季倒泰然,相较先前累累衣物全凭双手这点冷碍不着什么,反是何叔他们再三叮嘱添衣保暖成日担忧他挨饿受冻。风波歇止后他与乔柏又见了几次,有回见那满手冻疮红紫与苍白肌肤一衬格外刺目,问起乔柏却不当回事直言等到春日就好,阿季听后还是将何叔备给他的药膏送了过去。
就这么于风霜愈紧里步入了民国十三年一月整个学校都忙碌了起来。
临近学期末学生们难免战战兢兢,尤以尚未历经过的一年级新生已然到了坐卧不宁的地步最后竟求到了阿季跟前。这主意自然是张枢先提的,他忧惧于方先生的考核本想让阿季指点一二,谁曾想一开口引得周围纷纷应和,不知怎么最后便成了阿季替大家补习。
自此阿季忙得脚不沾地,既要应对日渐繁多的课业,又要寻空闲为同窗们讲解,有段时日他夜夜挑灯温习心疼坏了家中的各位长辈。不过忙中也有喜事,一月某日傍晚归家他方坐上车宋叔就将雅南的信递了过来。
阿季脱下手套拆开一看字里行间怀春心思缱绻旖旎写的念的皆是那位楚大哥。原是这大半年的相处里二人早已暗生情愫,雅南倾心于楚思衡的温柔细心,楚思衡惊奇于雅南的明朗率真。直至近来雅南终于鼓足勇气开口,两人互诉衷肠水到渠成。
她本想年后再写信问候,毕竟上一封距今还不到月余,可这等喜事她于此处也就唯有阿季这一个说得上话的密友到底是急于分享不愿再等。
阿季自然为她欣喜也真心祝福他们二人回去后当即写了回信,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冲淡了连日疲惫却也不过一夜他便又投入到了繁忙的学业中。
说来纵好学如阿季面临期末仍不敢大意分毫。
一月中旬先来到的是口译考核,方风吾往台前一坐点着人名挨个与之对话吓坏了台下大气不敢喘的鹌鹑们,他又冷面含煞伴人来了去眉间不耐垒砌整个人如满弦之箭蓄势待发,觑着这等不善面色余后上台的人更是抖若筛糠。
因是倒念名单等前头的人磕磕绊绊答完轮到阿季方风吾的脸上已是山雨欲来,哪怕有像梁笙竹这般对答如流之人也未能缓解分毫。
一众注目里阿季神色自若踏上讲台决绝得如同奔赴刑场的勇士,谁曾想下一瞬方风吾就问了他个先前从未问过的问题——“What books have you been reading recently?”
极为优雅动听的腔调于方风吾口中无端掺入了几分冷冽好似远国冬风跨越山海而来。阿季的耳中却嗡鸣作响,他一时慌了神何曾想到之前还不过是些爱好日常到他这竟难了如此多,不过很快他就镇定下来将近来忙于复习未看新书之事如实相告。
方风吾并未罢休又追问他最喜欢哪本书,随之便是让他将书中内容简述出来。阿季已然生出薄汗仍强撑着言语不停,所幸平日类似的经历也不少他早就习惯了方先生的随性,是乎起初的慌乱后倒还算得心应手。
之后的对话相当漫长,由一本书的内容至见解,阿季全神贯注娓娓而谈早忘了时辰,直至方风吾的面上终于有了些笑意,直至这场考核彻底结束,他鞠完躬脚步虚浮走下台一月正当寒的冬日里他却冷汗淋漓湿了内衫。
方风吾一走四下的人立即围拢于阿季桌前,东一言西一语有震惊于方才对话高深难懂,也有问他是不是哪里得罪了老朱,更有甚者已然长吁短叹替他痛惜了起来。阿季反倒冷静下来回想着所答确定毫无疏漏后长舒了口气,对周围同学的好奇也有了应付的心思。
他刚想解释就听张枢一句,“有什么好奇怪的?谦玉哪是我们能比的?老朱刁难他还少吗?他什么时候被难住过?”谁曾想其余人听完竟都深以为然颔首附和。阿季羞窘于如此吹嘘,正想开口目光穿过人群间隙与远处神色疏离的梁笙竹望了个正着,那刹有如水火相对势难两存。
阿季忽明白过来原来过往所见并非巧合可他到底无可奈何。
其后随考试之日愈近学校也日益沉寂肃穆。
英文笔试又是最早到的,听闻方先生为与其余年级岔开故将一年级的时间定在了前头。对此众人哀嚎不已,哪怕阿季已倾囊相授,哪怕他们已足够刻苦勤勉,只要一想起是方风吾出题就总觉遗漏遍布,如此惶恐着上了考场,一翻两页纸的凤舞龙飞竟是方风吾一笔一画亲手书写。
到阿季这却成了三页,一页英译中,一页中译英,还剩一页空白一片仅一句就所读所学自己发挥,他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虽已有预料望见那满满当当需要翻译的文章仍会觉六神无主无从下笔,可时不等人他实在不敢多耽搁。
那场考试阿季笔尖不辍出奇狼狈,等钟响勉强答完手腕酸疼已再使不上力,他倒向椅背双目无神难得放空了所有思绪疲累得只想大眠一场,偏耳畔围聚的议论声愈演愈烈吵得人不得安生。有人惊呼原来他们每个人的试题都不同,有人哀叹翻译全然看不懂,还有人问向阿季难易如何,他无奈听着竟是连理会的力气都无。
那时阿季以为能暂别英文段日子了,谁曾想第二日中午就被方风吾叫了过去帮忙阅卷,由一年级至二年级再到三年级从惴惴到坦然,他终于发现自己所考兼并了三四年级的内容,这才体会到了些看似刁难背后的期望。
很快到了考测的日子,两天转瞬即逝或许是英文难过了头倒显得其余先生们格外仁慈宽厚,只是假期近在眼前难易如何早已不在学生们的眼里心中,阑珊意兴于最后一门钟声响起后化为派欣喜若狂。
阿季被汹涌人潮裹挟着踏出门,抬头正见灰蒙天际彤云密布,他想若有瑞雪那今年定是个丰年。
回家的路上宋叔照例问了问考试情况,三两句话后提到何叔今晚特意备了桌筵席既为庆祝也为补养,他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甚至有那求学快要归来的儿子。阿季这才明白宋叔今日为何格外不同原是得了消息宋宁远年中便要归国,他静静听着欣喜于这三口之家好不容易盼来的团圆。
一路顺遂直至汽车驶近哨岗远远见三人立于冷风中似僵持不下。
宋叔开近停下车冲着那最高个问道:“小冯,怎么了?”
裹着厚棉衣的冯辽行了个军礼,“她们说来找人却不说找谁,我不敢放人上去。”顺着他的话语几人的视线落在了那两道骨瘦如柴的身影上。
恰此时一大一小齐齐回身望入车内正教阿季他们忘了个正着。
蓬头垢面脏污褴褛已是严冬时日两人却都只着了件破旧棉袄瑟瑟于风中,虽望不清面貌由身形也能依稀辨认出年长的位女子,至于她身前揽着的孩子看不出男女却生了双黑白分明的眼瞳如清泉滴墨碧空水洗澄澈至极,任谁被那怯生生的眼眸一望都得生出三分怜惜来。
宋叔便是如此放柔了声音,“你们…找哪位?”
女子揽着孩子的手紧了紧干涩沙哑的嗓音慌忙且惶然,“我…我舅公姓吴…听说在贵人家做工…”磕绊间宛若石砾相磨刺耳至极,而那孩子也瑟缩着深埋入了女子怀中。
宋叔将两人的局促不安望在眼中随即露出抹热切笑容,“原来是吴叔的亲戚。来上车,外头冷。”他正欲开门却听女子推辞连连,“不…不用…我们走上去就行了。”俨然一副受惊模样。
阿季挪位的动作停了下来,瞧过眼车外畏怯不已的两人他笑着冲前座说道:“宋叔,一路坐车我也累了,反正没几步路我想下来走走。”说着不等人反应就已下了车。
女子见他走近忙垂下头朝旁缩了缩到底是怕自己这一身污秽沾染到那洁净分毫。
而后的路途不长却尽是死寂。
阿季刻意放缓了步伐几次三番想开口都因怕唐突而作罢直到望见小小的人儿身上也背了个不小的包袱行起路来一脚深一脚浅,“我来替你们拿吧。”他动了恻隐之心正欲搭把手女子却似惊弓之鸟连退了好些步,“别…脏了少爷的手。”
阿季一怔并未再强求只轻轻回了句,“我并非什么少爷,我也只是个无家可归的人,大家心善我才有了个栖身之所。”他本就神清骨秀莞尔一笑远胜人间春晴三月韶光,一时凛冬不复寒春朝不复远。
女子小心瞥过了眼那精雕细琢般的侧颜旋即再度垂下眼,她未发一言却也不似先前一般诚惶诚恐了。
熟悉的大门处何叔他们早已等候多时,见三人身影渐近当即迎上前来。吴师傅脚步匆匆先人一步几番打量那一大一小后才冲着女子迟疑喊道:“翠翠?这是丫丫?你们怎么…”他话未完眼前的人就已扑簌簌落下泪来,一声舅公杜鹃啼血般似含无尽委屈悲怆于其中。
众人方知原来女子名为姜翠翠是吴师傅姐姐的外孙女,而身旁的孩子正是她的女儿丫丫,母女俩走投无路之下这才来投奔了吴师傅。外头风大一行人并未多停留便进了屋,星月端来热茶,盈袖姨送来吃食,秀满婶招呼人坐下,可姜翠翠只紧紧揽着女儿既不敢接更不敢动。
最后还是何叔开口劝道:“别怕就当是回了自己家,来先垫垫肚子再去洗漱。”说着将盛着葱油饼的瓷盘递到了两人跟前。
许是他神色太过慈蔼姜翠翠犹豫着伸出手却在望见自己因满是污泥而黢黑的指尖后再次熄了勇气。正在这时一双手稳稳捧住了那份卑怯,吴师傅用湿帕子一点一点将那污迹拭净,平日沉默寡言的老者今日格外细心温和,“吃吧,孩子。”
姜翠翠终于接过却是先紧着女儿丫丫才轮到自己。而另一边何叔已悄然安排好了所有,得了吩咐的宋叔赶紧出门添购新衣,秀满婶她们前去预备洗浴之事,孙师傅依旧忙碌于灶房,最后剩了个无所事事的阿季既帮不上忙又不好随意离去。
倒是何叔满怀歉意同他商量,“翠翠母女一路风餐露宿若一下子食的太过荤腥油腻怕会伤到身子,我想要不今日的庆祝先缓一缓改日再补上。”阿季想也未想就应下,他本不是计较这些之人,又念着孤儿寡母千里迢迢寻来颇为不易更是心生怜悯。
于是一切有条不紊,母女二人前去沐浴宋叔买回了新衣,中途秀满婶抹着泪走了出来提及那新新旧旧遍布全身的伤痕,等待许久的屋内陡然沉闷了几分。
天色黯淡华灯初上姜翠翠才牵着女儿由星月和盈袖的带领之下走出,吴师傅说她比阿季大不了两岁,众人眼前的却是位枯槁憔悴的妇人,苍老的面容瘦削的身形及暮气沉沉的双眼,她垂着眼仅往那一站便已似诉尽了人世磋磨。
而她身旁的小姑娘也是面黄肌瘦,听闻七八岁的年纪如今一见竟还不如寻常五六岁大的孩童,可也正因瘦小反倒显得那双眼眸更为明亮动人。
之后的一顿饭众人心中压着事都吃得无甚滋味,又见母女两人分食一碗阳春面吃得津津有味更觉心酸。饭后香茗零嘴齐齐上桌人皆端坐以待,雾气袅袅里姜翠翠苍白的面容染上烟重露浓,她颤着眼睫喑哑嗓音将一个女子的半生凄苦娓娓道来。
姜母共生了两女一子,早些年家中还算有点营生不至于难熬,可随连年天灾人祸至小儿子出生时已入不敷出许久。而姜父是个外强中干极好面子之人,四处筹借总想东山再起却一次又一次直至债台高筑再无力偿还。
姜翠翠的长姐,那个大她八岁照看她长大的长姐就如此被卖去抵了债。从那后姜父好似真收了心不再汲汲营营反倒一心扑在幼子身上盼着他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光耀门楣,可学堂的束脩委实是笔不小的费用。于是这回轮到了姜翠翠,从小照看幼弟包揽家中杂务的姜翠翠被卖给邻村屠户换取了不菲的彩礼。
那年她也才不过十五。
十五嫁人,十六生子,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她伤了根本其后再未有过身孕。
屠户本就秉性暴厉对她动辄打骂,平日稍有不顺都会拿她撒气,有了女儿后也未有多收敛,反是因姜翠翠生不出儿子令他在外受人耻笑连带小小的丫丫都被记恨上了。这样的日子母女俩熬了一年又一年。
后来姜宗宝说亲姜父找上门讨要钱财,后来姜母过世姜翠翠带着丫丫前去操办与奔丧的吴师傅有了一面之缘,再后来屠户终于厌烦了老态已显的姜翠翠暗地里寻人想将母女两人一同卖掉另娶。
懦弱顺从了半生的女人为了她可怜的女儿生出了逃离的心思,一个寂静寻常的夜晚她趁着屠户醉酒快速收拾了衣物就带着女儿踏上了不知结局的路途,她所能赌的仅仅只是吴师傅这位舅公的一丝善心。
话未半屋里已落泪了一片,姜翠翠说到伤心处哽咽不已,而她怀里挂着泪安安静静的小姑娘仍不忘伸手笨拙地替她擦拭。秀满婶见状更是泪如雨下,“畜生啊…这帮畜生…苦了你孩子…”她口中斥骂不歇手中的帕子早已湿了大半,身旁的孙师傅也跟着同仇敌忾,夫妻俩难得不拌嘴齐齐声讨起了那一家狼心狗肺之人。
一时在座皆满腔义愤连星月都柳眉倒竖冷笑道:“翠翠你和丫丫安心在这住下,谅那帮卑鄙小人也不敢来这闹事,要不然正好赏他们几枪子尝尝。”她说得不客气可这回秀满婶却未开口指摘反是顺着安慰起母女两人,“是啊,安心住下,能逃出来说明你和丫丫都是有福的,老天保佑日后肯定苦尽甘来了。”你一言我一语的劝慰里姜翠翠面上哀色稍减渐渐止了泪意。
阿季听着不免勾起回忆汹涌,曾经的曾经他也是个不受父亲喜爱的孩子,他不止一次问过自己为何会有为父者视亲子为物件随意辱之卖之,可就像人心难测他始终想不明白。望着眼眶泛红如小兔子般楚楚可怜的丫丫阿季仿佛又见到了那个哭喊着一步一回首的孩子,那刻他忽然很做些什么为这出奇相似为这多舛命途。
于是见小姑娘盯着食盘中的花生发愣,阿季伸手剥了一个轻轻放到了她面前的桌上,不想仍是吓得丫丫埋首往里缩了缩,他铩羽而归至入夜大伙散场休憩那两颗花生都在显眼处无人问津。
彼时阿季还未意识到自小受小辈喜爱的他竟头一遭碰了壁。
翌日一早小徐大夫来替母女俩问诊,幸好两人只是体虚未有大碍调养几日便好。谁曾想午后姜翠翠便带着丫丫干起活来,清扫整理洗衣劈柴她手脚麻利样样不落。何叔一众劝了半天到底败北于她的倔强坚持,反倒是秀满婶啧啧称奇又数落起一旁的星月,星月则白眼一翻难得未起争执。
一连两日皆是如此,拦也拦不住,拦也拦不得,众人也瞧出了姜翠翠知恩报德是个好的,若强行拦着她心中定会难安,大家怜惜之余也只得无奈任之。为这事何叔也私下寻过阿季,可两人也都没什么主意便只得暂且先如此了。
第三日返校。
阿季倒不在意排名耐不住有人在意,他才到讲室门口等候许久的张枢就冲上前来,“谦玉!门门全优!连老朱那门都是!”伴那嘹亮一声响彻恭维四起。阿季好不容易摆脱就又与梁笙竹对望了个正着,一瞬寒意扑面沁骨他怔了怔心知自己恐怕又压了对方一头。
夏沛霖来时屋里正吵,他废了番力气才压下纷繁嘈杂,可假期近在眼前底下的人意兴阑珊再无心听他嘱咐。
正于此时方风吾提书由外踏入目之所及皆噤若寒蝉,“笑啊,怎么都不笑了?”他和夏沛霖一个照面便接过了讲台之位竟是难得的春风和煦言笑晏晏,“既然这么高兴我就再说件喜事,我不布置功课大家好好过个年。”
台下一窒压抑不住的欢呼尚来不及出口就又听他不紧不慢淡淡补了句,“下学期第一堂课考测,不合格后面的课也就不用上了。”瞬时底下一片哀嚎青年人燃动的心彻底冷却死寂。
方风吾却置若罔闻只唤了声,“林季,过来。”
阿季一颤规矩地走上前。
“回去翻译开学交给我。”
接过书他回到座位周围人都愁眉苦脸再不见先前迫切期待,可无论想与不想愿与不愿这假期到底还是来了。
阿季回到公馆时正逢热菜上桌,既为他庆贺也有为姜翠翠母女接风之意这顿饭委实丰盛,又得知他门门全优更是喜上加喜,连寻常不轻易下厨的星月都破例了一回。待都坐上桌,满桌珍馐琳琅满目何叔领头与有荣焉敬向阿季,阿季回敬间余光恰见身旁的小姑娘满面憧憬,他忽有所悟终于有了主意。
午后他头一次将课业抛之脑后找到了正在擦拭桌椅的姜翠翠,“翠翠姐,我想放假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来教丫丫认字吧。”
姜翠翠的手一停诧异地抬头望来,呆愣片刻后连忙摆手推拒道:“不成的…太麻烦了…丫丫她只是个女娃…”殊不知躲在她身后的小姑娘低垂下头再度暗了眸光。
阿季轻叹一声到底不甚赞同,“翠翠姐,女孩子才更应该读书。有了学问哪怕成不了学者也能谋份好差事,世间宽广而读书正是通往宽广世间的路。尤其这个世间对女子本就有诸多恶意,她们被困于长久的规矩里往往不自知,只有多读书一直读下去才能明理才能为自己博出条出路。”
他望着穿了厚冬衣仍显单薄的姜翠翠,望着那双干枯消瘦疮疤交错如根茎盘虬的手,又望向始终低着头一声不吭的丫丫,阿季心中沉重面上却依旧一派春和景明,“丫丫,你想读书吗?”
冬日午后的青白天光里似有雾气袅袅静影朦胧,天地黯然唯阿季向着窗的半张脸如珠如玉璨然生光。丫丫瞪大双眼将那一瞬烙入心底,她虽早慧到底是个孩子藏不住心事,眼中忐忑伴姜翠翠松口重燃起希冀之光,她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赴向那只朝她伸来的手,殊不知在轻轻牵住衣袖的那刹她原本贫瘠苦难的人生彻底地覆天翻。
“丫丫,听话点,别给你林哥哥添麻烦。”
“不会,丫丫很乖的。”阿季宽慰了句眼前这位担忧不止的母亲,随后带着小姑娘去往客厅开始了第一天的授课。
他早些年于戏班时没少教里头的孩子习字,现下教起丫丫自然不在话下,又因心中怜惜格外耐心仔细。偏丫丫也聪慧一点就通,二人一个教一个学皆乐在其中待天色擦黑才不不得不歇止又双双约好明日继续。
腊月十九,天雨雪,梅香远,又到生辰傅容逍仍未归来。再过一夜成鹅毛大雪整整三天未停,再望外头已是粉妆玉砌天地皑皑。
这几日阿季和丫丫相处得极好。小姑娘也由起初的胆怯至笑容愈多越发开朗,成日扯着阿季的袖口同进同出寸步不离,俨然一副极要好的粘人模样。而阿季也爱惯着,实在是小姑娘乖乖巧巧的一声哥哥唤软了他的心肠,莫说拒绝他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
说来他对阿俞都不曾如此,大抵是皮小子太过闹腾顺不得也惯不得。
这日午后授课间隙的偶然一瞥恰见白茫里人影孤立,阿季放下书仔细望去竟是宋叔在院中扫雪,他顿了顿还是决意前去帮上一把。本想让丫丫待在屋内,可小姑娘紧跟不放阿季无奈只得替她穿戴齐全一道出了门。
甫一踏出门梅香伴寒风凛冽扑鼻,两人一哆嗦又随即被眼前这个皓色无暇的世间摄去所有心神,以至初衷皆忘唯余惊叹逸散痴态尽显,那时他们或许都深深眷恋着这样的世间。
这一会的功夫宋叔已经清出条小道与院外同样清雪的冯辽汇合,见阿季与丫丫出来他忙停下手上的动作出声劝离,可耐不住阿季执意,最后便成了阿季于院内他与冯辽一同去外头清道。
彼时雪已小如玉屑纷扬散落肩头不过须臾就已无影无踪,阿季铲着雪并不觉累倒是因留意丫丫而时常分神,见小姑娘自得其乐地玩着雪便渐渐放下心来。
很快宋叔归来,阿季也差不多了,唯独丫丫专心于手下雪堆。小小的人儿尚不及腰高着了身火红袄裤往那一蹲好似个小灯笼明丽亮眼,眼见阿季望来她停下动作如含饴糖般笑弯了眼,“哥哥,雪人。”
阿季将那连雪墩子都不能算的雪人收入眼中当即和宋叔告了别,“宋叔你先回吧,我帮丫丫把雪人堆好。”果然多了一人快了许多,不一会雪人的身子就已成型,二人休憩片刻正欲继续就闻汽车声响远远传来。
阿季诧异回身正瞧见院外车上下来了个人,满地素洁里陡然晕开抹墨色刺目得紧却又因霜雪零星宛若星河倒映,目光交汇隔着雪幕他与傅容逍遥遥相望一如初见,只是这回他立于了归途尽头。
下一瞬傅容逍眉头蹙起俊美的面容显出几分凌厉,随之大步行来衣摆翩飞如乌云翻涌生出迫人气势,可当他站定解开身上的斗篷为阿季披上,“怎么跑出来了?”低头系带的那刻军帽下的面庞唯余小心细致仿若眼前琉璃美玉一触即碎。
阿季愣在原地眨眼功夫身上就多了件带有余温的裘皮斗篷,他不由伸手碰去摸得满手油润细滑隐约察觉身上之物定非凡品。
彼时身着军服大衣双手提满大包小包的人缓步赶到,“许久未见了,阿季。”
阿季回过神才发现来人竟是李副官,他打完招呼就听傅容逍略带严肃的嗓音响起,“受不得风还这么胡来,快回屋。”不轻不重一句训话不知怎么他竟有了些许心虚,只是想到身后堆了一半的雪人到底还是迟疑了,“可…雪人…”
“回屋。”这回的语气不容置喙,傅容逍紧锁着眉头却在触及阿季那张被浓墨一衬愈显莹白的脸后化为声无奈轻叹,“外头风大快回去吧。”
阿季最后回望了眼雪人还是颔首应了下来,“来丫丫,回屋了。”他唤了声小姑娘的名字。旋即斗篷里探出了张红扑扑的小脸,丫丫忸怩地钻了出来又在瞥见生人后再度缩回了阿季身侧。
傅容逍与李冬谦见惯了大场面对突然冒出来的小女孩并未在意。待一行人回到屋内何叔他们迎来顿时喧闹非常,拥挤不堪的大门处傅容逍一句句回应着长辈们的关心,笑容攀上他的眉眼此刻他不再是什么威名在外的将领仅仅是久未归家的游子终得了团圆。
李副官并未多待放下手中的礼盒就告了辞,傅容逍也上楼换衣终得了些会喘息,待他再下楼时却是同何叔一起。
礼盒堆了满桌他边分发边解释,原是难得上头准了个长假却碰上宁军长有请再不情愿也只能前去于是耽搁到了这个时辰,而王副官则要再多等几日才能归来。于他朗朗的声音里星月率先打开了面前的丝绒盒子,茶花嵌珠的银发夹印入众人眼帘,小巧玲珑精妙绝伦尤以那颗珍珠硕大圆润光下如丝缎般耀目,星月面上一喜许是爱极当即便别在了发间与她本就乌黑的长发辫一衬正是相得益彰引得阵阵夸赞。
其余人紧随其后,何叔得了两盒玛瑙棋子,秀满婶和盈袖姨一个玉佛吊坠一个玉镯,宋叔是双厚实的皮鞋,吴师傅好茶自然是罐上等茶叶,而孙师傅嗜酒得到的是瓶洋酒。至于阿季一摞书籍格格不入分外醒目,在听到年后还有一批要寄来时面色欣喜再难遏止。
最后傅容逍将一罐饼干递到了丫丫跟前,又将另一罐糖果往阿季那推了推,“正好你们两个分着吃。”
阿季哑然失笑竟未想到自己会有一日和孩子抢食吃,不过须臾他就了悟了傅容逍的用意,大抵是怕丫丫年幼贪嘴不知节制有他看着定会好些便也就坦然接受了。
可后来众人等了又等至入夜回房傅容逍都没再提姜翠翠母女一句。
第二日雪霁阿季一觉醒来却见窗外庭前昨日堆了一半的雪人不知经何人之手补上了另一半正完完整整屹立在那,颈间的绛红围巾于雪色里醒目万分。窗上的水雾模糊了视线,阿季凑近凝望良久,眼前好似有飞霞艳艳欲燃,他笑了笑指尖轻拭开水渍只觉无甚遗憾了。
傅容逍的提前归来令整个公馆如同提前过年般喜庆欢闹,除了姜翠翠依旧不停下手中的活反倒又如前几日般拘谨避让起来,丫丫的课虽然照常却也没再敢缠着阿季。为此不止一人找到傅容逍跟前,阿季本也想去可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到底还是歇了心思。
如此到晚膳后傅容逍终于唤住了满手碗筷的姜翠翠。
很快桌面收拾一净人皆齐坐,姜翠翠抱着女儿丫丫似受审般垂面恭敬等待。傅容逍望在眼中开口已掺了几分恰到好处的热络,“既然是吴伯的亲人那也就相当于是我的亲人,我就和大家一样叫你一声翠翠了。”
“翠翠,你和丫丫以后怎么打算?”
他问得干脆却也问住了本就惴惴不安的姜翠翠,见状傅容逍敛了敛目光思忖间面上笑容越发诚挚,“你们愿意留下吗?我呢经常不在家,阿季也忙着上学,有你和丫丫陪着何叔他们就不会太孤单了。如果不愿意也没关系,重要的是你如何想,想你留下自然也是希望你们日后能过得好些。”
“好好考虑不用那么快回答。”
沉默无声的时刻并未持续多久就被劝说之声打破,随之愈多人加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皆是在劝姜翠翠母女留下。唯有傅容逍抬手压下了喧嚣,“翠翠,由着你的心去选,我们都会尊重你的想法。”他眼中的包容与鼓励如山花飘砌散了满面风暖日和,灯烛辉煌炫目迷离他噙着笑轩然霞举风采摄人。
姜翠翠仅抬头瞟过一眼就似被灼伤般迅速低下了头,她攥着的手紧了又紧半晌才嗫嚅着断断续续将话说出口,“我…我…想去大一点的地方做工…带着丫丫一起。”话头一开接下来便顺利了许多,“我知道大家对我很好,可我不能这么待下去,我有手有脚总能想到法子养活我自己和丫丫。”她说着心绪起伏越发激越好似真要将心中积压一吐为快,“我还想送丫丫去学堂读书,我这辈子没本事也就这样了,可丫丫还那么小我不能让她走上我的老路…”话断在了最美好处,姜翠翠的美梦戛然而止冲动退却归于沉寂,她自知拂了众人好意觑着周围神色彷徨无措僵在原地。
傅容逍却在此时郑重无比落下一字,“好。”不似周围皆有憾然他笑着应下面上尽是欣慰,“做工的事和丫丫上学我会托人去问,你们只安心住下就好。”浅笑几语就将一切安排妥当,他总如此可靠周到令人心安。
姜翠翠瞬时红了眼眶不可置信抬头望去伴泪水滚落道谢连连,“…谢…谢谢少爷…”
傅容逍只微微摇了摇头,“一家人不用那么客气。”
窗外积雪尚浓,屋内温情涓涓,说笑声复起那一刻热茶飘香人皆怡然,姜翠翠没再垂首她听着笑着尽是风霜的面上依稀能辨出些许原先的秀丽温婉,而她怀里的丫丫吮着糖球圆鼓鼓的脸颊养回了些肉终于有了几分童稚可爱。
正于此时傅容逍忽想起了什么,“对了,既然丫丫要上学,那就得取一个正经名字了。”话音一落赞同纷纷星月更是拍桌附和道:“对,不能再叫丫丫了,名字得好好取一个。阿季,这里你读的书最多要不你来取?”
阿季突然被点一愣下意识侧头却见傅容逍正望向他满目期待,推拒的话卡在喉间又见众位长辈皆如此看来最后只好应下,可他从未给人取过名,一时间全无头绪。杯中水面平平无波无澜他盯着出神许久,想起母女二人悲苦命途,想起丫丫自小受到的各种苛待,在这仍以三从四德为训的世道里女子如无根的浮萍身不由己命不由己。
霎时他有了想法,“‘王国克生,维周之桢’…维桢…就叫维桢怎么样?”
傅容逍兴致乍起,“有什么寓意吗?”
指尖蘸了些茶水阿季在桌上一笔一画写明,“桢,立木也,是指筑墙时立于两端的木柱,取这个字是希望丫丫能像立木支撑起自己的人生。出生无从选过往无可追,那就把握住明日和将来吧。”他掺着和风煦阳的嗓音不疾不徐缓缓道来如笛声袅袅悦耳悠扬。
“丫丫你喜欢小桢这个名字吗?”
丫丫瞪着茫然的双眼望望阿季又望望母亲,她或许听不太懂大人们所言,可她却明白自己将拥有一个崭新的名字,不再是随处可见随时能忘,她用力点了点头再也不是那个如野草般任人践踏忽视的丫丫。
“维桢…姜维桢…好名字寓意也好。”
“以后咱们丫丫…小桢好好上学肯定和阿季一样有出息。”
“翠翠你和小桢苦尽甘来了啊。”
……
那日后来小桢盖好棉被酣然入梦唇角的笑都未下去分毫。
翌日晨曦初露是雪后第一个晴天。
阳光一洒雪融天愈冷连着几日沥沥似落雨人也跟着忙了起来,清雪打扫备年货各有各的事,这个年节因着傅容逍提前归来姜翠翠母女前来投奔显得格外热闹。新衣是秀满婶带人缝制的,年画是小桢和星月一同画的,春联自然仍是出自阿季之手可多了个在旁研墨的傅容逍,采买年货的宋叔也因多了帮手轻松很多。
一月的最后一日积雪尽消傅容逍找了照相馆的人来为大家合影。
因着要照相连平日节俭总是半旧不新衣衫穿着的吴师傅都换了身新衣。更别提本就爱美的星月,她手巧不仅帮小桢绑了发辫还帮着姜翠翠绾了个发髻,新衣一换两人脱胎换骨再难见先前落魄模样。
而阿季他们则随意了许多,搬好座椅后便早早等在了门外。很快人齐落座,一番推让后还是何叔与孙师傅坐在了正中,两人身后分别立着阿季与傅容逍,就此年长者坐于前排年少些的立于后排,唯独小桢被何叔抱在怀中满脸兴然笑眼弯弯。
相机响起时光定格在漫漫岁月长河的某个不为人知之处一家团圆正是圆满。
除夕那日一早王文宇终于从军营归来,一眼就望见了偏厅柜子上的合照,他尚来不及好奇就被人围了个正着,于是又是一番询问直至傅容逍出面替他解释,众人才知原来王副官因着之前剿匪立下大功受了赏这段时日忙得不行这才来迟了几日,反倒是傅容逍这个当上司的提前得了假难得做了回“富贵闲人”。
而后人散总算得闲的王文宇靠上座椅目光停在了那鲜明艳丽处忍俊不禁,“看来秀满婶很喜欢小桢啊。”随之屋内除小桢外的三人皆相视而笑。
傅容逍顺手为小姑娘剥了个核桃,“何止秀满婶,是大家都很喜欢。”
“小桢那么聪明讨人喜欢是应该的。”阿季在旁与有荣焉。
唯独被夸了又夸的小桢低头静静吃着核桃许是一身红艳她比之榴花更甚几分的脸颊反倒不算显眼了。
午后所有人都忙碌了起来,依照往年惯例又是小辈们聚在一起包汤圆。大抵有了前车之鉴阿季这回向周围讨教了番包出来的汤圆总算像样。出人意料的是年岁不大的小桢竟是个熟手,擀面包馅收口毫不逊色于星月,被她一衬倒显得几位大人无能了些。
小桢的能干肖像其母,姜翠翠忙里忙外端菜帮工愣是让旁人插不进手,经她手而过的菜肴一道接一道铺满了一桌,很快暮色四合汤羹上桌一家人齐聚便到了开宴的时候。
不同往年今年的年夜饭是在偏厅,长桌不似圆桌胜在能容却少了亲近,于是何叔一入座就嘱咐起来,“大家不要拘着,想吃什么起来夹。”应和声里孙师傅取出洋酒却不得开法悻悻唤向了身侧,“老婆子,去把我藏的好酒拿来,我要和老吴好好喝一杯。”
秀满婶笑容一落不乐意道:“你这老头子还喝,忘了上回徐大夫怎么说的?人家让你戒酒…”只是话还未完就被驳了面子的孙师傅厉声呵住,“大过年的别扫兴!”
“好啊,我扫兴…”秀满婶来了气步履匆匆取了瓶烈酒重重掼在了孙师傅面前,“你也别拉着人老吴了,想喝你自己喝没人拦着你。”噎得孙师傅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他觑着那面上的不悦反倒小意讨好起来,“一杯,我就喝一杯。”
秀满婶却不作理会一副不愿多问的模样俨然仍在怄气。
说来他们这般斗嘴不说日日也是三天两头,年少到老除却柴米油盐便是吵吵闹闹龃龉不歇,可这偌大公馆真少了这几句呛声又会显得过于寂寥,生活二字便正是暗藏于这日复一日的吵闹中。
而每每这时惯于说和的傅容逍总会出来打这个圆场,“怪我,送了这么个礼,今日我陪孙伯一起。”说着他斟了杯茶水粲然一笑如海曙云霞晴光四射照亮屋室,“我先敬孙伯和秀满婶,我常年在外对家里关怀太少考虑也不周,这一杯就当是赔罪了。”他起身敬去将所有过错揽于己身,亦巧妙揭过了方才的不快。
秀满婶哪舍得怪他当即和缓了脸色,“少爷你说的什么话,有错也都是这老头子的错,你在外头已经够不容易了。”说着还不忘瞪身旁的孙师傅一眼。
孙师傅却状若无睹般自顾倒了杯茶,“茶好啊,喝茶喝茶。”他轻呷了一口爽朗笑道:“往常喝酒还不觉得今天一喝这茶可真香啊,老吴待会把你的好茶分我一半。”吴师傅笑着应下屋内再度响起了笑语欢声。
而傅容逍却未停这回敬向了主位的何叔,“何叔这杯我得敬你。外公走的早,这么些年我早就把你当亲外公看了,有你在这个家才是家。”骨节分明的手托着紫砂杯盏如黛瓦雪枝相映成画灯光一照醒目非常,他吟吟笑着眼中敬爱分明。
“少爷…”何叔一下湿了眼眶又半晌未说出些什么只倒了杯茶一饮而尽将所有心绪皆掩了杯盏间。周围几位长辈见此情形也都有了些动容,秀满婶更是背着人抹起泪来。
而傅容逍却未停下斟茶的手,“这一杯要敬吴伯。”他再度举杯眉间怀念乘风而至,“我少时因为争一时意气受过罚,是吴伯背着人偷偷给我送饭,我现在还记得那碗缀着葱花的炒饭有多香。”似是惦念甚深他唇畔笑意漾漾霁月清风,“吴伯就和那夜递来的炒饭一样鲜为人知却关怀暗藏。”
轻饮一口茶水沾湿的双唇染上水光,傅容逍的目光落在了正为人布菜的盈袖姨身上,“宋叔盈袖姨。”他垂眸片刻再抬眼已将那瞬伤感伤抚平,“我和宁远哥一同长大,也曾羡慕过他有如此恩爱和睦的父母。后来我想明白了,既然我叫他一声哥那我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何须羡慕。”随剖白他将杯中余茶一饮而尽,却无人知晓他仰头之时心中究竟是何滋味。
屋内静了下来似有哀色于众人眼中面上浮现,上了年岁的人最受不得追忆往往一念便想起了乡音故山年华春秋翻江倒海间愁思如织,而不知倦怠杯酒入喉的星月正是里头最突兀的那个。
傅容逍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他自责地蹙了蹙眉又随即换上笑颜,“星月姐。”
星月倒酒的手一愣还是停了下来,她坦荡望来两颊染上醉意眼中却分外清明,她在等大伙都在等。
傅容逍说出的话却出人意料,“我读书那会所有人都说学子应以学业为重,等我军校出来又成了男儿理应志在四方,好不容易身上有了点军功人人都开始催着我尽快成家,他们说世人都这样所以我也得这样,可我很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众人正摸不着头脑他忽话头一转,“星月姐,只愿你能不必人云亦云不必妥协改变,永远恣意畅快,永远都是那个喜恶随性的星月姐。”
那刻星月眼中泪光莹莹却仍努力绽出了个灿烂笑容,“当然。”她起身将杯中酒水一口饮尽短短两字用力地似要燃尽生命一般。
傅容逍则回以一笑,“一定会的,我认识的星月姐坚毅刚强绝不服输。”
星月失笑配合地一扬头骄傲不可方物,“那是。”
“我瞧星月姐像戏文里的穆桂英,师长你这回可被比下去了。”王文宇突然开口一鸣惊人登时引得屋内笑声连连,几句话的功夫众人就将方才郁郁忘了个精光。
傅容逍佯装有怒冷着脸唤了声,“王副官。”
王文宇当即敛笑起立行了个端正的军礼,“师长。”
下一刻傅容逍的面上霜雪消融化为派春风和气,“这回立了个大功下回再接再厉。”
“是,师长。”又是一个军礼王文宇松了口气殊不知四下早已笑作了一团。
说笑声里傅容逍望向了何叔另一手畔最沉默的二人,“翠翠小桢。”这一杯带去了新生的展望,“过去的都过去了,新的一年定会一日好过一日。”姜翠翠手忙脚乱回敬来,周围是长辈们的安抚之声对面是傅容逍的诚挚祝福,她喝下茶抱回小桢泪眼含笑再不复局促。
一圈敬完唯独剩下了一人,傅容逍缓缓倒着茶屋内声响随之渐息,万众瞩目里他举杯敬向了身侧,“阿季,最后一杯敬你。”阿季闻声抬头恰跌入那方潋滟水色中,心口一滞似飞蛾投火般不由自主沦溺其中,只觉满屋溢彩流光都逊色了三分。
“敬世间缘分奇妙,敬我们能有缘同行。”
那刹莫名触动于胸中汹涌,他想千言万语都及不上同行二字来得深重,这一路踽踽行来他终于不再是一人了,阿季敛眸端过手畔茶杯伴起身回敬笑如万花争发,“敬相遇,敬相知。”温热茶水入喉微苦回甘一如他这坎坷半生原来也能有苦尽甘来之日。
只因眼前之人。
他心中反反复复轻轻重重面上却分毫不显,至与傅容逍一同落座众人纷纷动筷凌乱的心绪才稍平复就听身侧压低的嗓音传来,“发什么呆?动筷啊。”阿季一惊忙伸手夹菜垂首间已怦然大乱。
今年的菜色较之往年还要丰盛,飞禽走兽山珍海味齐聚一桌之上,尤以白瓷绘彩奶汤香浓青花瓷盘里炙肉酱红酥软焦香打眼一瞧花团锦簇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而伴开席碗筷相碰觥筹交错,孙师傅拉着吴师傅就菜肴火候挨个品评,星月也不闲着同王文宇赛起就酒来,盈袖姨忙着关照姜翠翠母女,傅容逍则和何叔聊着家常,一时只有阿季乐得自在便越发沉浸于口腹之欲中。
他爱极了那道酒酿圆子连汤圆都多用了几个,说来论甜汤的手艺星月称第二无人敢应第一可她全凭心情极少下厨,今日算得上有口福了,阿季叹着又盛了一碗于是一不小心饱腹撑肠才想起自己竟再度步了去年除夕宴的后尘。
何时他也成了如此贪嘴之人?
记得尚在贺府时纵年节满桌珍馐美味他也得小心行事,不得比主家先动筷,不得比主家晚落筷,不得拂了最受宠少爷的好意,不得举止粗鲁礼节有亏……他恪守着规矩一丝不敢懈怠,那时他从未有过所谓的口味嗜好。
直至今日他才发现原来他喜爱桂花糖藕,也会因贪嘴明知积食仍多添上一碗酒酿圆子,一个从小再苦良药都能面不改色饮下之人居然嗜甜,阿季笑了笑忽觉有家可真好啊。
宴席过半有人畅饮有人投箸,偏偏阿季与小桢都性子安静虽无所事事倒还坐得住,恰此时傅容逍余光瞧见也停了筷,“都吃饱了?走,我们放花炮去。”他率先离席按下了正欲跟上的王文宇,“胜负都没分别想着跑。”随即牵起小桢领着阿季出了门。
屋外梅香正盛与寒风裹挟扑面冷冽沁人,天际一轮弦月纤纤星辰参然烟花声响漫天绚烂花开花败坠如星雨,地上的人伸手去接却终遥不可及。下一瞬傅容逍将点燃的滴滴金放到小桢手中,灿金闪烁迸溅不歇一根之后又是一根,小桢如愿接了满手星辰粲然笑起终于有了这个年纪应有的朝气烂漫。
后头的两人望着仿佛也重回了童稚之时,那时一切非黑即白,那时一切纯白无垢。
傅容逍又点了一根这回却是递到阿季面前,目光交汇阿季伸手接过借着微弱光亮瞧见了那眼中炽烈如一季的荻花。
那一场烟火持续了许久,至王文宇和星月到来,至最后一根燃尽,他们回到屋内桌上已茶点齐备挨个领过红包就到了守岁的时候。
许是人多了的缘故大家说说笑笑竟不觉时光漫长难熬了,而宋叔正是于此时开的口,“有个好消息,宁远前段日子来信了说今年会回来。”一语激起千层浪秀满婶惊喜交加嗑了一半的瓜子瞬时被她抛却到了九霄云外,“好事啊,怎么现在才说?”
这回回话的是始终浅笑嫣然的盈袖姨,“我们是想着过年说能添点喜气。”
一时贺声四起长辈们面上都喜色尽显,秀满婶喜上眉梢笑得见牙不见眼可仍不忘嗔怪了句,“你们可真瞒得住。”
孙师傅于旁想到什么般蓦地扭头望向了何叔,“说起来老何你明年八十了吧。”
此话一出众人更是兴奋,人至耄耋已算高寿尤以还是德高望重的何叔,傅容逍当即拍板定下,“明年何叔的八十大寿一定得大办,要办得风光漂亮。”倒是何叔忙摆手推辞,“不用这么铺张。”
“怎么能叫铺张呢?人这辈子能有几个八十大寿,就该办得风风光光。”孙师傅也急了在旁劝道引得在座应和纷纷,见何叔在轮番劝说下松了口他笑得心满意足,“这叫什么来着…阿季…”
阿季正剥花生的手一顿茫然片刻脱口而出,“…双喜临门?”
“对了!双喜临门!”孙师傅抚掌大笑那笑声回荡在屋内心间久久不歇。
后来桌上的西洋摆钟走到了子时,睡眼朦胧的小桢被互相问候的声响惊醒,阿季终于亲口道出了那声新年好。那一夜清梦无边,有江南笛雨熟梅落,有树摇幽鸟萤火散,有闲潭落花正还家,亦有露晓疏钟跻云霞,而梦醒又是个朗日晴天。
年初三时傅容逍与王文宇回了军营,没等几天就传来了好消息,托人帮姜翠翠找的差事有了着落连小桢入学的事都一同安排妥当等年后便可动身,只是青岛确然远了些诸位长辈少不得操心劳神。
听闻那是位新寡的夫人正欲接手家中生意,此次寻帮佣也是存了找人照看女儿之意。而托了帮忙的友人年中登门拜访时不过提了嘴姜翠翠的身世,那位夫人便当场定下了此事并提出小桢能同她女儿一道上学。友人又说那是对明理好相处的母女,只可惜命不太好早早剩下了孤儿寡母,纵念着这相似境遇也会对姜翠翠和小桢善待一二。
至此大伙都安了心,就算再不舍秀满婶她们也开始为二人收拾行李,衣物钱财吃的用的满满当当几大箱,饶是姜翠翠多番婉拒仍不减反增。临行前阿季将自己的镇尺赠予了小桢,算不得什么名贵物件只当全了这段师徒之情,亦希望小桢能有一日应了其名。
上元节前王文宇来接人去往青岛。
送行的人浩浩荡荡陪到了大门口,眼见再送无可送竟是欲语泪先流,秀满婶拉着姜翠翠的手不愿松开任旁人劝了又劝,何叔事无巨细仔细叮嘱了半天,后头躲着的人悄然抹泪俨然是不善言辞的吴师傅与好面子的孙师傅,星月他们镇定些却也都红了眼眶,阿季姗姗赶到将兔子灯递到小桢手中最后摸了摸她的发辫,耽搁许久后离别已近在眼前。
月有缺残,人有离辞,事有穷尽,她们的身影没入车内渐行渐远直至再望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