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6、第三回 ...

  •   阿季再醒来已是天光大亮,空无一人的床沿桌上燃尽的蜡炬诉着幻梦一场,他费力抬手抚上心口那儿似乎还残存昨夜余音壮阔悠长。
      他不懂那是怎样的悸动,也不明白失落因何而起,紧接而来的喧闹也未给他细想的机会。二当家等人由外推门而入恰见阿季醒来于是一通手忙脚乱后几人坐上了回山寨的马车。
      回到山寨适逢正午时分,阿季被赶回了原先的小屋,他卧床几日如今伤口无碍早不愿再静躺只坐着盯向远处那滩干涸血渍愣愣出神,他记起了当夜惊心动魄的种种,唯独忘了惧怕,冥冥中好像有什么大不相同了。
      他正发愣房门忽地打开,一人携着满手衣物吃食走了进来。
      几日未见乔柏虽难免边幅不整却仍是那副悠闲模样,故不显落魄反倒别有番潇洒之姿,“看来恢复得不错。”他走近将衣物放到床上一个打量后又把手中陶碗塞到了阿季手中。
      猝不及防阿季手中多了碗冒着热气的稀饭。而乔柏已自顾坐到了床沿,“快趁热吃。”轻松惬意得仿若身处家中而非虎口狼窝。
      阿季盯着那碗寡淡如水的稀饭茫然不已,想不明白之事垒堆如山,他满腹疑问却不知从何开口。落于乔柏眼中那迟迟未动就有了另一种含义,“确实稀了些,你先将就将就,晚上我带点烙饼给你。”
      烟气缭绕里阿季捧着碗的手缓缓落到了膝上,“学长怎么会来?”
      “他们腾不出人手,或者说不愿意浪费这个功夫,所以就让我来了。”乔柏答得随意四下张望的目光最后还是停在了那滩刺目处,他蹙了蹙眉眸光渐暗冰冷非常。
      阿季并无所觉酝酿半天终于寻到思绪问出了口,“这些天大家还好吗?”
      乔柏回过神恢复了一贯的散淡,“都好,也就你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长舒一声阿季悬着心方得安定,随即又压低嗓音再度问去,“那…现在情势如何?”不比他小心翼翼乔柏答得果决干脆,“又是寻仇又是撤离,我让苏老爷拖了拖赎金,现在他们恐怕忙得不可开交。”似是丝毫不惧外头有人听闻。
      阿季骇然失语未料到他竟胆大敢为至此,于匪寇眼下还能在赎金之事上作文章,细细一想很快便明白了其中关窍,“学长是想让他们忙中生乱?”
      乔柏回以肯定一眼随之长叹道:“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那春山苍翠的眉眼染上烟霏倒真有了几分无奈般。阿季却知他步步谋算已做得足够多了,而有些消息也理应告知于他,“我碰见了傅师长。”不想仅是提及便又惊起阵怦然恍惚,稳下心神才将来龙去脉尽数言明。
      闻言乔柏面上惊诧转瞬沉思片刻后化为派笑逐颜开,“五日那可真是巧了,我让苏老爷分两次交赎金多拖个两三日,五日的话算一算正好碰上。看来我们胜算还挺大。”他笑得颇为成竹在胸如一笔浓烈墨彩划破满室空荡死寂。
      阿季望着望着没由来生出羞愧,说来他应当庆幸,可总在逞匹夫之勇的他有何脸面欣喜,尤以被身旁人一衬更显鲁莽无能,不由低垂下了眉眼,“学长可真厉害。”
      乔柏余光瞥见笑意稍敛不过一瞬便已了然,“还不是全靠学弟你舍身伺虎我才能如此轻易动手脚,要不然就算我再厉害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语道破又恰如其分玲珑通透洞悉世事不过如此。
      轻叹散逸在匙碗叮当间搅起汤水荡漾心中却平静了下来,阿季一口接一口将那毫无滋味的米汤咽入口中问出了那个一直困扰的问题,“我能下山就医也是学长所为吗?”
      “那帮蠢人好糊弄得很。”
      舀动的手停下了动作,他望向乔柏想谢却觉言语太轻如何都无法回报救命之恩,以至捧着碗的手发紧泛白才讷讷吐出一句,“多谢学长。”而乔柏又怎看不出来,“如果你真想谢回去后赠我幅墨宝就当作谢礼了。”
      一下得了方向阿季如蒙光辉的脸上也有了勃勃生气,“我一定倾尽所能。”他信誓旦旦立下决心,对此乔柏只笑了笑再未多言。
      很快陶碗见底乔柏接过提醒完换药后便离去了。待门合上屋内再度空荡阿季熟练地换药换衣最后躺倒在略显脏乱的床榻上陷入了漫长孤寂的等待。
      由天明至天暗由吵闹烦嚣至寂静无声,屋外的人来来去去总也没完,乔柏入夜才至匆匆放下碗就走,似乎每个人都有忙碌之事,似乎有风雨正在这山寨酝酿。第二日更甚,脚步声急促自晨光熹微时起未有停歇到午后又骤静,阿季虽于屋内不见情形仍觉察到了些四起狼烟。
      整日乔柏只来了一趟,依旧放下干粮就走,可这回多留下了句话,“二当家已经撤走,我得留在山寨当人质,明日你自己小心。”素来自若的面上难得多了几分冷峻肃然。
      阿季反倒不憷,只因他信任傅容逍胜过自己。
      翌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雨后几日转暖阿季反捆着手踏出山寨一扫连日阴寒,可惜场合不对十几人押解他赴一场角斗哪还有心思欣赏这山中幽清。十一月的林中已有萧条之貌,枯叶绊脚阿季被推搡着往前穿过一望无差的树木跨过潺潺明澈的溪水左绕右拐间饶是他记性不错也犯了迷糊,青宕山为何易守难攻至此他才依稀明了。
      不知行了多久水米未进的阿季已然摇摇欲坠,伤口虽已结痂可到底亏空得紧这段山路能走下来全凭毅力支撑。而山贼们哪会顾得上他,只粗暴赶人恨不得立刻飞到仇人跟前斗个你死我活。
      世上仇怨大都如此不共戴天至死方休。
      可怜阿季一路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稍得喘息脑后就抵上了把枪,他发黑的眼前由模糊渐渐清明随即凝滞在了远处栾树下那抹蓝灰身影上。
      青宕山山脚有方水潭为山中溪流所汇并不算大却碧绿澄澈一眼见底,潭旁怪石嶙峋至几丈远外才草木渐丰,一棵栾树夏黄秋红时近冬日遍地笼纱仍有点点绯色傲然枝头,风起飘摇叶果零落似倾倒折服在了那人足畔。
      恍惚重回初见那日,傅容逍军服肃正冷面寒峭静静伫立周身却似有黑云翻墨卷地风来一场骤雨悄然酝酿,而那凛冽目光轻掠过阿季直刺向领头之人旋即金戈杀伐烽烟滚轧盖地铺天。
      阿季这才忆起原来他也曾深深畏惧过这般景象。
      下一瞬叫骂纷起后脑被枪口戳得发疼他回过神就见原本掩藏于树后草中的兵卒举枪对来,瞬时两方人马远远对峙剑拔弩张。见此情况大家当勃然色变厉声责问道:“姓傅的你什么意思?带这么多人来。”那染着熊熊烈火的双眼死死瞪去恨不得将人焚骨扬灰。
      而傅容逍寒潭般的面容未掀半分波澜,“我从来都没有答应要单枪匹马来。”极冷一语却令得大当家怒火高燃,“你信不信我立刻崩了他。”说着漆黑枪口直抵上阿季额角用力之大留下了一片醒目红痕。
      傅容逍的眼中风云变幻面上却不分毫不显,“你大可以试试,看没了筹码我会不会有耐心继续和你废话下去。”他的语调神情甚是淡然偏又威慑暗含如一记响亮耳光打在了尚有几分得意的大当家脸上。
      低叱一声大家当到底还是收了手,涉及生死他自是不敢赌,只是如此一来落了下风总要找回些颜面,于是枪尖再度逼近阿季挑起一截衣摆露出了包扎得当的伤口,“傅师长,他可是肚子上挨过一刀的人,你是硬气就不知道他能抗得下几拳?”说罢收枪作势便要挥拳,一声嗤笑适时传来打断了他的动作。
      眉间片刻起伏随即暴雨倾泻卷起风浪傅容逍竟蓦地直言问道:“说吧你想怎样?”全然不顾大当家再度要挟不成欲啖其血肉的目光。
      若乔柏于此非得笑骂一声愚笨难救不可,可大当家本就因屡次交手皆损伤惨重而隐有惧怕傅容逍又步步紧迫于是轻易就被镇住,也就不知不觉被牵着鼻子走了,只是那阴沉面色下翻腾的恨意终是似山火喷发而出。
      “我要你死!我要用你的血祭奠我死去的兄弟们!”
      怨恨的咆哮在林中久久回荡亦敲撞在每个人耳畔心间,大当家如同一头暴怒蛮牛猩红了双眼只差个契机便要冲顶上去,而他身后的拥护者们也皆忆起了过往的血海深仇纷纷怒目相向。
      傅容逍就这么迎着刺骨视线岿然不动似朔风催雨青山峥嵘,“就这样?”他太过镇定仿佛那些或剜或扎在身上的恶意无甚可惧抑或从未存在过一般,可下一瞬微扬下颚整个人又如利剑出鞘寒光乍现锋芒尽显,“想要我的命你自己来取。”
      掷地有声的一语砸懵了在场所有人,大当家不可置信怀疑自己听岔,“你说什么?”
      “我们比一场,你赢了我把命抵给你,你输了把人给放了。”
      顿时哗然一片对于这场压上性命的对局震惊与沉着泾渭分明,傅容逍身后的士兵皆严阵以待衬得另一方小丑跳梁般不成气候,而大当家自始至终盯向仇敌半晌露出了个残忍非常的笑来,“好!”
      阿季心中一颤瞪大了双眼,若傅容逍输了会怎样?赔上性命吗?他不敢想也不愿想,只知道得阻止这场荒唐且不公的赌局,可任凭焦急迫切也只发得出几声无力嘶喊,“别…别…不行……”那眼中的泪沿着清瘦脸颊簌簌滚下溅起春残雨幕花事阑珊,美人泪眼总有别样美感,可惜无人有这心思欣赏。
      大当家颇为不耐厉声呵向一边的手下,“把他给我看好。”于是一只手捂死了那些喊声。
      傅容逍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望去一眼。遥遥一眼逝如轻风却令阿季高悬的心陡然落地,冷静之后不再挣扎面上钳制的手渐松他方得喘息。
      而众目所汇之处齐齐放下枪的两人已在潭边的临时擂台站定,对视之间似有战火蔓延。
      下一刻铁钵大的拳头破空砸去,大当家用了十成十的气力直冲面门不留余地却被傅容逍轻易避过按住手后顺势回了一击,他踉跄后退几步才稳住身形,本想先发制人不想仅一个照面就已逊了三分。
      傅容逍则未有迟疑欺身攻去,反应之迅速招式之凌厉直逼得对手步步退让,他本就身手不俗又胜在灵巧,大当家虽孔武有力一时也无计可施。
      情势一边倒有人欢喜便有人发愁。既为山匪自然轻狂恣意,眼见大当家连连失利心急之下皆放声呼喊,初时不过是些鼓劲示威之语见效用不大便都渐渐放肆了起来。阿季便是于此些污言秽语里蹙紧了眉头,可待他望见远处战士各个纹丝不动也忍下了身后聒噪,是了,得忍耐得静待,已帮不上忙绝不能成为拖累。
      正于此时一声怒吼划破天际。
      许是受到鼓舞,又或久居下风不甘甚深,大当家发了狠竟不管不顾以身为刃直冲撞上去,面色狠戾动作决绝大有拼个两败俱伤之势。这般架势饶是傅容逍也不得不暂避一二,只是方闪身躲过就被死死扣住了肩膀,罡风伴铁拳照面袭来眨眼就到跟前,瞳仁一缩他如满弦之弓瞬时绷紧。
      那刻所有人被牵动心神皆屏息凝神。
      躲已是来不及了,傅容逍抬臂强行挡下了这一拳,纵只须臾可军帽还是被掀飞露出了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眸。大当家本还想乘势再攻却被那目光慑住,晃神的功夫疼痛袭来令他不觉蜷缩身躯撤了两步,紧接着又被股极大力道踹退了一丈。
      而傅容逍也未有多轻松亦是后退连连才站定,日光笼罩鎏金遍身鸾姿凤态那张俊美脸庞却隐有寒煞凝集,他甩了甩因阻挡而发麻微颤的手随之握拳再度与大当家缠斗在了一起。
      数十回合难分伯仲,两人的招式都越发凶狠看得人胆战心惊,如此到再分开之时都已有疲态显露。汗水濡湿了傅容逍的额发却因身形挺拔并不显狼狈,不远处撑腿粗喘的大当家与之对望,只是不知何时两人距阿季已不算遥远。
      正于此时脚步声渐响由水潭另一侧传来打断了双方的对峙。说来这是极为古怪的事,三当家押着魏琅等人守于山寨乃是大当家一早备好的退路,可如今来人自山上下除却熟知地形的那几位还会有何人?可三当家又怎会贸然跑来?难不成事出有变?
      山匪们的脸色大都不甚好看,尤其大当家再顾不上寻仇只盯向声响来处凝重的面色将不宁心绪展露无遗。傅容逍的目光随之而去,他似也在等余光却瞥向阿季悄然丈量着远近浑不在意来者何人般。
      而来人真是三当家吗?
      终于人影自林中显现,领头那人粗布麻衣一副匪寇装扮抬脸却是熟悉的沉毅稳重竟是王副官。那瞬傅容逍与王文宇遥遥相望的一眼稍纵即逝,随即他快步奔向阿季一手将人揽护入怀中,另一只手三两下夺过枪,行云流水迅如流星不教人有反应之机。
      猝不及防阿季撞入片坚硬胸膛昏黑视线下唯闻心率声声此起彼伏。一声枪响被拦于臂弯之外似闷雷于他耳畔炸响,紧随其后又是一声却离远了些,阿季望不见外头只觉喧嚣四起,而待他眼前终复清明一切已尘埃落定。
      不过片刻功夫大当家身死其余人被围,惶惶不安的山贼们哪还有先前猖狂模样,茫然四顾间逃无可逃只得认命归降。阿季手上的绳索被解开,他望向身后那儿躺着的人曾仗势肆意叫嚣,又望向远处的大当家也曾誓要报仇雪恨,如今齐齐没了生气瞬息之间生死之别,这便是败者的结局吗?
      傅容逍见他久久出神只当是被吓到,“都结束了。”安抚间眉目冷色尽数消融。
      阿季扭头恰见那张冠玉般的面上漾开涟漪揉皱一池清辉,他静静望着任柳梢拂过心间一时分不清天上月眼前人。
      此时王副官拾起地上的军帽走近行过军礼后汇报道:“报告师长,山寨的人质都平安,土匪也已被控制。”傅容逍笑着接过戴上轻拍了拍他肩膀,“枪法挺准,回去给你记头功。”其后两人就山上情况详聊起来。
      阿季方回过神一眼便瞥见了傅容逍手上的伤,打架总会磕碰说来擦伤也算不得重可他想起地上冰冷的大当家忽地意识到两方相争必得斗出个胜负,若他当时愿意离去或许就无今日之战了,傅容逍也就不必以命相博,还好是胜了若败了呢?
      前些日才压下的愧疚再度呼啸肆虐。
      傅容逍嘱咐完正欲动身上山却见阿季神色怏怏到底还是停下了脚步,“怎么了?哪不舒服?”眉头微蹙下瞥向了那腹部伤处。
      阿季又怎敢将自己这点多愁善感宣之于口只摇首低垂下了头。
      见状王副官告了辞,“师长,我去清点余下的人。”说罢离去陷入忙碌之中。而傅容逍讨了个水壶递给阿季后就引人在潭旁怪石坐下,他则以身挡下了周遭来来往往的目光,“和我说说?”
      那刹嘈杂与山林远去仿佛回到了书房肆意谈天的时光,于那般温和专注的凝望里阿季嗫嚅着张口一如先前每一次般,“我…是不是太鲁莽了,总逞匹夫之勇给大家添麻烦…”他总觉小事而已羞于启齿攥着水壶的手紧了又紧。
      傅容逍却真就思索了番认真问道:“那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阿季一怔还是将当时所想和盘托出,“我以为就算我不承认他们起了寻仇的心思也总会查到,如果我引走所有注意或许其余人就能平安了,所以我才不敢逃离,可…可我没想到…原来我的决定竟会左右战局…”只是说着说着牵动胸中愧意再难吐露分毫。
      “你看你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怎么能说是鲁莽呢?”
      风将温言煦语送至阿季耳畔亦抚平了他眉头心间郁积纠结。而傅容逍垂眸将那绢画妙笔轻轻镌刻入了眼中,“而且我也不觉得这是匹夫之勇。在那样危及的情况下你已经尽力了,再说甘愿牺牲自己保全他人需要莫大的勇气,我始终认为这是很可贵的品性。添麻烦就更谈不上,救人是我的职责,作为将领本就该把所有可能都考虑周全,如果我没做到是我无能与你有什么关系?”偏这般诚挚语气更令人信服好似再难之事于他都不过身畔浮云一挥即散。
      “是…是吗?”阿季茫然抬眼撞入满目星斗四散,他见清宵幽邃天河低垂,又见和璧隋珠琼玉琳琅,终而于那颔首里紧攥许久的手骤然松开。
      “能轻易把人救出来其实也有你一份功劳。”傅容逍正欲解释却见远处王副官已在等候只得作罢,“你先在这休息,我去去就回。”他前去交谈两句后随即带着几人没入了树林之中。
      阿季知其忙碌便静静目送那背影远去,同样望去的是不知何时行至他身旁的王副官。
      一声叹息随之传来既轻且淡。
      “师长挺厉害的,我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一起打了这么多场仗从来没见他出过错,对敌人他雷厉风行,对战友却体贴入微,我们信服只因为是他。虽然依旧会有人说师长是靠军长才年纪轻轻坐到这个位置,可我们这帮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清楚他比任何人都要努力,努力地想为我们为天下人撑起这片天。”王副官满是崇敬的脸上却如蒙哀色隐约。
      阿季听着也生出些许感叹,守护二字太过沉重如同这个时代贫瘠土地上苦苦挣扎于生死之间的人们,寻不到一条生路,护不住珍视之物,纵使无所不能如傅容逍背后也尽是不为人知的疲惫孤寂。他忽然希望自己厉害一些,更厉害一些,多一人拾柴焰火便高一分风雪便能多退一丈。
      于他胡思乱想间王副官蓦地扭头劝来,“其实你不必自责,能碰上你是谁也没料想到的事,而在此之前就我们已经有了妥善的对策,师长负责正面拖延时间,我从侧面带人上山先行解救人质再与他会合。就算那天提前把你救了出来,一旦打草惊蛇再上山营救就难多了,到底比不上现在轻松。”
      阿季一愣不由抬头正对上那漾漾梨涡才发觉原来平日稳重老练的王副官也比他大不了几岁就已沙场沉浮多年,而他却还困于区区执拗中,结局圆满不就足够了吗?心中一松尚来不及释然笑起他就后知后觉想起了件遗忘许久的事,“苏老爷他们还好呢?”
      “好着呢,我们扮成护送赎金的家丁前一天就把人救下了。”
      “那便好。”
      至此阿季彻底安心长舒一声眺向远空入目澄澈如洗,恍惚间似有暗香缭绕鼻尖若有若无,他仔细辨认忆起那碗桂花甜汤,从不重口腹之欲的人那刻却勾起馋虫久久难平。
      好在总算能归家了。
      其后的等待算得上漫长,在王副官不知第几回踹醒倒地装昏的山匪后傅容逍终于带着人下了山。打头的魏琅三人虽皆有狼狈劫后余生的喜色怎么也藏不住,傅容逍则押解三当家坠在队尾,一行人浩浩荡荡至临近逝去的大当家哭嚎声顿起。
      三当家竟不管不顾跪倒在了那片殷红刺目处口口声声悔不当初,其声之凄厉撕心裂肺引人注目。
      阿季被那哭喊惊到又见他鼻青脸肿涕泗横流一时唏嘘不已。
      “没想到还真有几分兄弟情谊。”乔柏不知何时走近笑叹了句亦道出了在场心声。不过很快三当家就被捆缚拖走,众人也不再耽搁朝着山下营地行去。
      营地离得不远才走了一会就已能窥见人影,彼时日暮西沉篝火熊熊映亮深浅脚步,他们似旅人误入桃花深处,人声喧杂柴火噼啪火光驱散秋夜寒凉也令他们融入这方怡然自得中。
      而后将士送来了果腹的吃食,一扫连日饥寒交迫几人都安享着这难得的宁静,直至人影靠近阿季与乔柏本就于同棵树下休憩被这一挡双双望去却见江德宣满面局促徘徊着不敢上前。
      “林…林学弟…”那期期艾艾的唤声含着仓皇随风潜入众人耳中。众目睽睽之下阿季稍作迟疑还是起身迎了上去,“江学长,有何事吗?”
      江德宣立刻红了眼眶盯着阿季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望了半天,“幸好学弟你没事,否则我这辈子都要良心难安了。”庆幸与追悔化为他眼中含满的泪又伴哽咽辩解透出些许可怜来,“那天我听到要交赎金想起家中上不起学的幼弟幼妹,我太怕了才会口不择言没想到竟然害了学弟你。”说着觑了眼阿季神色越发恳切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敢奢求原谅只希望尽可能弥补,无论什么只要能让学弟你消气我都一定做到。”
      阿季静静听完对上那双希冀眼眸,如此明亮的眼中有悔恨有惧怕有急迫唯独没有愧意,是啊,毫无愧意,他垂下眼不知该作何反应。既非诚心悔改何必前来致歉?他又有何气可消?是乎最后只轻轻吐出了句,“我知道了。”
      未得到想要的答案江德宣眼中的泪终是扑簌落下,“学弟你还在怨我是吗?”望着那张泪水涟涟满是自责的脸阿季否认的话语哽在喉头,大庭广众下竟生出了大事化小的想法,毕竟事已过去他也平安总不能闹得太过难看,且江学长话到这个分上再僵持不下倒显得他小肚鸡肠了些。
      阿季犹豫着正想开口脚步声顿由身后传来,伴江德宣下意识退后乔柏那掺了笑的嗓音如清泉泠泠淌过众人耳边,“学长既然有心弥补…”他施施然站定端得月朗风清再张口却已沁满森然寒气,“那就也让我们照着你的肚子来一刀。”
      江德宣面色一白不敢作声。见状乔柏眉头一挑,“怎么?不愿意?”嗤笑间已是鄙夷俨然,“还是江学长觉得反正林学弟心善不忍为难你只需要动动嘴皮子就行?”
      “不…不…”汗水浸湿了江德宣的额发他焦急地望向阿季正欲解释却再度被打断。
      “江学长。”这一声乔柏唤得极重似有风雷积聚其中,面色陡然冷沉他紧盯着眼前人厉声问道:“你知不知道如果当时没能及时就医会怎么样?”
      “那一下扎在腹部血流了满地,伤口又没好好处理,林学弟因此高烧不退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而你用几句冠冕堂皇不知真假的话就想将这些伤痛都一笔勾销,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大抵真动了怒乔柏逼近一步,他本就言辞犀利如今更是剑气横秋势不可挡,“你口口声声不奢求原谅只求弥补,可说的话做的事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在借着悠悠众口强迫林学弟谅解?”
      “扪心自问你真的有良心可言吗?”
      一步一步直逼得江德宣脸色惨白后退连连,乔柏终是停下了脚步,“江学长,我奉劝你别再耍小聪明。”那声敲打暗含警告衬得眉眼戾气翻涌无端令人胆寒。江德宣面上唯余神采寸寸灰败殆尽,他低下头望不清神色似是承受不住这连番责问,攥着裤腿的手早已紧绷发白。
      眼见情势不对魏琅赶忙挡在了两人中间,他先是安抚江德宣离去,又劝乔柏消气,最后关切问向呆愣的阿季,“身体还好吗?”
      阿季回过神后知后觉方才发生了何事,他看了眼余怒未消的乔柏惴惴不已,怕只怕学长替他出头却因此平白惹人非议,他想他总得挽回一二,“多亏了乔学长我才能就医及时。先生,学长也是关心则乱一时情急而已。”
      “我知道。”魏琅倒无甚责怪之意,反是笑着拍了拍乔柏肩头。
      阿季松了口气却又头疼起来,他瞥了眼不远处茕茕孑立的江德宣欲言又止,“…江学长他…”
      看出了他的为难魏琅只说了句,“不用勉强自己,好好休息。”至始至终笑意吟吟敦厚温柔,而后他又叮嘱了几句便寻江德宣详谈去了。
      乔柏远远望向角落两人忽地叹息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啊。”
      阿季方安心听这一叹难免怅然,他一向要求自己宽以待人,可其实他从来不明白为何会有人能如此心安理得将恶意施加到他人身上。以德报怨真能令这帮人幡然醒悟吗?一味宽容当真不是纵容吗?纵容恶行与作恶有何相异?
      何以抱怨?以直报怨。
      乔柏久不闻声响侧头却见阿季眉头紧锁顿时面上快意凝滞,“怎么?嫌我多话?”他状若不经意可那眉间尽是故作出的洒脱一触即碎透满孤决。
      阿季一愣敏锐觉察到异样心思一转摇首回道:“我只是奇怪江学长怎么会突然来道歉?”
      乔柏的面色霎时由阴转晴随之绽出个笑来,“看到三当家脸上的伤了吗?傅师长打的,就当着江德宣的面。”他挑了挑眉赞叹不已又揶揄暗含,“好一个杀鸡儆猴啊,看把我们江学长吓得立刻就老实了。”
      闻言阿季吃惊地瞪大双眼,竟是如何也未想到这事和傅容逍有关,他又想起江德宣唇角的淤青,“江学长脸上的伤…”
      “哦,那是我打的。”乔柏应得随意眉目烈烈恣意张扬,“他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我早想打了。”
      当真爱憎分明啊。阿季如此叹道竟觉这种个性极好,心存善念能辨对错,既能护住自己也能帮到他人,乔学长虽自称不是善人可他知道亦绝不是恶人,正如当日一众惊惶退怯间唯学长一人挺身而出。至此他突然问上心头,“学长,其实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那日你就不怕吗?”
      乔柏未答只是反问回来,“你不怕吗?”
      阿季张了张口想不起当时畏惧与否,而乔柏已是兀自答道:“怕啊,怎么不怕?不过想到这苍茫无所顾的人间好像死也没那么可怕了。哦不对,这应该叫团圆。”虽仍在笑可他的眼中溶进月光夜色迷蒙似沉满浓重到抹不开的哀伤。
      乔柏的声音轻若鸿毛有向往有怀念唯独没有对生的留恋渴望。阿季自觉失言赶忙岔开了话头,“学长你真有表兄吗?”
      “自然是假的。”
      话刚出口抽泣声掺杂着哄劝远远传来,也是这来来往往皆为男子的营地里蓦然出现了女子的哭声才会如此突兀。阿季与乔柏双双望去只见树下苏老爷正同身前哀泣的苏小姐说着什么模样焦急手忙脚乱,二人对视一眼还是走了过去。
      瞧见人来苏小姐止了哭声躲到了其父身后藏了个严实,苏老爷满面愁容勉强挤出了个笑来。大抵发愁得紧他们一问苏老爷就将前因毫无保留说了个干净,原是苏小姐年前刚订了门亲事,是苏老爷相了许久才选中人品家世惧佳的青年才俊,只等过几年苏小姐再大些便可成婚。可如今出了这档子事上好的亲事怕是要告吹,且传出去定会惹来议论编排,苏小姐正是觉得在土匪窝中困了几日已然失了清白名声这才生出了寻死之心。
      苏老爷说完啜泣声又断断续续响起,他叹息连连正想回身劝抚就听声询问凉如秋夜寒风。
      “你是那帮人生养的吗?你吃他们家饭长大的吗?”
      少女一时忘了哭泣不解地探出半张梨花带雨的脸来,她微微摇了摇头睁着盈盈泪眼懵懂如幼鹿,一颗泪恰顺桃腮滚下没入衣襟似鲛人泣珠砸入观者心扉。可乔柏的面容始终沉静黑漆的眼眸与她望了个正着竟未有半分怜惜,“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看客们只管动嘴真的假的死的活的从来不问只图个乐,可你的父亲生你养你十余年倾尽了心血。你想以死去证清白,先不论以死能否证得清白,你只顾外头不相识的人怎么想,却不想想你的父亲失去了心爱的女儿会怎样?”
      “况且死真的能证明清白吗?”
      他的语气委实算不上温和,而苏小姐不知是被吓到抑或确有触动眼中的泪再度蓄满欲落不落越发显得楚楚可怜。乔柏噎了噎许是意识到自己话重了些,轻叹一声到底是放柔了声音,“清白在你自己心里,从来不在他人的眼里和嘴里。这个世间对女子已经够严苛,别再苛责自己了。”
      晚风穿过襟袖送来春花梦香,皎皎月色里乔柏的眉间似有缃桃燃遍伴一弯唇飞红缤纷遮天蔽目,“去成为你想成为的人,去做你想做的事,才不负来这世上走一遭。”他生得俊秀褪去嶙峋孤高竟如玉般温润摄目,教人不禁溺于那方春池溶漾中。
      于是艳杏烧林一番躲藏只露出了双含羞带怯的眼,苏小姐愣怔不已又如梦方醒。
      阿季也于此时由惊愕中回过神来跟着劝道:“学长说的是,人活一世本就不是为了他人的几句评价,尤其女子千百年来言行举止枷锁束缚,如今已是新时代既然有机会更应去看看更广阔的天地。我们学校有位先生周游各国见识广博,我也有位友人自小留洋弹的一手出色的梵婀玲,她们寻到了自己的路她们都是独立优异的女子。苏小姐,来日如何取决于你而非他人。”不想一番话说完他竟也豁然开朗,回想这么些年的在意讨好确然有些可笑了。
      而苏老爷亦连忙附和,“是啊嫣儿,爹爹就你一个宝贝女儿,你想做什么都行,就是千万别想不开。”如此情真意切的言语携着小心试探将一个慈父的心酸剖显得淋漓尽致。
      苏小姐的眼中渴盼浮现又于望见苏老爷面上的哀求后再度红了眼眶,“爹…”她唤着扑入了那宽厚怀中,秋风瑟瑟月明星稀人皆往来有所忙碌唯父女二人相拥而泣沉浸在这一隅温情里。
      阿季与乔柏识趣地结伴离去,殊不知那日后来少女悄悄盯着他们的背影望了许久许久。
      将就一夜后众人踏上返程,因不同路苏老爷由王副官护送与大伙分道扬镳,其余人则一同了回了聊城。校门口宋叔早早等候在那,几人刚下车他就已迎了上来,一番询问后得知阿季受伤也顾不得细问就匆匆告辞领着人去了医馆。今日坐堂的是徐大夫听闻此事大为震惊当即认真查看起来,所幸伤口恢复的不错最后开了几副调养的药和些淡疤的膏药。
      而这一打岔回到公馆已是傍晚时分,何叔他们等在门口灯烛火光将归家的一路映亮,秋夜凄寒阿季罩于那光辉中却觉如春日般暖融。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何叔的眼里泪光莹莹仍是笑着未曾流露出分毫。星月陪在他身旁顺手接过了宋叔手中的药包,“你受伤了!”不看不打紧一看便惊动了屋里屋外的人。
      秀满婶闻声赶来手上还端着热气腾腾的汤碗,盈袖姨追上接了过来摆好后又复而折返,等菜齐两位大师傅上桌得知这事秀满婶已抹了些会眼泪。阿季捡着不太骇人的事说了说直听得秀满婶庆幸地满口“阿弥陀佛”,他想宽慰可越说那泪越似飞流毫无止息之意。
      本是件喜事可于秀满婶一声声哀叹里连何叔都背着人悄然拭起眼角湿润。阿季也落下泪来却是因置身关切中一如多年之前那个求而不得的美梦。这顿饭由日暮至昏黑,待服过药疲倦躺倒在熟悉的床上久违的安心令他很快陷入了梦乡,至此总算得了一夜好眠。
      其后几日的病假各种温补汤药各色关怀沓来,他仿佛又回到了过往被拘于长辈们的担忧中除却养病能做之事寥寥,于是便只能晨起默写午后描绘,一连几日辞典从头到尾默了个遍要送乔柏的画也已有了眉目,而苏家的谢礼正是此时送来的。
      阿季得到消息时正在为了雀鸟绘于何处头疼,那满满当当小半厅的礼品几乎令他看花了眼,来人是苏府的管家见到他恭恭敬敬递上了封信说是小姐为表感恩亲手所写。
      相较厅内的俗物反倒是这封轻飘飘的信最让阿季在意,回房拆开见娟秀字迹一笔一画将感激诉尽,信中又提及了退亲及预备去女子学校学习之事。少女尚不清楚自己想成为怎样的人却愿意去追寻一条想走的路,她在抛却身上枷锁那刻迎来了莲出淤泥般的新生。
      而信最后的落款大大方方——苏妙嫣。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