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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警察朋友·其二 ...

  •   晚上吃过我煮得软烂的咖喱配米饭,我拿菠菜紫甘蓝柠檬榨汁,阿敖盯了机器里颜色诡异的健康饮料足足三秒,合掌求饶,要我可怜可怜他脆弱的肠胃。我面前一杯像巫婆的汤药,阿敖坐我对面喝白开水,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他不爱说自己的事,所以是他问我说。他没骨头似的陷进沙发里,专心盯着白开水表面,问我学校怎么样,过四年,是不是该改口喊谢教授了。我一愣神。我认识他那个暑假,是还差一年就能完成硕士学位,读的是哲学,主攻方向又是现在根本不吃香的存在主义,根本不知毕业后自己想做什么,索性蜗在朋友的咖啡店。就在那一年里我和邱刚敖越来越熟,总见他为真心热爱的事业奋力工作,我嘴上不说,心里却好受触动,临毕业前脑袋一热给学校交了读博的申请,没想到真能撞大运被录取了,后来边写论文边做助教,差不多阿敖升职高级督察的时候我也侥幸得导师力荐,破格转正当上讲师。我们俩高兴得不得了,趁着兴奋劲儿他买了戒指就订了婚。牵着手在街上闲逛,他说高级督察还不够,婚前争取一把总督察,婚礼上要做个戴三粒花胸章的新郎官。我换位思考地想了想,升副教授好难哦,我说要不算了,我就想早点跟你结婚,他哈哈大笑。

      我说,学校那里四年前就辞职了。阿敖脸色一变,我咕咚闷了一大口蔬菜汁,他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我放下玻璃杯,也学他垂下视线:朋友当年决定移居海外,我低价买下她的店,现在自己当老板。这样啊。嗯。阿敖扯动嘴角,我们在静默中坐了半晌,他起身要告辞,我问他现在住哪里,他拧起眉毛扭头,最后还是没随便报个地址骗我,只说总有地方可住。我急忙拉住他的胳膊,你的被褥用品我都还常备着……话没说完,他正过身看看我,平平淡淡的眼神。可这一眼让我好后悔,我终于感到自己现在说什么对他都是折磨。

      我一直睡眠质量糟糕,这一宿也是,可能因为白天额外见了邱刚敖,到深夜又开始重复四年前的乱梦。那天清早我刚到学校阿敖的电话就打进来,他说得很急,他说有个保密的案子出了点问题,可能这段时间不能见面,叫我万一联系不上也别慌。我忙问他没出事吧?他不带欢喜地笑了声,有些失真,我没事,出事的是别人。我差点以为自己正从楼梯上失足跌下,喘了口气才发现只是头晕目眩,我马上跟主任说不好意思今天得请假。她说诶,诶,可小谢你今天上午有两堂大课呢!我太着急,隔着走廊对她喊,只许学生翘课,老师翘课就不成?教室里早到的学生们都听见了,直乐,难怪我后来被炒了鱿鱼。但当时只顾一脚踩下油门赶到他工作的东九龙区总部。紧接着梦境就开始捣鬼,前一秒我刚站在接待处前想请警员帮我找下重案组邱sir,下一秒我已经出现在看守所那个狭窄的小接待室,哦对,当年是这个临时的看守所里有张崇邦的熟人,才放我进去,还有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阿敖口中的“邦主”。阿敖脸色煞白,见我就迎上来。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执行任务,绑匪拒捕反抗,他们失手打死了人。什么绑匪?他才察觉失言,歉意地告诉我快忘掉,这次行动要保密的。“但你最后成功救了人,是不是?你为了救人才做的。你是救人的。”梦里没说完我就又被潜意识拽走,再跳出一幅画面,是我们在看守所最后的对话。阿敖已经冷静下来,反握住我的手,“阿晴我熬了一宿现在快困死,等下还有口供要录,你找下邦主的队员带你去重案组办公室,然后你偷偷帮我带一杯咖啡进来好不好啊。”我当然答应,出去后也果然遇到了他说的队员,带我去了重案组,我在他桌位上还看见了早些年从我店里带走的保温杯。我接完咖啡,加糖加奶,又一位警员走进来,和那位年轻队员低语几句,随后他们对我摇摇头:谢小姐回去吧,阿敖他们已经上法庭了。原来他是故意支我走。

      我还梦见自己坐在警署门前的台阶上吃烧烤,身边放着那杯没送出去的咖啡,这件事在现实中从没发生过,而且我吃到一半标哥过来了,那天没下雨可他淋得浑身湿透,看见我他打招呼,“是阿晴啊,上次的事多谢你。不过已经不早了,怎么还没回去啊?”现实上庭后过半月我遇见张德标的妻女,我问阿嫂有什么打算,她说要带囡囡离开香港再也不回。那你们要去哪里?大约什么时间出发?她说还不知道,还要先去办签证。我说我有熟人在国外诶,我让她给你写邀请信,签证才好通过的。她胡乱点点头。我就去拜托了那位抛下咖啡馆移居加拿大的亲友。但信发来时阿嫂已经换了通信方式,联系不上。过三年半,亲友给我挂视频电话,说前几年你找我写旅游邀请信就没下文,我今天好像遇到那个人了诶。我忙问真的吗?同名同姓?亲友嗯嗯点头,和照片很像哦,也带着个女孩,她好像在这边结婚了,不过孩子还是姓张的没有变,所以我认出来了。梦到这件事时梦境总是给我美化,让我看见当年阿嫂是拿着我找的邀请信走的,到国外也常常联络,再婚时还给我和阿敖发了邀请函,我去不成,他们特意寄了婚宴照片回来,囡囡考上大学,写信托我们去标哥灵前捎话替她上柱香……每做这样的梦,我笑着醒,然后起身拿冷水哗哗砸脸。

      我又醒了,怎么尝试数数呼吸法也还是睡不着,便甩开被子起身。不能出卧室去客厅,阿敖今晚睡沙发,我出去会吵醒他。但我左思右想,决定就蹑手蹑脚到门口看他一眼。看一眼然后回来努力入睡。可是我一探头,阿敖支着腿坐在沙发正中央,仔细端详着手里那柄蝴蝶刀。我明明连呼吸都屏住了,可他显然是一早就发现了我的动作。

      “睡不着?”

      “你也没睡。”

      他牵扯出一抹自嘲的笑:“太安静了,不习惯。”

      我:“有安眠药。”

      他拍了拍身边的位子,眼睛里显得很是幽深:“过来陪我坐一会儿。”

      我心知迟早会有这么一遭,没有拖沓地按他说的坐下。傍晚回家时他直接亮出刀刃招呼,那时候更像在试探我还能不能认得出,他提出要再去买新的戒指,我没接茬,只是明白这事没说完,总得继续。但我挨着他坐下,阿敖收了刀,一只手伸过来跟我十指交握,我反倒脑子都不转了,只觉得凉意刺骨喘不上气。我从小到大都生活在文明和平的法治社会里,就连爸妈争吵也止于抬高嗓门来回吼上几句,从未摔盘子打碗上升暴力,更别提杀意,况且还是来自阿敖,他也不介意我瑟缩,开口时声音也很平和:阿晴你当年没说错,我服从上司的指令救了人……

      时隔四年半我终于他的叙述中得知庭审的来龙去脉,他对我只字不提这四年的经历,但提起从前却每个字都含着恨,我也就听明白了。眨眼慢慢消化,阿敖没给我太多时间,不知是不是却听到了我在心里私语“他变得好陌生”。

      想来听没听见我的下场都会差不多。他揽我到他腿上,给我听他心跳声,咚咚,咚咚,很稳,一点也不似他神色般狂乱。他的瞳孔深处翻涌着梦境递来的又一个幻影,阿敖一手扶着我后背,另一只撩开发丝,贴合脖颈,手指缓慢扣落,捏紧,窒息。我眼前出现重影,果然是梦。梦里才能见到阿敖,梦外我想找他也不知该去哪。他压着我的动脉,我知道要等我流尽了血,嘴唇也变得干冷,他才会低头与我亲吻。

      他细数着他的仇人,思量该如何报复,最后才说起我。

      阿敖说:“只有你哪件事都没做错,只有面对你时,犯错的一直都是我。这些年你做的换成谁也没法怪罪。可我偏偏最恨你,”

      “阿晴,我好恨你这样无辜。”

      我想说我也好恨。我恨不是自己当年先替他杀了那个贼,我可以起坐牢啊,阿敖马上要晋升总督察诶,我到监狱里他肯定会罩我啊。我恨自己情绪迟钝,四年前生活骤遭重击,丢掉工作、丢掉未婚夫,我都还没来得及感受悲伤,就已然习惯了新的日程往来。太容易接受习惯,面对那些波折我就装聋作哑视而不见。阿敖恨我也没关系,反正我也很快就能习惯。几小时前他问我要不要买新的对戒,我其实不是不想要了,只是旧的已经变成习惯。这样也好,往后他恨我的理由又可以再添一条。

      阿敖用力掐住我,可他好天真,哪有什么“无法怪罪”,他当然可以怪我,怪我为什么要他快和我结婚,他是想升职再娶我的,所以工作拼过头,乃至为了完成任务踩出线。理所应当就该怪我。我好想回到四年前那个雨夜,青衣码头,对他说革职又怎样我会升副教授养你啊,我再努努力拼一拼正教授、系主任、院长……你娶我我嫁你,都没区别,你该怪我没给过你被革职也无所谓的勇气啊。你该怪我当年不曾对你这样说过啊。我好想回到四年前那天,可惜我名字里的晴字终究代表不了晴天,老天爷从来不曾给过谁面子。

      我感到眼前发黑时就闭上眼,宁愿多看几遍梦里的他。不知过多久脖子上的手松开了些。我心里企盼他别松手,但阿敖恨我,他必定要和我希望的反着来。

      阿敖小声说:“我好恨你。”

      我匀了匀气息,回:“你是该恨我的。”

      他不吭声了。我感觉有点困,耳畔听着他心脏好好在跳,突然想起一件事。

      “你是该恨我,我有没有和你说,那年回来我去剪了头?可剪完还是好生气,回家就拿你的牙刷刷了鞋。”

      邱刚敖呆呆地望着我,他还没反应过来其实洗漱用品我最近都特意换了新的——我忍不住开始笑,咳嗽起来,嗓子被掐得发哑。渐渐的阿敖也笑了,搂着我浑身笑得发抖,冰凉的嘴唇埋进我留了好长的黑发里,像要把那几声笑给闷回去。我们佝偻着相拥,深夜里像两个癫狂的疯子。我就装作他愿意笑了,不禁很是高兴,但其实我更想见他何时肯与我哭。

      唉,阿晴,良久我也对自己叹了口气:你也变得好陌生。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警察朋友·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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