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警察朋友·其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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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里我没交到什么新朋友，无聊的时候就写写信，几张信纸写完便去寄给监狱的收信定点。内容大多是些无聊的内容。起初我还会聊一聊关于我自己，再后来毕竟丢了大学里的工作，讲多该惹他烦心，就只写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初春在窗台上布置了几只花盆，养养香草，到盛夏浇太多水差点涝死迷迭香。再过一年多，实在不知该找哪些话题，我就开始写读书报告。写着写着，笔尖都放弃了搞学术时文章必定要写得结构紧凑完整的习性，想到哪里随意落笔，上一行在写，朋友从国外寄了原版书给我，下一行就变成，我给喂熟了的流浪猫读胡塞尔的《现象学导论》，猫还没等我念完“现象学”三字，拔腿就跑，比被狗撵还快。
我看阿敖这些天在沙发上快要养成了不困到昏厥就不主动考虑睡觉的毛病，就从书房翻箱倒柜找出那本导论打算对他试试催眠的这招。阿敖倒是没跑，他把书丢茶几上，半点不留情地咬了一口让我闭嘴。他还没有一只流浪猫温顺。
那时候离阿敖出事差不多有大半年，我正从校车上下来往亲友的咖啡店走，要去找她商量店铺转让，从一侧的店面里突然冲出来一个头发蓬乱的男人，迎面就朝我举起一把尖刀。我从他紧缩的瞳孔里看见自己，连忙挥起手里提的口袋自救——凑巧那天我去办公室收拾东西，口袋装着不少旧笔记本，我全力砸过去也挡住了他一瞬。我手里紧紧握着一只钢笔往人少的地方跑，心想他追上来我就用笔尖对准眼球扎。那人几乎一根指头也没碰路边有些热心想帮我拦下他的人，只不管不顾挥刀向我，气势实在骇人。我腿软，背靠老楼潮湿陈旧的外墙，紧紧盯着他逼近，突然从喧嚣围观的嘈杂音色里分辨出那人玩弄猎物似的恶劣谑笑：“阿晴……是吧。有人要给你男人长个记性。”
人群站得都远，见他动嘴巴也当做是威胁，只有我听见他叫我阿晴——其实我没跟任何人说过，我大名谢晴舟，认识阿敖之前，熟人喊我都叫“阿舟”。阿晴这个名字，最近一年几乎只用在了给赤柱送的信件和物品上。
不过我足够好运，左边便利店里刚好有位买罐装咖啡正往外走的年轻女警，看见那人持刀逼近我立刻跑来将他踢倒，边摸手铐边喊我报警。周围有路人说已经报过案，我慢慢找回心跳，去和刚刚帮忙的陌生人道谢。过片刻Turbo将犯人押上警车，让我也去警局做笔录，问我是否清楚自己被袭击的原因，我仔细想想，那句话又绕过耳边，我默默揪着手指说我也不知。
此后与亲友见面，我拜托让咖啡馆继续记在她名下，钱转去她国外的账户。房子是和阿敖一起租的，不想搬走，后来去找了黑中介，好让我的名字不必在手续里出现。或许是阿敖过去抓过的犯人想报复，或许是他在监狱里招惹到谁。我想尽量少让人查到我下落，但找不到更多门路，况且往后还要开店谋生，只能尽量做些安排。当然信里写的是偶遇持刀抢劫，好在有惊无险，救我的女警建议我去配一个便携报警器，现在已经收到了，每天随身携带，出门也找有监控的路段走，叫他不用担心。末了还是忍不住问起他近况，我想阿敖大概不会写回信给我，他也果然没回。
那一次过后我再也没有遇到类似的事情，信仍照常写，不知所云。狱警和我说，这些年给邱刚敖寄信的只有我，我闻言心想，我能这样频繁写信的对象也只有他。离职后和以前的同事渐渐断了音讯、关系最近的亲友去了国外、双亲很早就不再来往、和阿敖一起入狱的兄弟的亲眷，各有各的难处，除逢年过节外也很少联络。我不间断地写些废话给他，或许不是真想维系与阿敖的联系，只是为了紧紧抓住这最后一段我与过去的人生之间的关联。
不过Turbo有一天发现我的店后，就常常来我这里买咖啡。亲友当店主时会订一些奢侈品时尚杂志放在书架上，我都续订下来，Turbo爱看这些，她说这种兴趣在警署办公室实在不好意思讲起。我想给她打折，她很认真说不用，老板你也要做生意的。我说你救过我，我怎么能和你谈生意欸。
阿敖这些天行踪不定，有时候我睡醒发现他已经走了，一连消失好几天，再出现时会拎一袋水果或事几盒冰激凌，蹭我家沙发睡一觉，然后又消失。我又想起喂熟的流浪猫，虽然不爱让人摸，却常常会把麻雀的尸体或是细长漂亮的树枝送到我店门前。这期间他是去做什么了我都没问，总归他还愿意出现就好。有天他突然对我说起考虑考虑离开香港吗，我问他那你愿不愿意跟我走，他不吭声。
于是这样过了大半年，相安无事。我就当做多了一位不定时拜访的老友，不必费心招待。我一向把日子过得平淡无趣，家里连电视机也没买，到晚上总是独自窝在书房看书。阿敖来了也不吵我，有时他随意挑一本小说翻看，不过常常是一发现主角哪里行事不和他心意，就嗤笑一声把书撇开。他自己去阳台抽烟，倒是很体贴地主动找出烟灰缸过去，还会收拾抖落的烟灰。我洗漱完给他拿水喝，客厅熄了灯，他对我说晚安，香烟上那一点点火星融进夜色里，映入眼中竟意外显出几分温情。
阿敖升高级督察那天被他同事拉去喝酒，他在警队的朋友约好要灌他。半夜阿华送他回来，阿敖一身酒气，脸色红透，神智不清地抓住门框不撒手，阿华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搬进沙发。然后抬头，原本有些幸灾乐祸阿敖喝成醉猫的表情迅速收起，“晴姐多担待啦，今晚庆祝敖哥升职，大伙儿都喝得挺多。”我说辛苦你大晚上送他回来，进屋喝口水？他见我没介意，那点客套的心虚也不装了，露出一张苦兮兮的脸：唉不成，车里还有爆珠公子这俩醉鬼，可闹腾，我得把他们也送回去。我跟他说，那你注意安全慢点开，还没说完，沙发上阿敖有些要醒，抓着靠垫想撑起来嘴里还不住念着我名字，阿华于是告辞带上了门。我走过去，沙发上的醉猫拉着我一脸傻笑：阿晴，我回来了，阿晴。我叹着气说好好好，欢迎回来，你别动让我帮你把外衣脱了。他喝傻了之后倒是很乖顺地任我摆弄，让伸胳膊就伸胳膊，让抬脚就配合地踩进拖鞋。之后我拿温水打湿毛巾给他擦脸，他却非要把毛巾从眉毛上扒拉下来，露出一双没戴眼镜、雾蒙蒙的眼睛，开口居然是颇客气的口吻：谢谢你啊，但是不用这么麻烦的，我该走了。真是醉得不轻。
我问他，你要走，去哪啊？他答，要回家，阿晴在家里等我。俨然把刚才的对话忘到天边。我直起身，半恼不恼地骗他说，这么晚了谁还等你，阿晴早就睡了。阿敖慢吞吞地哦了一声，原本脸上坚定的表情垮下来，变得好失落，像只遭人遗弃的动物。我笑话他，给他把碎发拢到耳后：阿敖，喝醉怎么这样呆，别人说什么你都相信啊。他朦朦胧胧地眨一眨眼，看着我，没认出来，就非要站起来往防盗门的方向斜倒，嘴里还嘘我说，小点声啦，阿晴睡觉了不要吵到她，我到外边等一等。我这把力气不够他折腾，险些两个人一起栽倒，不过这么一闹，他好像又清醒了几分，盯着我的脸仔细端详会儿，点点头，很认真地唤我：阿晴。
我搂着他，一下一下慢腾腾拍他的背。阿敖把头靠在我肩上，小小声地说：阿晴，以后我再不会这么喝了，让你担心了吧，对不住啊。我还没回答，他又说，“阿晴，你别生气啊……”我正想问怎么觉得我会生气，阿敖捂嘴，脊背弓起来，声音更低了：“我有点想吐……”我连忙拽他去卫生间，好一阵手忙脚乱。
这天阿敖吓我一跳。早上我背好帆布包正要出门，扭开防盗锁，阿敖一身全黑的工装打扮，双臂环抱垂目靠着家门口的外墙。我隐约嗅到一点点血味，不重，可他眼中血丝好多好红，我忙拉他进来，阿敖站在玄关，反手关了门，眼睛盯着地面，语气淡漠：“阿晴，陪我演了半年，你早该知道一切已经太迟。今天我来，是想和你告别。如果再不离开，以后想走你也走不了了。”
其实我有一个问题，半年来一直颇有顾虑，没能问出口。既然他如今这么说，这问题便不管不顾、脱口而出：“你想做什么，阿敖？”
“你觉得我想做什么？”他淡淡一笑，依旧低着头看也不看我一眼，“你从来不问，不就是因为早猜到了？”
我一时不知是该辩解还是安抚，话到嘴边全部卡住，阿敖也不愿意放我慢慢拼凑言辞，想来刚刚的问法听起来过分同情又屈尊，到底还是会将他惹怒。他质问我，轻声细语的表象盛不起泛滥的杀意，渐渐抬高嗓音咆哮：“阿晴，你说话啊，是不是还在想着如何劝我？你花大半年逃避，费尽心思想骗我跟你一起躲回从前，你心里不也是觉得我一直有错？你和那些人一样也觉得我杀可乐是犯罪，所以我该去蹲监狱，所以你觉得我现在就是一错再错！”我看到他双肩紧绷，手攥成拳，克制着行为，表情却愈发狰狞。他的确也恨我，这一点倒是没有骗人。我忍不住后退，这一步就倒退回他出狱的那天，我早早租了车专程去接，开到门口，却在后视镜里见到他已经与一位陌生人并肩离去，我转弯时经过他身边，他避了避，没有分过来一个眼神，在他的视角里那天我想必不会出现。
我仿佛仍坐在那辆被他抛在背后的汽车里，面前这个邱刚敖对我瞪着眼睛，可是中间又隔了一扇挡风玻璃，这层隔阂便使我清楚他看的不是我，而是他憎恨的某个人。他需要的并非一个和他心意的回应，而我需要的或许也不过是让我自己将这场四年前已谢过幕的独角戏重复着唱完。想到这里我便心平气和，放下钥匙摘了背包，我说：“那你要我怎样才能对你感同身受，难道你要我也去杀人？”
他脸上挤出一个癫狂的笑，混乱的感情沿着每道旧伤疤流淌出来，要发出不同的声音。他忽然拔出一把手枪往我手里塞，又强控着我手腕抬起，让枪口从他心脏一路上滑直到卡入下颚与脖颈间的凹陷。“我不用你去杀别人，”他扣住我的手就像在扣动扳机，让我使枪口怼入肉里使他痛得更深，“你就杀我啊！我跟你讲实话，这四年里我没有一刻不在想杀人，今天你要是不开枪，往后我手上多少人命你都占一半！”
我想对他说很多话，想告诉他，不管你有没有踩过那条线，至少在我这里永远不会判你有罪。但我的手指已经按了下去，咔哒的一声脆响。阿敖的眼睛微微亮了亮，可惜只有一瞬，随即又湮没在麻木的黯淡里。枪没上膛，空落落的这一枪带走两条人命，一是悄声痛哭着求我救他出这苦海的阿敖，一是将来要背起他半数血债的我自己。
作者有话说第3章 警察朋友·其三
